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柿子树下的布
作品:《杨絮飘飘》 47.柿子树下的布
狗娃的故乡老屋院子里,有一棵上了柿子树。它的枝干挺直,树皮粗糙如祖父的手掌,却撑起一片巨大的、浓绿如墨的荫凉。每年春天,当料峭的寒意刚刚退去,奶奶的身影便总会出现在那片荫凉下,在紧挨着树根的地方,挥动她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
“嚓…嚓…”
锄头刨开沉睡了一冬的泥土,翻卷出湿润的、深褐色的新土,散发出泥土特有的、带着点腥甜的芬芳。奶奶弓着腰,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韧劲儿,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鬓角花白的头发,聚成细小的珠子,沿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她额头上,那几枚深紫近黑的拔火罐印记,在汗水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刺眼,像几片被遗忘在秋天枝头的、倔强的枯叶。
“奶奶,您歇歇吧!”
狗娃蹲在一旁,用树枝拨弄着刚翻出来的蚯蚓,看着它们惊慌地扭动身体钻进更深的土里。
“不累,不累,”
奶奶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那印记在她粗糙的袖口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趁天好,赶紧把地拾掇出来,好种荆芥哩。”
“荆芥?好吃吗?”
“香着呢!清火开窍,好东西!”
奶奶笑着,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绿油油的希望。
种子撒下去,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细土。奶奶每天清晨都会去菜地边转转,像守护一个易碎的梦。终于,在某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嫩绿的芽尖怯生生地顶破了土皮,带着新生的娇弱,却有着不容忽视的顽强。阳光透过柿子树叶的缝隙,碎金子般洒在这些小生命上,露珠在纤细的叶尖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像极了奶奶珍藏的玻璃弹珠。
夏日的风是慵懒的,在柿子树的浓荫里打着旋儿,叶子飒飒絮语,筛下片片跳跃的光斑。荆芥苗一天天窜高,叶片舒展开来,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奶奶揪叶子的动作,成了夏日里最清脆的音符。“咔嚓”一声轻响,带着汁液的辛香便迫不及待地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气息,清凉中带着辛辣,直冲鼻腔,呛得狗娃忍不住扭过头去,连打好几个喷嚏。
“哈哈,小孩子,没福气!”
奶奶乐呵呵地把一捧鲜嫩的荆芥叶丢进盛满清水的瓦盆里漂洗。她转身从藤架上摘下两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在井台边冲洗干净,放在砧板上,“笃笃笃”地切成薄片,碧绿透亮。接着,她把沥干水的荆芥叶细细切碎,和黄瓜片一起放进粗陶大碗里,撒上细细的盐粒,再淋上几滴自家磨的小磨香油。奶奶粗糙的手指在碗里灵巧地翻拌着,那浓烈奇异的辛香便裹挟着黄瓜的清甜,霸道地钻进狗娃的碗里。
狗娃捏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在那片“危险”的绿色中挑拣着黄瓜片,飞快地塞进嘴里。那脆生生的、带着井水凉意的清甜,是童年的至爱。至于荆芥?狗娃皱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
“小馋猫,不识宝哟,”
奶奶用筷子尾端轻轻点了点狗娃的鼻尖,自己夹起一大筷子拌着荆芥的黄瓜,满足地送入口中,“荆芥可是好东西,吃了开窍醒脑,能赶走瞌睡虫呢。你奶奶我这头疼的**病,还指着它呢!”
她额头上那几枚深紫色的印记,在树荫下显得愈发幽深,像古老的符咒,记载着经年累月缠绕她的、无法摆脱的痛楚。那痛楚仿佛是她生命里一道无声的阴影,时时蛰伏,偶尔在某个闷热的午后或寒冷的冬夜,狰狞地苏醒,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她的头颅,让她脸色瞬间煞白,眉头紧锁成山川沟壑,牙关紧咬,只能发出压抑的**。每当这时,她会摸索出那个小小的玻璃火罐,点燃一小团棉花,在罐子里晃一下,迅速按在额角或太阳穴上。皮肤被吸起,鼓起一个深紫的圆包,带来短暂的麻木。狗娃看着,心里又害怕又难过,那印记就像是痛苦烙下的勋章。然而,只要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楚稍稍退潮,她便又成了那个不知疲倦的奶奶,在泥土与针线间穿梭,仿佛那噬骨的疼痛从未发生。
北房的墙根,背风向阳,是奶奶为她的兔子们精心挑选的王国地址。她用捡来的半截青砖和着黄泥,像燕子垒窝般,一砖一泥地垒砌起一个方方正正、结实又温暖的兔窝。里面铺着厚厚一层她收集来的、晒得蓬松干爽的麦秸和柔软的干草,金灿灿的,如同铺开了一片凝固的阳光。狗娃常常放学后书包一丢,就趴在那兔窝的小木栅栏门外,屏住呼吸往里瞧。
几只雪白的长毛兔,像会动的毛绒雪球,安静地蜷在干草堆里,粉红的三瓣嘴不停地嚅动着,长长的耳朵偶尔抖动一下。它们温顺得不可思议,红宝石般的眼睛在昏暗的窝里闪着光。狗娃伸出手指想摸摸,它们也只是稍稍挪动一下身体,并不惊慌。奶奶喂食时,会抓一把新鲜的野菜或晒干的苜蓿草,轻轻放进窝里,嘴里还念叨着:“吃吧,吃吧,多吃点,长得壮实。”
“奶奶,兔子会生小宝宝吗?”狗娃仰起脸问。
“会呀,”
奶奶笑眯眯地,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兔子妈妈快生的时候,会自己拔胸前的**做窝呢。”
“那它不疼吗?”
“疼啊,可为了小兔子暖和,当娘的都这样。”
奶奶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温柔的笃定。
有一年初冬,天气骤然变冷,寒风打着呼哨穿过院子。那只最肥硕的母兔,胸前的**明显稀疏了,它显得焦躁不安。奶奶看在眼里,从她的旧木箱里翻出一件早已穿不下的、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她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用一把小剪刀,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把棉袄里子拆开,掏出里面已经板结发黄的棉花。然后,她用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细细地、一遍遍地揉搓那些棉花块,直到它们重新变得蓬松柔软,像一朵朵洁白的云。
第二天,趁母兔吃食的空档,奶奶小心翼翼地打开兔窝的小门,轻柔而迅速地将那些蓬松的白云絮进干草堆的最深处,在角落里絮成一个温暖、厚实、散发着陈旧棉花气息的软巢。
“天凉了,兔妈妈要生娃娃,得暖和些,不能冻着。”
她轻声对着窝里的兔子说,仿佛它能听懂。她布满细茧的手掌,隔着栅栏,温柔地抚过母兔的脊背,那动作如此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如同在抚慰自己一生未曾言说的辛劳与孤寂。母兔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暖意,安静地趴在新絮的棉絮上,红眼睛望着奶奶。
小兔子出生在几天后一个寒冷的黎明。奶奶天不亮就披衣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兔窝边,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当听到极其细微的、像刚出生的小老鼠般的嘤咛声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掀起一点点遮挡的草帘,借着微弱的天光往里瞧。几只粉红色、光溜溜、紧闭着眼睛的小肉团,正依偎在母兔温暖的肚皮底下,本能地寻找着**。奶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专注,她甚至忘了寒冷,就那么半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神情庄重得像在守护着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珍宝。那眼神里流淌的,是生命与生命之间最原始、最朴素的契约与温柔。那一刻,冰冷的北墙根下,兔子窝里蓬松的棉絮,成了狗娃记忆中关于“家”和“守护”最温暖的具象。
如果说荆芥菜地和兔子窝是充满生趣的乐园,那么南房,则更像一个藏着时光秘密的圣殿。这间平时堆放农具杂物的屋子,农闲时节便会焕发出别样的生机。它的主角,是奶奶那架巨大的、用深色硬木制成的老式织布机。
织布机静静地立在墙角,覆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像一头收敛了爪牙、陷入沉睡的巨兽。当最后一粒粮食归仓,秋风染黄了柿子树梢,奶奶便会郑重地揭去那块蓝布。掸去积尘,给机轴、踏板、梭子等关键部位仔细地上一遍桐油。木料吸足了油,显露出温润深沉的色泽和细腻的纹理,散发出一种古老而沉静的气息。
奶奶坐在织布机前的矮凳上,腰背习惯性地挺得很直。她先要“经布”———把一束束纺好的棉线,按照严格的数量和顺序,缠绕在巨大的经轴上。这是一个极其繁琐又需要绝对耐心的过程。她常常叫狗娃帮忙,把线团递给她,或者在她牵引长长的经线穿过复杂的“筘”(梳子一样的工具)时,帮她稳住线头。棉线细而韧,稍不留神就会缠绕打结。奶奶的手指却异常灵巧,在密集的线丛中穿梭自如,像鱼儿游弋在水草间。阳光从南房唯一的小木窗斜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也照亮了棉线被拉直时泛起的柔和光晕。无数根洁白的经线被绷紧、排列整齐,像一片等待被书写的心事。
“嘎达———嘎达———”
当奶奶的双脚有节奏地踩动踏板,双手配合着推动沉重的“杼”(控制经线上下分层的装置),梭子便像被赋予了生命,在她手中灵巧地牵引着纬线,在上下交错的经线间飞快地左右穿行。那声音坚实、沉稳、悠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南房略显空旷的四壁,也敲打在时间的鼓面上。它不像现代机器的轰鸣,更像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古老歌谣,是岁月深沉的脚步声。奶奶的眼神专注得惊人,所有的疲惫和生活的琐碎仿佛都被这单调而宏大的节奏涤荡干净。她全身心地沉浸在经纬交错的世界里,手脚配合着一种传承了千百年的、繁复而精确的韵律。梭子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银鱼,在棉线的河流里欢快地游弋,把一缕缕洁白的纬线编织进去,一片密实的、带着手作温度的布匹之河,便在她手下缓缓延伸开来。
织布机在里面“嘎达嘎达”,纺线车则常常被搬到院子里有阳光的地方。那是另一项重要的准备工作———把蓬松的棉花条纺成结实的棉线。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摇动纺车的大轮,一手捏着棉条,细细的棉线便源源不断地从她指尖流出,缠绕在飞速旋转的锭子上。纺车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节奏舒缓,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与屋里织布机的“嘎达嘎达”遥相呼应。
有时,那“吱扭”声会变得滞涩、拖沓,甚至带着点不情愿的**。
“嗯?”
奶奶会停下摇动的手,侧耳仔细听一听,然后了然地点点头,笑着说:“听见没?机子在喊‘渴’了,该给它喂点油‘喝喝’啦。”
她放下棉条,起身从窗台上拿起那个小小的、油腻腻的油壶。揭开盖子,对着纺车轴心、锭子根部等几个关键部位,小心地滴上几滴清亮的菜籽油。油珠渗入干燥的木轴和铁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她再用手轻轻转动几下轮子。
果然,再摇起来时,那疲惫的**消失了,“吱扭”声变得顺滑流畅,甚至带着点欢快。每一次油滴落下,仿佛都瞬间抚平了时光在机器关节上磨出的褶皱,让那首古老的歌谣重新流畅地唱了起来,与院里的蝉鸣、风声交织在一起。狗娃常常蹲在旁边,看着奶奶专注的侧脸,听着这奇妙的声音变化,觉得奶奶简直像个能听懂器物语言的魔法师。
织布机在奶奶手下不知疲倦地吟唱着,日复一日。那匹布在经轴上缓缓转动,越来越厚实,越来越长。当最后一根纬线被奶奶郑重地、带着某种仪式感地织入布匹,梭子最后一次穿过经线,“咔嗒”一声停在布边时,南房里的“嘎达嘎达”声骤然停止。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下来。
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完成一件伟大作品的疲惫与满足。她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腰背,小心翼翼地松开经轴,将整匹布取下来。它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晒透棉花的暖意,带着奶奶手掌的温度,也带着无数个日夜的专注与期盼。它像一片凝固的乳白色月光,带着独特的手作纹理和岁月的温润质感,静静地垂落在奶奶的臂弯里。
但这还不是终点。新织好的布匹还带着织造过程中的紧绷和细微的卷曲,需要“抻布”来使它平整舒展。这时节,老姨(奶奶的妹妹)总会应约而来。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姐妹,便在院子里最平整干净的地方,开始她们的合作。
一人执布头,一人执布尾。她们相视一笑,默契地点点头,然后同时用力,手臂向后伸展,腰身下沉,像拉满一张巨大的弓。那匹布便在午后的风里被绷得笔直,微微地、充满弹性地飘荡起来,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阳光慷慨地洒下,金色的光线穿透布匹细密的经纬,也穿透奶奶和老姨额前散落的、被汗水濡湿的银丝。空气里浮动着棉布被阳光蒸腾出的、朴素而洁净的暖香,混合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
“一、二、用力!”老姨喊着号子。
“哎———嗨!”奶奶应和着,脸上因为用力而泛红。
她们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力向后抻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暮色渐浓的空气里闪着微光。布匹被绷得紧紧的,每一丝褶皱都在阳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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曝晒和她们全力的拉扯下驯服、平展、消失。拉抻一阵,放下,换个角度,再拉抻。奶奶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细密、略显粗糙的纹理,动作轻柔而珍视,如同在抚平自己生命长河里那些被辛劳和岁月刻下的、无形的褶皱。这匹在她手中诞生的布,已不仅是一件御寒蔽体的织物,而是她无言的诉说,是她生命光阴一寸寸、一线线亲手织就的、最朴素的证明。布匹上的每一道经纬,都浸染着她的汗水、她的专注、她对家人的深情。
布匹抻好、晾干,变得挺括平整。分布的日子到了。奶奶会把布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像一块块巨大的豆腐。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前铺开好几块大小不一的布。她拿起一块,用手指捻着厚度,摩挲着质感,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分配仪式:
“这块大的,给你大伯。他家人口多,两个半大小子,费布哩,得宽裕些。”
放下这块,又拿起另一块稍厚实的:“这块给四叔。他人壮实,干活多,厚实点耐磨。”
再拿起一块颜色明显深一些的:“五叔那块,颜色深,扛脏。他跑运输,常在外头滚,耐脏的好。”
最后,她拿起一块看起来格外柔软的,叠得格外仔细:“这块给你姑姑。料子软和,亲肤。她家娃娃小,贴身穿这个好,不磨皮。”
她摩挲着布匹,如同点数着对每一个子女、每一个孙辈绵延不绝的、沉甸甸的心意。那些布匹,带着南房冬日阳光的暖意,带着织布机“嘎达嘎达”的余韵,带着奶奶手指的温度,被送往不同的院落。奶奶总是站在门口,目送着取布的人远去,目光悠长,仿佛那经纬里织进去的,不只是洁白的棉线,还有她日日夜夜的操劳,有她无法言说的牵挂与祝福,随着布匹,一起覆盖在亲人们的身上。她额角上拔火罐留下的深紫色印记,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下颜色显得更深了,像是岁月在她生命这块厚朴坚韧的土布上,用时光与牵挂重重盖下的、无法磨灭的邮戳。
时光如同奶奶手中穿梭不息的梭子,未曾停歇。后来,狗娃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鸟,离开了老屋,离开了柿子树荫,离开了“嘎达嘎达”的声响,飞向了更远的地方。故乡的消息,大多通过父母的书信传来。信里偶尔会提到:奶奶身体不如从前硬朗了;南房的织布机,响动得少了;兔子早就不养了,窝也塌了半边……
南房织布机的声音,如同秋日草丛里最后的虫鸣,一年年地稀疏下去,间隔越来越长,声音也似乎越来越吃力,最终,在某一年某个未曾言明的日子,彻底沉寂了。像一首唱到尾声的老歌,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再也没有响起。奶奶的头发,也如同被深秋寒霜彻底覆盖的荆芥梗,尽数染上了无暇的雪白。她额头上那些深紫的拔火罐印记,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病痛的转移,颜色渐渐淡去,最终只留下几处模糊的、浅褐色的旧影,如同被岁月流水冲刷殆尽的古老刻痕。
去年深冬,狗娃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推开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驳的院门,一股混合着萧索与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静悄悄的。那棵承载了无数童年记忆的老柿子树,枝干嶙峋倔强地伸向铅灰色的、低沉的天空,宛如凝固的墨痕,上面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几颗干瘪发黑的柿子孤零零地挂着,像被遗忘的句点。北房墙根下,兔子窝的轮廓早已模糊难辨,坍塌的砖石半掩在枯黄的荒草和厚厚的积雪之下,被荒草温柔而固执地覆盖着,像一个被时光深埋的、小小的、温暖的旧梦,只剩下一个依稀的土堆。
南房的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干涩喑哑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狗娃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一股浓重的、带着腐朽木头和尘土的味道涌了出来。一道微弱的光束从门隙挤入,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细小的尘埃,它们无声地翻滚、升腾,像无数失落的、无处安放的时光碎片,在光柱里上演着一场静默的舞蹈。
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那架老织布机便映入眼帘。它默然伫立在房间最深的阴影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巨人。曾经温润的木色被厚厚的、均匀的尘灰覆盖,变得灰暗而毫无生气。蜘蛛在它的角落和横梁间织起了精巧而破败的网。它庞大的身躯静默着,如同那头传说中沉睡了千年的巨兽,收敛了所有的力量与歌喉。它不再“嘎达嘎达”地歌唱,不再诉说光阴的故事,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这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能诉说流逝。
狗娃慢慢走近,脚下扬起细微的尘土。指尖犹豫了一下,轻轻抚上那冰冷、落满尘埃的木梁。触感粗糙而冰凉,厚厚的灰尘像一层细腻的、了无生气的绒布,覆盖着往昔的温度和声响。这尘埃,分明是时光落下的灰烬,是无数个忙碌日子沉寂后的余烬。狗娃仿佛还能看到奶奶挺直的背影,听到那规律的“嘎达”声,感受到梭子飞行的轨迹,但此刻,一切都归于冰冷的死寂。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落感,瞬间攫住了狗娃的心。
狗娃悄然退出来,轻轻带上那扇沉重的门,仿佛怕惊扰了谁的安眠。独自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不知何时,细碎的雪花开始无声无息地飘落,起初稀疏,渐渐稠密。它们轻柔地、执着地覆盖着青灰色的屋瓦,覆盖着冰冷坚硬的地面,也覆盖着记忆中那片曾铺满夏日阳光、摇曳着辛香荆芥的菜地旧址。雪,无声无息地落在南房低矮的门楣上,落在静默的织布机顶棚上,也落在狗娃凝望的眼眸里和空旷的心上,无声地堆积起一层又一层无法融化的、冰凉的白。
织布机在尘埃与蛛网中彻底缄默,仿佛已永久遗忘了歌喉。然而,这沉重的静默并非终结的休止符。它更像是沉入大地深处的、悠长的余韵,是时光长河在某个拐弯处形成的深邃回响。它在无声处,在落满灰尘的每一道木纹里,在冰冷僵硬的每一根经线上,依旧紧紧缠裹着奶奶掌心曾留下的、永不消散的温热。这份温热,连同那荆芥的辛香、新布的暖意、兔窝里的蓬松棉絮,都静静蛰伏着,被这一场深冬的大雪温柔而彻底地深深埋藏。它们等待着,在某个未知的春天,被另一缕阳光,或者,被另一颗在岁月中忽然领悟了思念与传承的心,轻轻唤醒。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着过去,也覆盖着通往未来的路,天地间一片苍茫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