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青萍之末(二)

作品:《请不要再进啦

    这一年玉京的天气自入春后便极好,春雨疏疏洒落,春耕不曾误。


    暮春至夏日间,则以这样的大晴日为主,晚霞层叠,满目望去,尽是斑斓,叫人欣喜。


    内廷之中,章皇后雷厉风行,将永昌末期作威作福的宦官机构尽数拔除,短短半年间,建立起一套以女官代替宦寺负责内廷诸事的体制,运行得井井有条。又因齐延之言,在内廷中重修用度之规,大幅削减内库开支。


    朝中虽颇有微词,但见内廷运转并未因此停摆,反而日渐高效,更为内帑府库省下近半开支,一时也都闭了嘴。


    甚有言官上奏赞章皇后自统摄六宫以来,力革宿弊,整饬宫政,而致内政修明,极尽溢美之词。


    因得明光殿首肯授意,此奏章之言论在朝野间流传甚广,章皇后在民间声誉一时无两,自无朽臣敢再有微词。


    然而外朝却并不这般风平浪静,步步向好。


    以年初工部贪墨案为引,户部认为各衙门度支实无条理,废先前的收支制度,新拟度支条例,重定度支之规。


    更以“蚁蠹暗藏、朝纲危矣”为由,借工部贪墨案所激起的民愤,趁机整改内部人事,大肆提拔铁面循吏组成度支清吏司,入驻各衙门官署倒查其近五年旧账,凡账目有缺,皆令各自限期填上亏空。


    第一条倒是有效地限制了各部门大手大脚的恶习,且更多影响的是以后,令出时虽也获得了大部分反对,但总归反应不那么激烈。


    但第二条则不同,玉京之中多少销金库的银钱便是各达官显贵从公家贪墨而来,没有哪个衙门经得起查,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崔述代摄户部事以来,并未展露过多锋芒。因从龙之功封赏升迁乃是各朝惯例,时日一久,朝中初时对他的提防与关注逐渐减少,渐趋平淡。


    但户部此参一上,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此人,平日间相处,免不了多几分敌意。


    今日政事堂中,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这半年间,户部清吏司官员入驻,各大官署大小官员皆要随时应对问讯,提供旧日存档文书备查,皆被搅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今日更是不同,崔述面前放的便是各部旧账的清查结果,各衙门皆有不小的亏空。


    面对如此结果,崔述似乎早有预料,不见有多少惊异,只淡然提出解决方案,以错漏账目当时的主事和经手人为责任人,限期填上亏空,逾期强行追缴,并视金额大小定罚。


    往前倒查五年,甚至有政事堂官员亦牵涉其中。


    这么些年下来,旧日银钱已如流水无迹,如何填?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行筹措,那可真是任是累世公卿也要脱层皮的程度。


    纵然如今朝中有半数位置都由达官贵族累世恩荫所占,家底丰厚,但到底是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谁人能甘心?


    自查账以来,近半年间,户部政令便一直备受攻诘,崔述本人亦时不时受到些不痛不痒的弹劾,今日则更有山雨欲来之势。


    徐涣居上首,崔述坐于右侧下方,目光落在面前放着的厚厚一沓账册上,眉目间隐有淡淡倦色。


    争论几轮,席间有两名官员已红了脸,绝不肯同意崔述草拟的此条例,口不择言起来:“徐相,还得您老出来说句公道话,才能将此事作罢,崔少师素来听您的话。”


    “当初提出查账,不管你二人是否违心,但总归最后没有反对,这才呈明光殿,得圣上首肯推行。如今结果牵涉到自身,便关起门面红耳赤起来,实失君子之节。”


    徐涣面露怒色,断然驳斥道:“况朝政之事,焉以私谊论?二位此话,岂非陷我于不义,是指责老夫有勾结朋党祸乱朝纲之嫌?”


    那二人连称失言,徐涣却不肯作罢,同录事官道:“既陷此境,愧对君上,稍后我会上书自请辞官。”


    崔述正欲出言,徐涣已道:“如此,今日公议,先到此为止罢。”


    那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告退,其余人等也生怕祸及己身,飞快跟了出去。


    崔述起身,垂手立在徐涣跟前,眉眼微垂:“徐公不必如此,不过一句无心之言而已。”


    “臣子陷于非议,自请去职待罪乃常例,不如此反倒违制,更受攻诘,不必放在心上。我之得失,自有圣上裁断。”


    “非议因我而起,徐公如此行事,我实无颜面对徐公。”


    徐涣犹豫片刻,道:“你为何铁了心非要走此路?”


    “先前查兵部旧账时,庆丹安抚使魏明成回京接受吏部考核,私下奉厚礼来见我,所求却是让我勿再深究兵部之账。盖因兵部常有稽留边饷之例,若再深查,往后兵饷恐怕越发难要,而庆丹又边远苦寒常有战事,若将士夏无粮冬无裳,何谈用心守卫边关。”


    崔述微垂眼帘,声音淡淡:“一路安抚使为兵士求粮饷尚且要向蠹官低头,其他呢?”


    “你既执意如此,便是与整个朝堂为敌,”徐涣叹道,“今日我以上疏乞休为你挡下政事堂的非议,以我素日积威,往后政事堂的这几名宰执应当不会再与你明面相争,为你添更大阻力。但各高官勋贵那里,得靠你自己去破万难了。”


    “是。万难在前,亦当履冰而过,方不负徐公经年教导。”崔述深揖一礼,“晚生谢过徐公。”


    徐涣乞求致仕与崔述请求下旨追缴欠账的奏疏同呈至明光殿,前者留中不发,后者齐应压了两天,并未表态。


    政事堂内部有人故意放出风声后,得了消息的众官员皆眼巴巴地关注着明光殿的动静,可谓风声鹤唳。


    起先明光殿中并无异动,朝中官员大多认为圣上应也是留中不发之意,并不会颁旨遵行此令,毕竟新皇御极后查前朝旧账,有损皇考颜面。


    没成想,几日过后,齐应竟批朱照准,令户部两月内完成追缴,按数上交太仓。


    工部官员被杀鸡儆猴在先,众臣并不敢强硬反抗,但都心照不宣地将拖字诀发挥到极致,毕竟明旨规定让户部两月内追缴完毕上交国库,若追缴不成,第一个遭殃的反而是始作俑者户部。


    因此平素心思各异各有成算的众部官员,此刻竟心齐得能拧成一股绳,任度支清吏司的催缴官员如何强硬,亦不肯服软后退分毫。


    至于另一条路,若要废黜政令,最直截了当之法,莫过于让制定、推行者身败名裂,由此政令自然土崩瓦解。


    各部官员对此心照不宣,故而近来旧事重提。


    言官受座师授意,纷纷参奏当日崔述于流放途中诈死脱逃之旧案。道若依常例,罪臣流放后蒙新君起复,本无不可,然崔述昔日既判流刑,竟敢诈死脱逃,实乃欺君抗旨之重罪。


    况其曾任刑部右侍郎,深谙律法,知法犯法,更当罪加一等。倘不严惩,何以正朝纲、服天下?


    更有甚者,捕风捉影弹劾崔允望与崔则知情不报,窝藏欺君之犯,当视为同犯,罪当同坐。


    按本朝律令,大臣被劾,当上疏自请退职,居家待罪,不理公事。


    遭到如此弹劾,况是欺君抗旨这样的滔天罪名,本该同徐涣一般上书请求致仕,但崔述没有动静,既不争辩,也未大肆追缴欠银,仍旧每日按部就班,上晌到政事堂公议,下晌到户部主持事务,不免再被弹劾身负罪愆而安居朝列,有违君臣大义。


    倒是崔允望和崔则招架不住如此攻诘,不得不先告病不朝,上本待罪。


    王举先沉不住气,这日特地到永遇门外拦住没事人一般的崔述,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僻静角落,劈头盖脸地一通逼问。


    “你心中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倒沉得住气,朝中上下拧成一股绳,铁了心要将你拉下水。纵然此次圣上有心护你,让你不致因弹劾获罪,但若追缴欠款之事饴误时机,则是明晃晃的违旨,必又是雪花片般的弹劾折子。必将你弹劾罢官才能罢休,好再扶持一个与他们沆瀣一气的户部堂官。”


    崔述一笑:“急有何益?静以制动,有何不可?”


    “我看你是糊涂了,他们这是存了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的想法,必要将你拖下水。”王举心急道,“你若不主动出击,必将处于下风。”


    崔述淡淡“嗯”了一声:“确是此理。”


    王举气急反笑:“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准备怎么动作?”


    “因利结网,也必因利而隙。”


    王举明白过来:“分而击之?从谁动手?”


    崔述默然不语。


    王举思来想去:“依我看来,你不如找徐公帮忙。徐公在朝多年,门生故吏盘踞朝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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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也在你这追缴名单之上,若徐公发话,恐怕这帮人不敢违逆。”


    崔述摇头:“还不到时候。徐公已帮过我一回,让政事堂不再施压,奏疏顺利递了上去,此时若再挺身而出,必陷他于不义。”


    “也是,他是你半师。你这人。”王举慨叹一声,“若想好了,便是要带兵上门去要,认了军杖的罚,我也必带龙骧卫去给你撑场子。”


    “好。”崔述应下,半点不客气。


    王举再度被气笑,抬脚将一块小石子踹向他后背:“你这样子,倒有几分少时模样了。这几年里,我总觉着,那时的崔三郎,早已死透了。”


    这话令崔述一路沉默,直至到明德殿外,见着那抹候在阶前的孤影,才收起倦淡的神情,冲她笑了笑。


    视四下无人,周缨上前两步,眸中的急切缓缓压下去,让开道来,让他先过。


    时已暮秋,天气转凉,行至偏殿,崔述先行将窗扉掩上,而后自袖中取出一袋油纸包好的新鲜柿子递给她:“今日有些事耽误了,未曾准备膳食,但衙署供的磨盘柿还不错。”


    周缨关切的话都到嘴边了,被他这通说辞硬噎了回去,只好将柿子接过来,浅尝了一口,动作滞住,赶紧拿帕掩了,慢慢将口中的柿子嚼烂咽了,才咬牙道:“我近来得罪你了?”


    “怎么?”


    “确实不错,这般涩口的,市面也难找。”


    崔述不解,想也不想便辩解道:“怎会?我尝过的,觉得不错,才特地给你拿过来。”


    止了话头,取过一个,咬下一口,舌尖涩腻之感令人头皮发麻,他不敢置信地瞧着手中的柿子,面露愧色。


    周缨嘲笑地看着他,戏谑道:“大约是你近日给户部揽的活太棘手,下属心有不满,故而想捉弄捉弄你罢。”


    崔述轻笑出声。


    周缨笑着揶揄道:“当思食不易,莫负穑夫苦。”


    崔述便也真没弃那枚涩柿,慢吞吞地吃着。舌间生涩,唇角的弧度却慢慢浮起来。


    周缨搬来一把椅子,坐至他身侧,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边展边说:“也算巧,我近来依时令作了一幅秋柿图,想劳你指教指教。”


    画卷展开,一株风流秋柿现于纸上,果灿意飒,上题一句“不争春色好,寒重见丹心”。


    崔述侧头去看她,胸腑间浮起一丝隐隐的心疼。


    课业冗务繁忙,私下习诗画,又无业师在旁指点,全凭自我悟性,虽算不得佳句,但以她之基础,短短时日能得此功,又是多少夜的挑灯方能至此。


    她很努力地在弥补她错过的十四载光阴,从无怨怼,只余韧性。


    崔述心中颇不是滋味,口中的柿子则越发涩。


    周缨却端坐在一侧,边嚼着这生涩的柿子,边笑着说:“我挺爱吃柿子的,小时候能尝到的最美味最甘甜的食物就是它了,一年到头都很期盼。”


    崔述侧头,见她腮帮一鼓一动,显出几分与平素不同的俏皮来,连连侧头,多看了几眼,才敛神看向画卷,指了指树茎处,点评道:“此处类实非虚,与整体风格不符,但如此处理也突显出此树生机,不可谓不对,只是若再统一下风格会更好。”


    周缨点点头:“那能不能劳你带回去帮我改改?”


    崔述颔首。


    周缨这才“咔嚓咔嚓”地咬着这硬柿,闲话道:“有头绪了么?”


    似是笃定他能明白她话外之意。


    崔述不答反问:“你有想法么?”


    “我也就是问问,你这样走一步看两步的性子,力主查账前便肯定预料到了今日局面,应当早就有周旋之策了。如今以静制动,怕也是在瓦解他们的耐心,让各自明确其想法罢了。”


    周缨想想,又说:“战阵之中,分而破之,乃最妙之法。我想你当出此策,但分而破之的最优解或许却因时而变,还可以再多加考量。最犹疑不定者,或最好击破。”


    “明光殿如铁桶,景和宫的枕边风或也为人眼热。”周缨压低声音,“近来有几位外命妇,极有分寸地人未亲至,却常寻由头送珍稀之物进来,或是为着中宫能念往日潜邸相交之谊。”


    周缨瞧了瞧更漏,目光落在那幅秋柿图上,与他作别:“殿下快到了,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