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杀母
作品:《见春》 磬音楼今夜的戏是《拷红》。
叶崇赶来赴景思娴的约,他特地打扮了一番,可又怕别人发现他的踪影,在漂亮的锦袍外他又套了一个黛色的披风,戴上了大兜帽才敢往磬音楼里去。
他顺着旋转楼梯往上,到达位于顶部的一处雅间。他站在门边再次整理好袖口和衣襟,才推开了门。
“娴——”
叶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颗心继续下坠,直接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沫沫。
萧沃回眸盯着他。萧沃一身白,像是在给谁带孝似的,他的眼神颇为落寞,在热闹的磬音楼里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是你?”叶崇不甘心地问,“怎么会是你呢?”
萧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了桌上:“王妃托本王给小侯爷送信。”
叶崇慢吞吞地走过去,拾起桌上的信,表面是景思娴遒劲的字体,写着“慕之亲启”,背面则是火漆封口,并无拆封的痕迹。
这封信由萧沃送给自己,叶崇大概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他犹豫半天,才拆开信,余光一扫内容,他马上闭上了眼睛。
此时戏台上传来旦角清脆的嗓音:
“则着你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则合带月披星,谁着你停眠整宿①……”
叶崇捏着那信,豆大的眼泪掉在了纸上。
“慕之,伤还疼吗?听闻你回府之后,侯爷夫人为你寻了不少媒人,也有合适的女子与你相配。是好事,慕之定要听从父母之意,寻一良人共度余生……”
叶崇不停地擦眼泪,像个孩子似的:“殿下,这是假的吧?”
萧沃:“王妃亲笔,亲手递到本王手上,亲口叮嘱本王定要交到你手上、看你读过信才行。”
“你我二人,切勿一错再错。”
——这是景思娴的最后一句。
叶崇哽咽道:“怎么突然不要我了,殿下,为什么?”
“赵家、陈家接连覆灭,前朝都盯着本王与景家,思娴与本王都错不起了。”萧沃直愣愣地盯着戏台,“澄阳侯执掌禁军,此时要保命,也应保持中立。小侯爷也不希望家人为自己所累吧?”
叶崇倔强地说:“我不娶,我不想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萧沃很同情他。
叶崇说:“殿下之前答应我们的,还做不做数?”
成婚之初,萧沃答应过景思娴,等皇帝驾崩,等再也没有人强迫他们在一起,他就写和离书,放景思娴和叶崇远走高飞。
萧沃点头:“作数。”
叶崇使劲点头:“我会等的。”
萧沃问:“你怎么等?你已经二十一岁了,再不成婚,等着让唾沫星子淹死吗?”
“我会去修白云观,之后,留在那修行。”叶崇抽抽鼻子,“我等着那一天。”
萧沃抿了口茶,说:“如果不愿强迫自己,上山修行也能落个清净。只要你考虑好,说服澄阳侯和侯夫人,不成婚也是对的。”
叶崇抹干净鼻涕眼泪,说:“殿下若需要澄阳侯府,慕之和父亲,会助殿下一臂之力。”
萧沃点头。
叶崇把景思娴的信放在蜡烛上烧干净,不留任何痕迹。
“不留下把这一折听完吗?”萧沃问。
“不了,”叶崇说,“臣告退。”
—
盛平十一年,惊蛰,金銮殿。
殿门缓缓拉开,萧沃头戴九旒冕,身着玄衣纁裳,跨进了大殿中。
皇帝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挪到了一旁畏畏缩缩的萧回身上。他正盯着地面,唇边挂着不甘心的苦笑。
汪琢摊开圣旨,众臣纷纷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萧沃的第一步,踩在了殿内阳光找不到的暗处,像踩在母后的血泊中。
“皇长子沃,其性秉温良,克勤克慎,智勇昭彰。上则恪尽孝道于宫闱;下则广施仁泽于宇内——”
萧沃的第二步、第三步,依然没有跨出那片黑暗,像被困在潼裕百姓的血泪中,像被困在千千万万百姓不曾说出口的冤屈、悲苦中。
“稽古训,立嫡立长——”
萧沃的第四步,终于沾到了一点点阳光,像是抓住了那个慌张逃跑女子的手。
“兹以皇长子沃,英姿玉裕,上慰祖宗之灵,下孚臣民之望——”
萧沃的第五步,他完全浸润在阳光中,就像在宗正寺时,他躺在她温柔的怀抱一样。
“特册封为皇太子,授以册宝,正位东宫!”
萧沃掀起衣摆,登上了台阶。这一步步,每一步都要靠亲人、爱人、百姓的血肉才能爬上来,这衮冕九章,何尝不是镣铐,何尝不是他的罪证?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萧沃跪在皇帝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三拜九叩大礼。
萧回在一旁冷眼旁观,眼神极其复杂。他眯起眼睛看萧沃的朝服,肩膀上的日月星辰闪烁着光芒,竟然那么刺眼。
真的不想要吗?萧回问自己。
父皇的期待,群臣的臣服,真的不想要吗?真的能放下吗?
从他现在站的位置到龙椅,只有五级台阶。
只有五级,却死了那么多人,保住他的位置。
赵家满门抄斩那天,赵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水米不进。
后来,赵照用失望的眼神望着自己,她一句话都没说,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比起失败,萧回更不敢看别人失望的眼神。
—
是夜,微雨。
萧回撑着油纸伞,来到了冷宫。
他走进荒草丛生的院子,却特地避开了长草的砖缝。他最后停在一处逼仄的小房间前,敲了敲门。
“母亲。”他呼唤陈昀。
无人应答。
“母亲,”萧回推开了门,跨了进去,他看见床上躺着一具枯萎的身体,“母亲。”
萧回坐在了陈昀的床边,把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之后俯下身,伏在她身上,抱住了她。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陈昀低声道,“我对你而言,还有什么用呢?”
“萧沃被封为太子,今天是他的册封礼。”萧回说。
陈昀失望地闭上眼,她没眼泪,都流干了:“我听见了礼乐。”
“我看见他穿着衮冕九章,辉煌得……耀眼。”萧回看向窗外,风裹着细雨,打在了窗台上,春风微微凉,还有些刺骨。
陈昀反问:“这不就是你所期待的,萧沃为储,将来他为帝,而你做一个闲散王爷,逍遥一生。泊舟,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遗憾呢?”
萧回低声说:“可是母亲,我并不觉得快乐。”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陈昀冷冷地说,“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萧回凤眼阖动:“小时候,我希望母亲做个慈母,做比景怡还要温柔的母亲。结果母亲对我非打即骂,从来没有夸赞过我。”
陈昀沉默。
萧回继续说:“长大后,我害怕母亲失望,害怕我的妻子失望。我不敢反驳你们,你们给我的一切,我都照单全收。我能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孩子,走到父皇跟前,都是靠你们。”
陈昀问:“你心里跟个明镜一样,为什么还要做扶不上墙的阿斗?”
萧回:“你们做的太过了,我怕会把我们都搭进去。”
陈昀怒道:“自作聪明,你若信我,今日受册封的就是你。”
“多行不义必自毙。”萧回说,“我和大哥只有斗来斗去,才能都活下去。你们的所作所为,父皇都看在眼里,赢不了,我们斗不过父皇。”
陈昀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进也不行退也不行,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陈昀问。
萧回转头望着陈昀,他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陈昀被他冰凉的手冻得一激灵。
萧回笑道:“母亲,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陈昀讶异地看着他:“你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来问我?”
萧回嗫嚅道:“因为我想听母亲亲口回答我。”
“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意义?”陈昀泄了口气,“我堕入冷宫,赵家、陈家都完了。无论你是谁的孩子,如今都不重要了,对吗?”
萧回坚定道:“回答我,母亲,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陈昀望着他与皇帝如出一辙的眉眼,冷笑:“你是陛下的孩子。”
萧回:“我问我娘是谁。”
陈昀嗤笑:“重要吗?无论她是死还是活,都跟你没有关系了。”
萧回失望地说:“都到现在了,你还是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陈昀别过头:“我答应过你娘,把秘密烂在肚子里。你可以自己去查,但我不会告诉你的。”
萧回站起来,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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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望着陈昀的背影,失望地说:“好。”
萧回挠胳膊上的伤疤,挠得很快,马上就挠掉了一层皮。特别痒,妻子说这是伤口要好了,只有萧回知道,痒的不是伤口,而是罪恶的灵魂。
陈昀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会继续争,把母亲没做完的事做完。”萧回垂着头挠胳膊,整个人就像江南的梅雨天那样阴郁。
陈昀坐起身,瞪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跟萧沃争,争皇位。”萧回吸吸鼻子,抬起头,跟陈昀笑,“为了我,母亲丢了后位,外祖父丢了官位,岳丈丢了命,过去我能退,我现在不能退了。我不想让我的妻儿对我失望。”
大概是陈昀眼里的光太亮了,她没看见萧回的眼里其实是暗淡的。
陈昀夸道:“好儿子。”
萧回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夸我。”
陈昀的心口顺了一点,她不停地说:“好儿子,好儿子,好儿子……”
萧回一直笑,眼里却是悲凉: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夸我呢……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又心软了怎么办,母亲,您应该继续打我、骂我才对。我们或许能有不一样的结局,我们或许能重新做回母子。
陈昀侧头,看他的食盒:“那是什么?”
萧回不动地界,也不回答,只是挠他的伤口,一边挠一边抖。
“带了好饭菜,怎么也不给母亲尝一尝。”陈昀小声说,“母亲还等着呢。”
萧回回过头望着她,凤眼中浸满了悲愤与遗憾。
陈昀怎么不知道那食盒中有什么呢?她在吃人的皇宫待了一辈子,她什么都知道。
“来吧,给母亲尝一尝,”陈昀声音有些抖,“母亲饿了。”
萧回别过头,下定了决心,从身后的食盒中拿出好的饭菜,一一摆在陈昀面前:“照儿亲自下厨,为母亲做了好饭菜。”
萧回把筷子递到了陈昀手上。
“好,”陈昀眼泪不止,她端起那碗饭,夹了菜和肉,大口大口地吃。
“母亲慢点,”萧回小声说,“我来晚了,应该早些带着好饭菜送给母亲。”
“没关系。”陈昀一边吃一边流泪,她吃得很快,不知道是萧回让她心碎,还是做饭的人让她牵挂。
萧回双手揣在袖子里,垂眸不语。
好儿子。
他盼望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这时候,才听见陈昀夸赞自己。
如果小时候,陈昀也会像现在这样夸自己就好了。
那样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面对别人失望。他肯定会认可自己,永远不会选择后退,也不会选择自暴自弃。
如果小时候母亲您能抱我、疼爱我、尊重我,我们的今天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咣当……”
饭碗摔在了地上,饭菜洒了一地。
萧回抬起头,看见陈昀口鼻流血,黑色的毒血马上浸染了衣衫。他不自觉地发抖,但他强迫自己直视陈昀的眼睛。
但,陈昀的眼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她居然是轻松的,骄傲的。
“为什么?”萧回低声问,“为什么?”
陈昀喷着黑血,她双手撑着床边,不让自己栽倒。她抬起头,用口型对萧回说:
“对不起。”
陈昀向前栽倒,头朝地,一声闷响后,没了呼吸。
萧回瞪大了眼睛,汗浸透了里衣。
“为什么不恨我?我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沉默。
“我亲手杀了你,你为何……还要夸我?母亲,我是十恶不赦的怪物,你得骂我,打我,恨我……”
沉默。
“我杀了你,为何不恨我?”萧回跪了下来,“母亲,对不起。”
他爬向了陈昀,把她捞起来,抱在了怀里。他发了疯似的帮她擦血,但擦不干净,还弄了自己一身脏污,血就像赎不完的罪。
那些困扰他的暴戾的、血腥的记忆如尘灰一样散去,萧回尝试从灰尘之下找寻一点陈昀爱过他的痕迹,但他找不到,原来他的母亲只有在死的这一刻温暖的。
萧回的伤疤霎时都变得奇痒无比,马上又变成了疼,他自责,他羞愧。
“母亲,我没办法。”萧回哽咽道,“你知道的太多了,我没办法,我只能这样……”
沉默。
萧回哭道:“娘……我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