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新生

作品:《见春

    天空灰暗,阴风怒号。


    一个穿粗麻线长衫的瞎眼老头推着辆板车,板车鼓鼓囊囊,最上面盖了层白布,布上还有云朵似的血团。路过的人瞧见了,纷纷朝板车的方向啐唾沫。


    老瞎子颤颤巍巍的也看不清前路,突然感觉车身倾斜,一只轮子掉进了泥坑。


    “哎呦!”他骂道,“这鬼老天!”


    老头双手提着板车把儿,不停地往上提。车就跟在泥坑里落地生根了似的,怎么拔都出不来。瞎老头龇牙咧嘴地骂街:“狗|||操的老天爷,一天天地下雨!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儿,丧气货!”


    他摸索板车的边缘,往掉进泥坑的那边去。他的手顺着板车边缘一寸寸地往前滑,忽然摸到了一个坚硬的……手。


    那只手攥成拳头,一缕头发挂在她的掌心,老头从她身边一过,微动的空气卷起发梢,悄悄地带走一根青丝。


    “哎呦!晦气。”老头连忙用衣服擦手,他刚刚摸了死人的手,“晦气,晦气!”


    老头摸到了车轮,掰着车板铆足了劲往上提。


    ——车连动都不动。


    那只手依旧顺着车板自然垂下,郎当着,跟着老头的动作左右晃动。她就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抓住那缕头发不肯放开。


    忽然一股力把车往上提,车轮很快就拜托了泥坑的束缚,走上了平地。


    瞎老头连忙说:“谢,谢谢……”


    “这一车的死人。”说话的听起来是个俊秀的小少年,声音跟刚摘的黄瓜似的脆、清新,但又带着一股青涩。


    瞎老头摸着车板,蹒跚地回到把手处,双手抓着把手。


    “老先生,您这是要送去哪……一二三四,身上还都带着伤。”


    “乱葬岗。”


    “是去东边那个,还是西边那个?”


    “西边。”


    “是小鹰山,还是老鹰山?”


    “你这孩子怎么盘问那么多死人的事?”老瞎子不耐烦了,“这都是死狱里的牢犯,自然送去老鹰山。不该问的别问,小心被他们连累,也治你的罪。”


    “是我多嘴了,不拦您的路,您慢行。”


    老瞎子冷哼一声,继续骂骂咧咧地赶路。


    那只手不甘心地攥着头发,路过了闹市,路过了小巷边缘,路过了荒凉的城外,路过了乌鸦叠叠的山,最终被老瞎子一股脑地从板车上卸到地上,跟已经溃烂的尸体混在一起。


    手触碰到瞎了一只眼的死人脸,手心的青丝与死人的头发融在一起。白茫茫的雾压下来,将乱葬岗的尸体打湿。


    “啊——啊——啊——”


    枯树枝的乌鸦昂头对天空不停哀嚎,像是在埋怨它的黑暗,它的迷茫。忽然叫声戛然而止,它转头看向乱葬岗,扫视一地的白骨与腐肉,兴奋地在枝头蹦来蹦去。


    乌鸦飞下树,站在一颗脑袋上,低头啄食紫红色的眼睛,它的喙刺进眼球,黑绿色的汁水喷溅,洒在了它黑色的翅膀上,洒在了蛆虫覆盖的脸上,洒在了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上。


    乌鸦意识到不对劲,停止了啄食,歪头打量不远处的“尸体”。


    她闭着眼,突然皱起眉头,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兰见春盯着眼前的乌鸦:黑洞洞雾茫茫的夜中,它嘴里还叼着一块烂肉,身上不光有臭烘烘绿油油的血,还有肥硕的白蛆在蠕动。


    恐惧如电流霎时跑遍她的四肢百骸,她惊跳起,可脚下踩到了一块滑腻腻的东西,她踉踉跄跄地摔下尸山。


    兰见春屁股疼死了,跟有人拿棍子抽了她好几百下似的。她揉揉后腰,撑着地面勉强站起来。


    她弓着背,站在尸山之前。枯树上的所有乌鸦霎时惊起而飞,带着“啊——啊——”的尖叫,搅乱了浓雾。


    兰见春的头发全黏在脸上,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不停地咽唾沫,嗓子就跟着了火似的。


    耳边净是“咚咚咚”的心跳,她抬起手抹了把脸,太阳穴的血管凸凸地跳。


    ——这是在哪?


    ——地狱吗?


    她浑身都在抖,她抬起右手,叩击自己的心房。


    扑通、扑通、扑通……


    她的心还在跳动,她的心居然还能跳动。


    ——没死吗?


    ——皇帝的鸩酒,都没能杀死我吗?


    兰见春低声地笑,想起皇帝被自己气得发绿的老脸,想起上断头台的赵鹤,想起被皇帝抛弃的陈昀,想起在殿上猛猛磕头的萧回,她忍不住笑出声。


    她放声大笑——狗皇帝,这都杀不了我。


    她仰天大笑——狗老天,这都杀不了我。


    你们也没办法杀死我了。


    她于死无葬身之地重获新生,放肆嘲讽天地皇权的无能。


    噼啪噼啪。


    酝酿好久的春雨落下了。


    兰见春张开双臂,昂起头享受甘霖,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变得畅快了,所有的冤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执念都随着春雨,融进她的血肉。


    那株从西北的荒山野岭走出来的兰花,在上京的春雨中恣意生长。


    “就叫见春。”


    “兰花等到了春天,那就是新生活。”


    二十三年前的惊蛰,父亲抱着她走下萃神山,给她取名为“见春”。


    二十三年后的惊蛰,她在异地他乡野蛮生长,脚下就是沃土。


    生生不息。


    兰见春睁开眼,她望着灰茫茫的天,喜悦很快就如潮水一样褪去,她想起了萧沃,想起他怀里好闻的香气,想起他掌心的温暖,想起他割下头发递给自己时流下的眼泪……


    “头发!”兰见春惊叫。


    她连滚带爬地冲向尸山,顾不得尸体的恶心,爬到自己刚刚躺的位置,看清刚才滑了她一脚的是一块没烂完的肝脏。兰见春胃里一股股酸水往上涌,她别开目光,跪在一具尸体的背上,寻找散落的头发丝。


    雨不停地下。


    夜太黑了,发丝又太细了。


    兰见春使劲推开一具具尸体,手胡乱地在尸体上摸着,她摸到了无数个人的头发,但都不是萧沃的,长度不对,颜色不对。


    她怀疑是从大牢到乱葬岗的这一路,她将头发弄丢了。


    怎么能弄丢呢?


    那是心意呀。


    兰见春坐在尸体上,抱着脑袋呜呜地哭,她弄丢了萧沃的心意,她弄丢了那份情真,她好自责。


    “兰见春!”


    有人唤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望向来者。


    那人穿着深黑色的夜行衣,腰间绑了一根正红色的衣带。兰见春眯起眼,看清了她的模样:


    “司丞……”


    兰见春用手臂擦擦眼睛,她难以置信地走下尸山,难以置信地走向乔竹心。


    “司丞?”兰见春站定,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司丞?”


    乔竹心双手捧住了兰见春的脸。她仔仔细细地观察兰见春,拇指触碰她的眉眼,又心疼,又欣慰。


    兰见春感受到她的温度,哽咽道:“她们都说您死了。”


    “假的。”乔竹心把她抱进了怀里,“我没死。”


    “这都是什么事……”兰见春哭着说,“我不明白,为什么……”


    “陛下没有杀我,不光给我留了一口气,还把晦朔司司丞的金腰牌留给了我。之后他放火烧白云观,一个道士救我逃出火场。我安置好自己后,和吴泪、何白一起,将鸩酒调换为假死药,就等你被送到乱葬岗。见春,我们没死,我们都活了下来。”


    兰见春松了口气:“谢谢司丞……”


    乔竹心望着她的眼睛:“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不需要再叫我司丞。见春,跟我走,我会把你再送回上京。”


    兰见春想起上京那帮魑魅魍魉,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力感:“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吗?”


    “陛下知道我和吴泪都站在了岷王身后,所以不光放了一把火烧死了‘乔司丞’,还借此将吴泪革职,卸掉了岷王在晦朔司中的势力。但我们都没死,这场仗就没有输。赵鹤与陈昀倒了,但屹王还在,我们还要跟他们继续斗。”


    兰见春问:“屹王,就是‘上位’吗?”


    乔竹心犹豫片刻后摇头:“我不清楚,但能确定的是,‘上位’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推屹王登上帝位。”


    兰见春抬起头:“我明白了。”


    乔竹心看着她:“明白什么?”


    “岷王与屹王,就是天平的两端。”兰见春说,“陛下不允许任何一方倾斜,为的就是让他们互相残杀,直到活下来一个。屠杀吴沟村的是‘上位’,‘上位’是屹王的人,而纵容这一切的,是皇帝。皇帝不死,屹王不死,我们就不算赢。”


    乔竹心眼睛很亮:“对,就是这样。”


    “需要我做什么?”兰见春暗暗地攥起了拳头。


    “我会将你训练成比晦院的人还要强的刺客,待到时机成熟,你就回到岷王的身边,与他一起,扳倒屹王。”乔竹心说,“这段时间,我与吴泪会继续搜集情报,屹王一党为非作歹,断不可让他登上皇位。”


    “我全听你的。”


    “跟我走,”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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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心从袖中取出一段红色的衣带,绑在了兰见春的腰上,轻声说,“红色的,辟邪。”


    —


    乔竹心带兰见春离开了老鹰山,她们骑着马,一路往南方去。


    不知道跑了几天几夜,她们最终停在一处山洞前。春天,这里满目都是青绿,溪水迢迢,树木繁茂,一呼一吸间都是草木的清香,那气味穿越肺腑,舒缓了她们近几天奔波的劳累。


    她们把马栓在山洞之前,踩着一地青苔,往里面走。


    “嘀嗒嘀嗒嘀……”水珠打在石块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大概是这样滴了百年千年,水滴石穿。


    兰见春跟随乔竹心越往洞中深处去,湍急的水声就越来越清晰,直到洞口尽头,豁然开朗。


    蔚蓝的天,澄绿的湖,一道瀑布天上来,山似母亲的怀抱,将湖抱在怀里。有轻鸥,来点破,一泓水。


    汀岸上,有两间茅草屋,茅草屋的前方的空地上数着五根木桩,还有两个身长玉立的女子等在那。


    吴泪与何白转身望着兰见春和乔竹心。


    “老师。”吴泪、何白异口同声地给乔竹心行礼。


    “这是你的大师姐和二师姐。”乔竹心给兰见春介绍她们,“这里没有晦朔司,今后,我们以师生相称。”


    兰见春眼睛蓦然亮了,她望着乔竹心,望着吴泪与何白,过去这都是她的上司,现在成了她的老师和同门。离开充满条条框框的官署,大家都心平气和得,没有所谓的架子。


    兰见春跪了下来,给乔竹心磕头。


    是的,乔竹心救她有其他的目的,但其实没必要费那么大力气去救一个死刑犯。乔竹心救她,实为不忍,不希望这样一颗赤诚坚韧的心,就此埋没在乱葬岗的尸体中。


    兰见春明白乔竹心的悲悯,明白她冷漠的皮囊之下,还藏着金子一样的发光的灵魂。


    “别磕了,够了。”乔竹心把她扶起来,帮她擦去额头上的小沙砾,“不用那么多礼数。”


    “谢谢老师。”兰见春看向她身后的吴泪、何白,“谢谢两位师姐。没有你们,我活不下来。”


    “不用说谢谢,”吴泪笑着说,“我们都不希望你死。”


    “对呀。”何白故作轻松地说,“大牢归我晦院甲处所管,救你,易如反掌。”


    兰见春破涕而笑。


    “以后,我们不光是师生,”乔竹心揽着兰见春的肩膀,对吴泪何白说,“我们还是同生共死的家人。”


    “家人?”兰见春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在瑞生死后,她曾经悲观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家人了。


    “一家子就别见外。”吴泪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哭什么呀,以前可没怎么见过你哭。”


    兰见春用袖子抹抹眼泪:“嗯,我不哭。”


    “对了!”吴泪转身进茅草屋,搬出来一个大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露出来,“前个我去了一趟你家,把你的刀和弓拿过来了。”


    兰见春走上前,箱子里正是萧沃送给她的梅隐和柘木弓。她双手抓住梅隐,像护着孩子一样把刀抱在了怀里。


    “我就知道,你肯定舍不得它们。”吴泪说,“这么好的刀,别丢在那间屋子里吃灰。”


    兰见春哽咽道:“谢谢……”


    “还有。”吴泪从袖中抓出三枚铜钱,“你之前落在我家的,我现在还给你。”


    兰见春接过铜钱,她笑了:“这东西算不好我的命。”


    “绝处逢生,”乔竹心笑着说,“卦算不出来。”


    兰见春把铜钱揣进了自己腰带里,她一直笑,她有了不离不弃的家人,她的人生再次圆满,很幸福,很温暖。


    时光流转,斗转星移。


    兰见春在这山涧深处的小院日日练功,她的指甲缝里都是烂糟的木屑和血迹。


    乔竹心的唠叨声不止:


    “力度不够,再来!”


    “出招不对,再来!”


    “腰腿不能晃,再来!”


    ……


    她总是累得大汗淋漓,却不敢停下,她怕乔竹心的藤条落下来。当然,乔竹心从来没用那玩意惩罚过她。


    时光荏苒,她在这里度过春夏秋冬。


    她的臂膀越来越强壮,一只手就能攀住屋檐,把自己整个人往上提;她的刀法越来越快,甚至能在十招之内取何白的咽喉;她的箭术越来越准,把眼睛蒙上,都能射中飞湍中的鱼。


    每日习武四个时辰、读书三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她不曾有一刻休息。


    “只有你足够强,将来回到上京,才能有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