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铁皮喇叭

作品:《杨絮飘飘

    45.铁皮喇叭


    鸡叫头遍时,天刚洇出一抹淡青,像是谁用蘸了清水的毛笔在宣纸上轻轻晕染开来的痕迹。狗娃蜷在炕角数房梁上的蛛网,那些细密的丝线在朦胧的晨光中若隐若现,仿佛时光编织的罗网。忽然听见大队部方向传来"滋啦——滋啦——"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电流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路径。娘正往灶膛里添柴,槐木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光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跃,将那些银丝染成温暖的金色。"快穿衣裳,喇叭要响了",娘的声音伴着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声响,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温暖。


    果然,当东山顶上的日头刚啄破云层,将第一缕金光洒向沉睡的村庄,那只蹲在大队部楼顶的铁皮喇叭突然亮了嗓子。灰扑扑的楼顶本是平平无奇的土坯顶,盖着层薄瓦,瓦缝间偶尔有几株顽强的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唯独西北角支着根杉木杆,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木杆已经泛出灰白的色泽,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纹。喇叭就悬在木杆顶端,圆鼓鼓的像只警惕的猫头鹰,铁皮外壳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青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时间。"电流带着轻微的震颤,顺着木杆爬下来,钻进家家户户的窗棂,唤醒沉睡的村庄。


    狗娃扒着门框往外瞧,只见二伯蹲在碾盘上吧嗒着旱烟,古铜色的烟锅在晨光中一闪一闪,火星随着广播里的语调明灭,仿佛在给远方的声音打着拍子。三婶端着喂猪的食盆站在猪圈边,扁担还架在肩头就忘了动弹,食盆里的泔水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引来几只早起的鸡雏在一旁探头探脑。连趴在墙根打盹的老黄狗,都支棱起耳朵对着大队部楼顶的方向,尾巴无意识地扫着地上的尘土,激起细小的漩涡。


    那只喇叭是铁皮焊的,被两根粗铁丝勒在木杆上,铁丝已经有些生锈,在木杆上留下褐色的锈迹。风大的时候,木杆会带着喇叭摇晃,发出"咯吱咯咯吱"的声响,像是在跟广播里的声音较劲,又像是在与风诉说岁月的故事。有回下暴雨,狂风呼啸着掠过村庄,楼顶的瓦片被掀飞了好几块,雨水顺着屋檐流淌成一道道水帘。喇叭突然哑了三天,那三天里,整个村庄仿佛失去了心跳。早起的人们站在院门口,总是习惯性地朝大队部楼顶张望,眼神中带着茫然与期待。连走路都像是丢了魂,脚步变得迟疑而凌乱。后来广播员李叔背着梯子爬上楼顶,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被瓦片划破的血痕,伤口还在渗着血珠。他用抹布仔细擦去喇叭上的泥水,又往接口处缠了三圈防水胶布,胶布是军绿色的,在灰扑扑的楼顶上显得格外醒目。当熟悉的"滋啦"声再次响起时,蹲在楼下墙根的爷们儿们竟齐齐松了口气,像是接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李叔住在大队部一楼的小耳房里,那间屋子的后墙开了个洞,电线从洞里牵出去,顺着墙根爬到楼顶,像一条黑色的藤蔓。电线一头连着喇叭,一头接在他床头的收音机上,那台收音机是上海牌的,外壳已经泛黄,调频的旋钮也有些松动。狗娃常趁李叔去公社开会,溜到耳房窗外偷看。屋里弥漫着一股松节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墙上贴着张泛黄的世界地图,李叔用红铅笔在上面圈了好多圈圈,有些地方已经被铅笔戳破了。最显眼的是桌上的搪瓷缸,缸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边角的搪瓷都磕掉了,露出里面银白的铁皮,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那年秋天,喇叭突然在晌午时分响了,李叔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兴奋,像是揣了个快要捂不住的秘密:"各位村民注意,今晚公社电影队来咱村放《地道战》,地点在大队部晒谷场,自带板凳啊!"声音从楼顶跌下来,砸在晒谷场的尘土里,溅起满村的欢喜。一下午的功夫,全村的孩子都聚在晒谷场边上,用树枝在地上画电影里的地道,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在黄土上延伸,仿佛真的能通向某个神秘的地方。二柱子说他要带个麻袋,等电影放完了,把银幕上的鬼子都装回家;丫蛋儿非要娘把新做的红棉袄穿上,说要让电影里的八路军看看她有多精神,红棉袄在秋日的阳光下格外鲜艳。


    天黑透时,晒谷场被马灯照得亮堂堂的,灯光吸引来许多飞蛾,在光束中翩翩起舞。放映机"哒哒"地转着,胶片转动的声音像是时光在低语。光束穿过夜空落在白布上,把黑黢黢的人影投在后面的土墙上,那些影子一会儿变成奔跑的战士,一会儿变成龇牙咧嘴的鬼子,仿佛在演绎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当银幕上的**响起时,蹲在狗娃前排的小石头突然"哇"地哭了,他娘赶紧捂住他的嘴,却忍不住自己也跟着银幕里的情节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直到电影放完,人们还恋恋不舍地围着放映机,仿佛那转动的**能带他们去往远方。李叔站在大队部门口喊:"散了散了,明天还要上工呢!"可没人动弹,最后还是村支书用烟袋锅敲了敲台阶,烟袋锅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大伙儿才扛着板凳,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路过楼顶下时,都忍不住抬头望一眼那黑沉沉的铁皮喇叭,像是在跟它道晚安,又像是在期待明天的故事。


    部队来的那天,喇叭是在晌午时分响的,李叔的声音比平时急促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陈满仓,听到广播赶紧到大队部来一下,陈满仓——"狗娃的父亲正在猪圈里起粪,裤腿上沾着黄乎乎的泥浆,听到喊声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拔腿就往大队部跑。狗娃跟在后面追,刚跑到大队部楼下,就看见几个穿绿军装的人正往楼顶爬,他们背着的电话线像条银蛇,顺着木杆缠上去,在日头下闪闪发亮,刺得人眼睛发疼。


    "爹,他们在干啥?"狗娃拽着父亲的衣角问。父亲把狗娃往身后推了推,"别瞎问,回家帮你娘烧火"。可狗娃分明看见,李叔的耳房里亮着灯,窗户上映出好几个晃动的人影,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夹杂着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响。楼顶的喇叭静悄悄的,像只屏住呼吸的鸟,连平时总是"咯吱"作响的木杆也停止了摇晃。


    那晚父亲让狗娃早睡,可狗娃躺在炕上,眼睛盯着西屋的门。那两间屋子是下午刚腾出来的,娘把爷爷留下的樟木箱搬到了东屋,箱子上的铜锁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藏着无数个故事。狗娃数着窗棂上的格子,数到第二十三下时,听见院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但却很有力,接着是父亲压低的说话声。狗娃赶紧把眼睛闭上,耳朵却竖得老高,可直到后半夜,西屋也没传来任何动静,只有风吹过窗棂的细微声响。


    第二天鸡还没叫,狗娃就光着脚丫跑到西屋窗下。窗纸被霜气打湿了,泛着朦胧的白。狗娃用手指戳了个小洞往里瞧——炕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像块刚出锅的豆腐;炕边的地上放着双布鞋,鞋帮上还沾着没干的泥点,像是刚刚走过很远的路;墙角的木桌上,摆着个军用水壶,壶嘴对着门口,像是在等着它的主人回来,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秘密。可等狗娃端着饭碗再去看时,西屋的门已经锁上了,门板上留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谁用指甲不经意间划下的,又像是一个未说完的故事。


    后来听父亲说,那些当兵的是半夜走的,临走前把屋子扫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的灰尘都扫尽了,还在灶台上放了两角钱,说是给房东的住宿费。娘拿着那两张崭新的角票,在围裙上擦了半天手,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最后把钱塞进了狗娃的压岁钱罐里。狗娃跑到大队部楼下时,楼顶的喇叭正在播早间新闻,阳光顺着木杆流下来,在地上淌成一道金线,像是要把天空和大地连接起来。


    老姨的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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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时候,喇叭正播着早间新闻。李叔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带着难得的轻快:"陈满仓家的,有你家亲戚的信,赶紧来取!"狗娃撂下手里的红薯就往大队部跑,路上被石头绊了一跤,膝盖磕出个红印子也顾不上揉,心里只想着那封来自远方的信。李叔在耳房里正往信封上盖邮戳,邮戳是深蓝色的,像一小片天空落在信封上。见狗娃来了,把信往狗娃手里一塞:"你老姨在内蒙挺好的,说要回来过年呢。"声音里带着笑意,仿佛也在为这个好消息高兴。


    狗娃捏着那封带着油墨香的信往家跑,信纸在口袋里硌着他的腿,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奶奶正在纳鞋底,听见狗娃喊"老姨要回来",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炕上,她赶紧戴上老花镜,镜腿上的铜锈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让父亲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遍,眼角的皱纹就深一分。那天下午,奶奶找出压在箱底的蓝布衫,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缝补,阳光透过她的白发,在布衫上织出细碎的光斑,像是把时光也缝进了布里。楼顶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响着,偶尔有鸽子落在木杆上,歪着头听一会儿,又扑棱棱飞走了,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和广播声交织在一起。


    变故是在李叔退休后发生的。那天喇叭响了最后一次早间新闻,李叔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时光磨去了棱角:"从今天起,七点的新闻就不播了,有事我再通知大家。"说完这话,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楼顶的电线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直到电流的"滋啦"声渐渐盖过他的呼吸,仿佛连电线也在为这个时刻感到悲伤。


    搬家那天,李叔把墙上的世界地图摘下来,地图的边缘已经卷曲,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他仔细地将地图卷成个筒子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宝物。狗娃看见他在大队部楼下站了很久,抬头望着楼顶的喇叭,眼神复杂,手在裤兜里摸来摸去,最后掏出个小本子,本子的封面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纸页。他对着木杆的方向记着什么,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在记录一个时代的终结。后来新搬来的广播员是个年轻人,他很少开喇叭,只有在收公粮或者征兵时,才会对着麦克风喊几句,声音从楼顶落下来,总带着股生涩的拘谨,像颗没熟透的果子,再也找不到从前那种温暖的感觉。


    去年清明狗娃回村里,特意绕到大队部去看。那栋青砖楼还在,只是楼顶的瓦片换了新的,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木杆上的喇叭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两根锈迹斑斑的铁丝,在风里轻轻打着颤,像是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晒谷场改成了村民活动中心,玻璃门上贴着广场舞队的通知,彩色的纸张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路过李叔住过的耳房,听见里面传来麻将牌碰撞的脆响,有人笑着说:"三缺一,赶紧的!"声音透过窗纸传出来,带着陌生的热闹。


    走在回家的路上,风从麦地里吹过来,带着麦苗的清香,沁人心脾。狗娃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滋啦"声,像是从楼顶飘下来的,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停下脚步细听,却只有麻雀在楼檐下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是在嘲笑他的幻听。可等狗娃继续往前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清晰了许多,像是有人在耳边说:"各位村民注意了......"声音飘忽不定,却带着记忆中的温暖。


    狗娃回头望去,阳光顺着大队部的墙爬上去,在楼顶的瓦上淌成一片金河,耀眼夺目。恍惚间,那片金河里浮起个小小的人影,正踮着脚往木杆上望,手里攥着封还没拆开的信,信角被风掀起,像只想要飞的蝴蝶,仿佛要带着所有的记忆飞向远方。那一刻,狗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听见喇叭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看见娘在灶膛前添柴的身影,感受到那个时代特有的温暖与期盼。声纹岁月,就这样在记忆中永恒地回响着,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