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割舍

作品:《见春

    那日微雨。


    天空中飘荡着肥硕的乌云,被风推着,慢吞吞地往前走。盛夏时分的上京,总下着愁人的雨。


    宗正寺的大门开了,一袭黑底金绣团龙的长袍和一袭黛色官服一前一后走进来。


    兰见春右手撑伞,左手拿着一份圣旨,而萧沃走在她前面,任由细密的雨洒在他身上。


    忽然,他停在一处小院子之前。兰见春抬头一看,这是他之前被关的地方。


    “那天,其实是你救了我。”


    兰见春怔然看向萧沃,而他并未转身。


    “我从未想过向父亲低头,从未。”


    兰见春眼眶有些酸,说:“难过的日子都过去了。”


    萧沃转身注视她,眉宇笼罩着愁绪:“对。”


    “如果陛下不想见逆王,就回去吧。”兰见春把圣旨举起来,“有旨意就够了。”


    萧沃摇头,他绕开了这间屋子,向更偏僻的院子去:“我还是想见见他。”


    最终他们在宗正寺的东南角停下。这院子中有一颗海棠树,树上结了粉红色的果子,树荫下、石凳旁,有一对父子。


    “白日依山尽——”男孩闭上嘴,面露难色。


    而他的父亲俯身,耐心地等他背下一句。男孩紧抿嘴唇,父亲越这样看着他,他越想不起来下一句。


    他的父亲等了半天,提醒道:“黄……”


    男孩茅塞顿开:“黄河入海流——”


    父亲频频点头。


    男孩继续背:“欲穷千里目——”背完眼珠又开始咕噜咕噜转。


    父亲收不住笑了:“下一句?”


    男孩笑着答:“更上一层楼!”


    “真棒!”他的父亲抚摸他的额头,他望着儿子澄澈的眼眸,忽然就红了眼眶。他牵起儿子的手,向萧沃兰见春走过去。


    萧沃与那男孩对视,他往萧回的身后藏,还不忘歪着头打量自己。


    萧回跪在萧沃面前,他的儿子惠儿也学他的样子跪下。


    “罪臣萧回,见过陛下。”萧回叩头,“陛下万安。”


    萧沃睥睨萧回父子,良久才说:“朕安。”


    又是一阵沉默。


    “平身吧。”萧沃说。


    萧回先把孩子扶起来,自己再站起来。他像虾米似的弓着背,双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他好像知道了将来要发生什么,身体一直在抖。


    “都查完了。”萧沃说,“与你有关的人。”


    “陛下定要秉公执法。”萧回偷偷看向兰见春手里的圣旨,又绝望地敛回目光。


    萧沃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萧回摇头,“罪臣没什么好说的。”


    萧沃轻叹息:“你本就愿意赌吗?”


    萧回愣了片刻,摇着头说:“罪臣别无他法。”


    “你被架到这个位置,”萧沃问,“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你甘心吗?”


    萧回咬紧了下唇,缓了缓很久说:“都是罪臣咎由自取。”


    “你们造下的罪,罄竹难书。”萧沃望着萧回,“朕翻遍了律法,都找不到你一条活路。”


    萧回握着儿子的肩膀,微微用力,哽咽道:“是,罪臣知道……陛下留我在宗正寺半年,已是皇恩浩荡。”


    “你明知道输了会是这种结局,”萧沃问,“又为何一次次地输给我?”


    萧回抽抽鼻子,抬头望着他:“我不想连死都得由别人决定。”


    萧沃微微摇头:“朕不明白你。”


    萧回说:“我资质平庸,本就没有治世之才。懦弱犹豫,从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可父皇却为了选出储君,让你我鹬蚌相争。父皇给了母亲无限希望,我身边的人都为我筹谋,不惜去死——大哥,如果你是我,你会退吗?”


    萧沃想起景家,想起舅父、思娴、思安……他答:“不会。”


    萧回抚摸儿子的额头:“至今思项羽,不肯——”


    萧沃打断他:“既然知道身上扛着那么多人的期待,你就应该往前走,拼命地往前走!”


    萧回反问:“我难道是为了他们而活吗?!”


    萧沃:“他们把你往上推,你拼命地往后退,最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难道这就是为自己而活?”


    萧回攥紧了拳头,低着头哭。


    “不能过得体面点吗?”萧沃压低了声音,“你这样,可不是顺着他们的心愿,反倒是辜负、报复。”


    萧回想起心甘情愿为自己所杀的陈昀,想起为他而改头换面潜伏在晦朔司的连云栈,想起帮自己挡刀而死的赵照……


    她们为自己而死,最后却落得个这样下场。


    萧回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大哭。


    惠儿抬起头,小声说:“父王,别哭。”


    “好,父王不哭。”萧回用手背擦眼泪,看向萧沃,哽咽道,“这么多年,我也尽力了。输给你,我不遗憾。”


    萧沃说:“但代价很大。”


    “于我而言,何尝不是解脱。”萧回说,“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需要陪着孩子长大,什么都不用想……在宗正寺这半年,比我过去的二十多年,都要快乐。”


    萧沃看着惠儿白净的脸,看着他清澈的眼,有些不忍心,说:“稚子何辜?”


    萧回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跪下来,恳切道:“陛下,罪臣自知罪无可赦。但惠儿还小,什么都不懂,陛下能不能看在罪臣之前主动交代的份儿上,放惠儿一命。”


    萧沃沉默良久,才说:“关于你,无论是内阁还是晦朔司,意见都一样。”


    萧回再次哽咽:“惠儿才三岁,真的什么都不懂……罪臣听凭陛下处置,但能不能放了惠儿?我没办法决定我自己的命,我不想惠儿也像我一样。”


    萧沃看惠儿,小孩害怕得藏到了萧回身后,把脸藏在他的肩膀下,以为这样萧沃就看不见他。


    “斩草必除根的道理,你我都懂。”萧沃说,“如果你是朕,你也会这么选。”


    萧回却摇头:“不。”


    萧沃的呼吸顿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这都不是我们自己选的路。”萧回抬起头,直视萧沃的眼睛,坚定地说,“成王败寇,也不是我们自己选的赌局。”


    “泊舟。”


    “罪臣在。”


    “你真是又可恨,又可怜。”


    萧沃转身向大门走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站在兰见春的身边,小声说:“宣旨吧。”


    萧回拉过他身后的儿子,柔声说:“惠儿,该磕头了。”


    他们蜷缩在地上,兰见春展开了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逆犯萧回,阴结党羽,谋反大逆,依律当处以极刑,夷其亲族。朕念其为奸人所惑,亦有悔过之心,特施格外之恩,废为庶人,赐自尽。


    “其子萧文惠,玉牒除名,贬为庶人,赴青城山出家为道,终生不得下山。”


    萧回感激涕零:“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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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兰见春走出宗正寺,看见萧沃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落寞地低着头。


    兰见春原本想坐在他旁边,一看地面有点湿,还是算了,官服弄脏了不好洗,就站在他旁边,为他撑伞。


    远处烟雨蒙蒙,湿气将路的尽头掩藏。


    “司丞,”萧沃望着远处白茫茫的一片,“为何我心里还不好受呢?”


    “陛下是人,心是肉长的。处决手足亲人,当然会难过。”兰见春说,“但这就是游戏规则,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已经卷进来了。”


    “父皇将我和他放在一起撕咬,最终两败俱伤。我只觉得可悲,如果没有他,或者没有我,这样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依然会。”兰见春望着蒙在雾里的长路,“就算没有你们两个,也还会有其他皇子,因为那一把椅子争来争去。”


    萧沃沉默。


    兰见春伸出手,落在掌心的雨细密得像水雾。她收起油纸伞,深吸一口气,天气闷就这样,喘不上来气。


    “我不想成为父皇那样残忍的父亲。”


    兰见春垂眸看着他:“不会的。”


    萧沃不说话。


    兰见春舒了一口气:“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如今倒是一身轻松。”


    萧沃失落地问:“这就要走了吗?”


    “对,”兰见春望着天空,“我要赶在秋收之前回去,刚好可以为陛下瞧一瞧,潼裕的收成好不好。”


    萧沃拉住她的手:“不再多留一会吗?”


    “上京的夏天太潮了。”兰见春笑着说,“我还是不喜欢。”


    萧沃恋恋不舍地松开她:“你不喜欢,我就不能强迫你留下。”


    兰见春走下台阶,摘掉乌纱帽,抛绣球似的抛给萧沃。


    “陛下若想做个好父亲,就让喜欢读书的孩子去读书,让想做大侠的孩子去做大侠,让想偏安一隅的孩子偏安一隅。不光会算计叫有本事,有力气干活,烧出好吃的饭菜,无忧无虑地生活也是本事。”


    兰见春笑得很灿烂,像盛夏时分开的花。


    萧沃站起来,掸掸湿漉漉的后屁股,叫住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兰见春驻足,回身望着他,她挠挠脑袋,说:“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年……我没想好呢。”


    “不是,”萧沃直接跳下了台阶,快步冲到她身后,“那么长时间,晦朔司你不要了?”


    兰见春说:“晦朔司完成了清查,我也按照老师的嘱托,找到了比我更适合接手晦朔司的人。陛下,我不喜欢晦朔司那种尔虞我诈的地方。关于晦朔司的人员变动,我都写在了辞呈中,陛下放心就好了。”


    萧沃急了:“那你走那么久,也不要我了吗?”


    “没有呀。”兰见春摸摸他的脸,“我们不是拉钩了吗?我会回来的。”


    “……”


    “我一定要回去的,”兰见春耐心地跟他解释,“逆王案结束,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家乡父老。再有,我身上有很多伤,上京太过潮湿,我也想回乡养伤。”


    萧沃不开心地说:“我舍不得你。”


    “我会给陛下写信。”兰见春帮他把鬓边散下来的头发拨到脑后,“陛下国事繁忙,会觉得日子很快的。或许等我回来的时候,陛下还感觉我刚走不久呢。”


    萧沃问:“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兰见春说,“收拾好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