“那么咱们继续方才的话题吧。”董文彦面上轻描淡写，说出的话也轻飘飘的，却使得谢今朝的心脏也不由得被捏紧了。


    谢今朝前一段日子刚来，对于这位新校长了解不多。


    新教师座谈会上，董文彦也曾露出这般笑眯眯的样子，对于他是三中的学生也能来三中工作而感到欣慰与骄傲。


    即便是客套的话语，谢今朝依旧感到内心很熨帖。


    只是现在见到同款笑容的谢今朝，他的掌心微微出汗，后背绷成一条直线，连脚尖都悄悄绷紧了。


    “我对于谢老师的事情嘛……主张是——不处理。”


    谢今朝感到自己的心跳像是锤柄震动的嗡鸣，撞得他整个人都生疼起来。


    曹驰更是被惊得直接“刷”地一声站起来，“为什么？！！他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当老师，你们就该开除他！！”


    董文彦无奈地招手，“家长啊，请你冷静一点。小谢老师的公示期已经过了......”


    “我自己的生活就够忙了，哪里还顾得看那什么公示的日期啊，我只知道，我的弟弟被这种人教，我不放心！！”曹驰几乎是额角青筋暴起地吼出这句话。


    “先坐，先坐！”董文彦为了安抚曹驰，整个人坐坐起起，脑门上都是汗，让外人看起来都觉得格外辛苦。


    “你先听我解释嘛。无论是开除，还是惩罚小谢老师，都不是我这个校长一句话的事，虽然我是校长，但是凡事不可能一言堂的。


    教师的人事关系在人力资源处，无论是哪一个学校领导都没有直接开除权，对于教师的惩处，我们是一定要开党委会讨论的。


    小谢老师的母亲犯罪，跟他本人又没有关系，不光是教师编，甚至是其他事业编，政府的一些公务员，只要职别职务不是有特殊要求，父母犯罪，子女没问题也是可以通过政审的嘛！况且......”


    董文彦说到这里喝了杯茶：“小谢老师只是教体育课的，一周给您的孩子也上不了几节，您也不用担心什么思想影响上的事。请您放心，三中定期都会开展党风的学习，我相信在学校的监督下，小谢老师一定没问题的。”


    不愧是校长，短短几句话，董文彦就将曹驰的所有顾忌全都掰开了揉碎了，对他讲了，这令曹驰想找出反驳的理由都不能。


    曹驰没有办法继续纠缠，可是也做不到像在厂里一样直接对着校长掀桌子——毕竟阿骁还在三中上学，要是因为得罪了校长，暗地里给阿骁穿小鞋的话，父母又该伤心了——阿骁是他们家仅存的指望了。


    这次来找谢今朝对峙，其实也就是为了从小到大的不甘心——做人要争一口气。


    要是谢今朝能被他所知道的事实拿捏，能够自己辞职最好，可是如果谢今朝没有被唬住，他也只能对校方施压了。


    结果没有想到他的攻击被董文彦给化解了，现在的曹驰只感觉他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当然，家长有督促意见也是应该的嘛，只是希望不要闹得太大，能在学校解决是最好的。我相信您是信任我们三中，所以才将您的孩子交给我们的，请您放心我们对孩子们的教育。”


    曹驰整个人就像是被抽空的气球，一下子干瘪下去，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躯壳。


    “放心，怎么能不放心呢......”曹驰有些自暴自弃地将身体摔在了身后的沙发上，眼睛盯着眼前的天花板——


    当初他可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压在三中上了，幻想中的未来让他安心.......而他现在仅仅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


    谢今朝觉得今天大起大落的剧码实在是吓到了他。


    看着董文彦安慰曹驰的模样，谢今朝才如释重负。


    对了，他让王希等了这么久，给她发个消息吧。


    谢今朝随即传了条简讯。


    已经收到谢今朝消息的王希直起身来打算向校长室走去，可能是她起得太急，她和一位学生撞上了。


    “啊啊，姐姐对不住！”瘦小的身躯让王希想起了初中时代的谢今朝——那个时候的谢今朝也瘦瘦小小的。


    面前少年的脸上露出几分焦急，“姐姐你知道校长室在哪里吗？”


    “校长室？我知道。我正要过去。”


    王希将滑落到手肘的包又向上提了提，“你跟我来吧。”


    “那谢谢姐姐了！”


    许是因为要遮掩方才不小心撞到王希的尴尬，这一路上，这位少年的话一直没有停过。


    王希知道了很多事，比如：他是来找哥哥的，他一直想去练体育，但是家里人不同意，只让他好好学习，但是他偷偷通过谢老师报名了田径队，再比如——他叫曹骁。


    “数学老师跟我说在校长室看到了我哥，可把我给吓了一大跳，你说我这也没犯什么事情啊，至于跑到校长那里去告状吗！”


    班主任跟他一讲这个事，曹骁就觉得要坏菜——该不会他之前提过一句要进田径队的事，他哥哥就如临大敌吧。


    之前全家人都狠狠盯着他的学习，让他都喘不过来气。现在他想要加入田径队，连着一点自由都没有了吗？！！


    这点小事也不至于要跟校长聊吧？


    本来这只是曹同学自己的猜测，可是在苏老师提到【小谢老师也在校长室】的时候，曹驰十分已经有八分确认了。


    不行！得去制止！这是曹骁心里唯一的想法。


    “你看，只要坐下来谈谈，事情不都解决了吗？”董文彦轻笑着。


    “我也没什么说的了。”曹驰看向别处的目光转移到了谢今朝的身上，“只是，别让我弟弟进田径队，对他学习不好。”


    “这是孩子自己的决定，我无权干涉。”


    谢今朝说这话，但是他的视线只落在了曹驰身后不远的虚空，仿佛眼前的人不值得对焦。


    曹驰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会耽误他的学习的。”


    “可是体育也会被纳入中考总分，您还是要考虑的。”谢今朝继续不卑不亢地说道。


    谢今朝只是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可是这句话落在曹驰的耳朵里就是在向他无声地炫耀——谢今朝这是在干什么？彰显他作为老师的权力吗？是在跟有关曹骁教育的事情上向他示威叫板？！！


    谢今朝平静的视线洞穿了曹驰的龌龊，被开水顶开锅盖的怒气驱使着曹驰一把攥住了谢今朝的衣领。


    曹驰喘着粗气，只觉得谢今朝的脸被对门窗户的反光模糊起来，一会仿佛变成了小学时被他欺负时脏兮兮的那张脸，一会儿仿佛又变成了他自己嘶吼着殴打过的，谢今朝的那张鼻青脸肿的脸。


    可是渐渐地他曹驰自己的五官不知何时被安在了谢今朝的脸上，整个人都面目狰狞起来，虽然长着谢今朝的样子，可是却无端让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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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驰无意识中将自己的指节攥得咔咔响，后背渗出的冷汗就像是被火燎到一般，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让他打下去——打下去——


    他狠狠地揪住了谢今朝的衣领，拳头即将要像过去时那般落下——


    “哥！”曹驰觉得他好像听到了弟弟曹骁的声音。


    曹驰抬起头，发现对面人的脸又突然变成了自己弟弟曹骁的脸。


    曹骁，似乎是在哀求着不要再打了。


    他该保护他的弟弟的。


    可是他的拳头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挥下的力度了......


    谢今朝注视着曹驰即将要落下的拳头，内心很是平静。


    被打而已，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被面前的人欺负过。


    那样恼羞成怒的孱弱攻击，从前的谢今朝会害怕，但是如今的他已经不怕了。


    打上来就打上来吧。


    正好让对方留下把柄，也算是可以交涉的证据。


    正当谢今朝这么想的时候，几道声音响起：


    “你干嘛！”


    “哥哥！住手！”


    “不要！今朝！！”


    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玻璃，连时间的流逝都显得缓慢起来。


    等等，几道声音？


    其中一道声音格外熟悉。


    谢今朝的视线轻转，看到了王希的面容一闪而过，明明她的身躯要小得多，可是在那一瞬，谢今朝还是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道不容拒绝的力度给撞开了。


    他略微踉跄几步，视线中王希被曹驰挥手力度给甩到墙上的身影格外的刺眼。


    “咣当”一声。


    谢今朝的世界仿佛寂静得也只能听见如此沉闷的一声。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


    就像是有人突然拔掉电源，谢今朝感到一阵诡异的轻盈，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离了，只剩下一副躯壳站在原地。


    愤怒、恐惧、压抑——所以往日被理性封面的负面情绪全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此刻，谢今朝忘了自己是个老师，对面的曹驰是学生的家长。


    在抓住曹驰衣领之时，谢今朝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啊，原来愤怒可以如此平静吗？


    他也握住了拳头，撕碎了此刻的最后一点体面......


    他管不了校长此时会想什么，曹驰会想什么，这件事情对于他未来会有什么影响……


    他现在只是想听从自己的声音真真切切，切切实实地打下去。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你总是能让所有人满意］这是许多见过他的人对他的评价。


    过去的人生里，他听到了无数类似的评价，别人都以为这是优点。


    只有少数几个人意识到，这是有问题的。


    王希就是其中一个。


    别人的目光与凝视源源不断地填进他这个气球，陌生的气体将他本就因为恐惧别人目光而越缩越小的自我，毫不领情地赶到精神的角落里了。


    如今借由外力这气球被戳了一个孔，终于要毫不留情地释放出来了。


    终于，谢今朝也久违地体验到了，于他而言，格外奢侈的“不满”与“憎恶”的宣泄。


    或许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是谢今朝从来没有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因为杀人犯儿子身份而处处小心的，患得患失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