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林城位于整个武林的中心，地位堪比朝堂里的京都，这里的人多得是瞧不起外来客的城里人。


    在冉旭秋握着伞，横行直撞杀到邓平平面前之前，她已经和夜颂流、王德财、南无竹等人交过手，只胜无败，唯一平手的南无竹乃是当今江湖公认的天下第六人。


    而以年龄算，冉旭秋已经远胜他。


    但就算这样，虎林城的人依旧高高在上，她来这里半个月，第一个问她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的人，居然只有一个邓平平。


    一个和她一样，草莽出身，无根无萍的邓平平。


    “为了赢。”


    她平静道：“不然为了什么，输吗？”


    结果就看见邓平平用一种复杂难解，还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看着她。


    …对于这样的目光，冉旭秋并不陌生。


    但她不明白的是，邓平平怎么会这么看着她？


    “好。”


    邓平平冷笑。


    好一个为了赢！


    宋生你在台下听见了吗，这绝不是你想要的那个答案！


    日光汇聚于一点。


    邓平平的刀尖终于对准了冉旭秋，片言只语，他便直接提刀而上。


    邓平平的刀法杂乱无章，唯一称得上可以说道的，就是快——肉眼几乎看不清他什么挥的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刀气却已经直逼冉旭秋的鼻尖。而台下围观的众人甚至只能来得及看见长刀在空中留下的残影。


    快得让人几乎肉眼看不清！


    曾有无数人好奇，像邓平平这样初出茅庐的青年是如何做到和西北王不相上下的。


    他们不明白，也想不通。


    要知西北王周墨荷，镇守边疆十几年。昔年前太子病逝，边疆大乱，匈奴来犯，正是民心惶惶之际，周墨荷带兵出击，出其不意以少胜多，大大小小几十次战役，所率领的西北军所向披靡。


    论起战术，当世第一。


    论起武功，巅峰时也可称得上一句剑祖棋圣之下第一人！


    哪怕在最后一次征战上身负重伤，周墨荷也绝非常人所能比肩。


    直到今日，众人看见了邓平平的刀，才真正地恍然大悟。


    就是这么做到的！


    刀法快到一定地步，领先旁人的何止一步！


    人群中，李轻云抱肩暗思：若是我，我能接下吗？


    绝命枪说得好听是师出名门招招贯通，说得难听点就是长且笨重，像邓平平这样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刀法，无疑是李轻云的克星。


    另一边，回到台上，在万众瞩目之下冉旭秋节节后退，她眯起了眼，脸上还有种欠欠的冷笑，就好像现在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不是她一样。


    终于寻到一个空档，冉旭秋摸出了身后的伞，伞下系着紫色的穗子，迎风飘扬。


    在她的对面，邓平平步步紧逼，厚重的刀在他的手里舞出缭乱的光影，每一刀都朝着冉旭秋要害而来，每一刀都准的不可思议，每一刀都快到根本无法躲避！


    三刀夺命邓平平！绝非虚言！！


    正是在这样的刀法下，才衬出冉旭秋走位的风骚。


    她一边躲一边说道：“你往后点，我要放大招了。”


    邓平平：“？”


    “你是在挑衅我吗？”


    他手上青筋暴起！深深吸出一口气，长刀再度狠狠向前一掷，风中传过一声呼啸。


    冉旭秋起手，伞身微张。


    她在以巧力和邓平平格挡。


    但在众人眼里，砰砰砰——她是一路挡一路退，完全被邓平平的攻势吓到，青涩的表现无比契合新人身份。


    已经有看过两次她擂台赛的家伙，不由自主地为冉旭秋感动惋惜。


    这是个好苗子，如果没在开局遇上邓平平就好了。


    擂台上局势一瞬分明，连曲富贵也在刹那间怀疑起冉旭秋能否接得下邓平平的攻势。


    此刻计时的香炷只燃到一半。


    台下有自以为很懂的人叹气：“所谓三刀夺命邓平平，便铸就了邓大侠的攻势一定是以快为主，正所谓快刀斩麻乱…虽然这小女娃看着也不赖，但很明显她跟不上邓平平的刀速…可惜了，若是她能够拖延一定时间，打持久战，说不准能赢。”


    可惜擂台赛一对一，赛制上决定了根本没有什么拖延的时机。


    “砰——”


    几乎又是一瞬，冉旭秋反身转手，向前重重一劈。


    刀尖和伞面相擦，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曲富贵认识冉旭秋那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见他师姐的伞面有了损伤。


    呲啦。


    又是一声。


    冉旭秋侧身一跳，转方向从背后攻向邓平平。


    邓平平是这几日来冉旭秋遇到过的最强劲的对手，但这不意味着她就要束手就擒。


    黄河水、不复还、悲白发、暮成雪。


    四个招式由近到远依次展开，高手过招往往差的就是那么一刻，决定输赢的一刻！


    当距离被拉开，再是刚强的宝刀、绝命的杀招也失去了节奏。


    而伞，后面两个招式，则与之相反，如鱼得水。


    悲白发接着暮成雪，五米之内的距离，足够冉旭秋控着伞回旋十几次，方才还强劲有力的霸道刀法，在顷刻间被打成散沙。


    擂台上的风向，也从东风压倒西风，变成了西风压倒东风。


    此时，曲富贵眼皮反而一跳。


    他瞳孔无意识地放大，太容易了…这一切无论是局势反转，还是冉旭秋抛出暮成雪这个杀招，都太容易了。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这一切走到这一步一样。


    他不是不相信冉旭秋会赢，而是不信邓平平输得这么容易。


    那可是邓平平啊，三刀夺命，岂非虚言？！


    果然，片刻后，邓平平停下了闪躲的脚步，反守为攻，长刀陡然脱手，向伞把的位置打了过去。


    冉旭秋急急收回骨伞。


    孰料却在邓平平的意料之中，他向前一捞拿回长刀，再蓄力一劈！


    哗啦——


    刀风擦着冉旭秋的耳边而过，只差那么一瞬，就要招呼在她的脸上，在日光下刀背折射出凛然的寒光，两人对视，邓平平冲她露出了一个近乎挑衅的笑。


    两个人的距离，又拉近了。


    且比一开始的还要近。


    先前的示弱不过是伪装，近身之后，邓平平的意图才显露出来，手以出奇的角度将刀背下压，挑起冉旭秋的伞，而后使出那招大雁飞，直接将伞挑飞。


    至此，邓平平的真正攻势才显露出来。


    他长发如同细软的烟罗，人也长得很秀气，刀法却十分的蛮横，展现出与外貌截然不同的粗犷。


    一刀一刀又一刀，快准稳狠，更胜先前。


    江湖上到底是谁说邓平平打不了持久战显出疲态？明明是越战越勇。


    失去武器的冉旭秋则像滑稽的□□，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香烟眼见地要燃尽了。


    按照常理来说，当一方武器丢掉，擂台赛打到这个地步，无论怎么样结局都很分明了。


    场下掌声雷动。


    在大多数不明所以只看个热闹的众人看来，这场比试足够精彩，无论是邓平平的刀，还是冉旭秋的伞，于视觉上，他们已经心满意足。论惊险刺激，更是几经反转；而也正是对于这群人来说，这场比赛的结果永远都只有一个，即邓平平赢，在他们眼里唯一有区别的，不过也是冉旭秋怎么输。


    所以现在的掌声，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们给冉旭秋的。


    很明显，冉旭秋不弱，很可惜，冉旭秋遇上的是邓平平。


    哎。大家摇头晃脑，纷纷叹气，仿佛下一秒胜负已分般。


    太阳高悬，风静树止。


    曲富贵面色难得的紧绷。


    在一片人声浮动里，李轻云面色反而逐渐冷凝了起来，在场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个能看懂台上真正局势的人。


    在外行人看来，或许是邓平平强压冉旭秋一头。


    毕竟冉旭秋的伞已经脱手，而邓平平的刀还在。


    且一刀比一刀强劲，像铺天盖地而来的疾风，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


    可李轻云看得分明。


    他本来是为了邓平平才会来观看一场对于世人而言结局板上钉钉的比试，这是他对于未来对手的尊重；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场上的主角已然换了一个人。


    如果说邓平平是疾风，冉旭秋就是劲草。


    疾风再强，劲草不动。


    就像现在，邓平平长刀在手，但他的手已经在发抖，他已经握不住刀了！！而冉旭秋呢？她的伞丢了，但她的气力还在——


    就是现在！


    就是这个机会！！


    冉旭秋在空中一翻滚，她的双腿绞住了邓平平的脖子，辫尾重重一扫对方眼睛，然后趁着邓平平没来得及出手之前，她骑在了他的肩膀上。


    快！太快了！


    她的动作轻盈如灵燕，快如闪电。


    在邓平平来不及反应之前，就已经被冉旭秋钳住了咽喉。


    “你——”


    邓平平说不出话来。


    事情瞬息发展到这个地步，邓平平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并不是一个自大的人。


    恰恰相反，邓平平自己就是草根出身，他能有今天的声名，也是以下克上，和众人眼里未曾败北的西北王一较高下。


    然而今天，从一开始到现在，他的每一步明明都没有出错，但就像是受制于对方一样，他施展不开拳脚，九牛二虎之力将冉旭秋武器挑飞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


    然后就被狠狠打脸了。


    没了伞的冉旭秋，才像解开了封印，打得毫无顾忌，拳拳到肉。


    最后冉旭秋踩着邓平平的肩膀，重重一踢。


    邓平平飞出擂台，整个过程，比起先前战局的拖拖拉拉，结束的时候简直快到不可思议。


    让人甚至以为接下来还会再有什么变故。


    所有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一时间仿佛幻听了一声又一声巴掌呼在脸上的声音。


    夺冠热门的邓平平，就这么出局了吗？


    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少女，在一炷香内踢出局了吗？


    不，冉旭秋不是不知道哪里来的。


    她已经说过三遍她的来历，只是此前从未有人在意，人们下意识地忽视她，只把她当作邓平平夺魁路上的点缀。


    他们来看这场擂台赛。


    邓平平才是他们期待的胜利者、赢家。而冉旭秋在他们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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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赢家的配菜，像洒在馄饨上的香菜葱花，有固然可以，没有也无伤大雅。


    而面对这离奇的胜负，人们心中料起的第一个反应，绝对不是为冉旭秋欢呼、加油。而是在一片寂静里，率先有个倾家荡产压邓平平的赌徒愤怒地站了起来，“下去！下去！这是作弊！！”


    “邓平平怎么可能败给无名小卒！！”


    “赔钱！！！赔钱！！！”


    “老子倾家荡产，不是为了让你们合伙耍我的！！”


    “赔钱！！！”


    铺天盖地的嘘声让已经完全看入迷的李轻云回神。刚刚看完一场精彩的比试，他意犹未尽，正想和旁人探讨一下冉旭秋的招式、邓平平的弱点时，就听到了周围失去理智的众人在说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掏了掏耳朵。


    一声冷而讥讽的嗤笑自他鼻尖发出，在群情激愤几乎是一边倒彩的情况下，他这声嗤笑显得格外醒目。


    于是乎，众人的视线中心，从擂台上两个真正的主角上，转移到一旁吃瓜看热闹的李轻云身上。


    有人认出他背后背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李家绝命枪。


    “李轻云？那不是李轻云吗？”


    有人自作聪明，拍手称快：“就连李小将军都觉得这个结果招笑，可见是真的有门道了！比武大赛不是没有重来一局的先例，依我看，这局冉什么秋就算是胜，也只是侥幸！对邓平平太不公平了！”


    “对！重来！！”


    赌徒们本就是无赖之徒，见此刻有一个人说出来他们想听的话，不由得纷纷振臂附和。


    “重来！重来一局！”


    声音大到旁边的几个尚在打斗的擂台，也频频有人往这边看来。但台上的两个人情绪却反而无比的镇定，一个说“我不及她”，一个说“都让开我要回去睡觉”。


    这时，陡然一声暴喝，打断了这个纷杂的局面。


    李轻云：“够了！”


    “比武大赛，三年一度，擂台赛上，生死不论。这十六个字，你们以为是开玩笑呢？她凭本事赢，凭本事站在这里，轮得到你们对她说三道四？对这个结果，你们若是不服，不妨看看邓平平的手——”


    小将军还在冷笑，众人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才发现邓平平握刀的手抖得不像话了。


    “三刀夺命邓平平。从他踏入这个江湖起，何曾听过他的手握不住刀？他名扬天下的靠的难道是他手上普普通通的砍刀吗？还是只凭他快？错了，是他的手稳。邓平平杀猪杀出来的手稳，他的手能控制着他的刀，落在对手的每一处致命的弱点上，而他的眼睛能看得到每一次机会，手力和眼力的配合，甚至让十四岁的他和西北王平分秋色。”


    “可是和冉旭秋的这一战，邓平平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没握好他的刀，他心里有不平的怒、愤愤的火。”


    “而他的对手，则从一开始，就在等一个胜利的机会。”


    最后，李轻云面对着不知所措的众人，强调了一句话：


    “邓平平没什么失误，唯一失误的是他没料到冉旭秋这么强，强到需要他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这一战需要等一个机会的人从不是冉旭秋，而是他自己。”


    此话一出，沸腾的场子才完全安静了下来。


    李轻云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甚至在赌坊里，他的胜率比夜颂流高，稳压其余三个。


    众人对他的话，是有一定信服的。


    一时场面寂静的连针掉下来的声音都能听清，陡然有人从擂台上跳下，众人竟情不自禁地让开了一条路。


    定睛一看。


    正是冉旭秋。


    冉旭秋想这家伙还挺仗义的，她云淡风轻地跳下擂台，然后拍了拍李轻云的肩膀。


    “谢了。”


    她道。


    以冉旭秋的性格来说，她并没有那么在乎旁人说的话。何况还是一群赌鬼的话。


    骂她两句又怎样，真惹她不高兴了，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能被秒成渣渣。


    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喜欢听别人夸她的话。


    李轻云看见她眉开眼笑，面容一瞬明媚，如同云破日出，神光熠熠。


    几乎是情不自禁的，李轻云的唇角也被勾动。


    和邓平平夜颂流之辈不同，李轻云是个很爱笑的人。


    无论是放肆的大笑、还是冷然的讥笑，李轻云从不吝啬。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倒头次内敛了起来。


    不注意看，几乎看不见。


    冉旭秋走远后，他才回味般摩擦着下巴，喃喃道了句：“谢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笑…那李轻云似乎能理解冉旭秋为什么能让不可一世的夜颂流折腰。


    只可惜，李轻云自恋摇头。


    他是不会喜欢这样粗俗的女子的，毕竟，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要洁身自好。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未婚妻。


    冉旭秋走出半路，才发现曲富贵不见了，她扒拉着人群逆流，终于在一块告示牌前看到了曲富贵。他神色都说不上凝重了，而是僵硬青白，唇失血色，活像是青天白日下的鬼魂。


    “怎么了？”


    冉旭秋问。


    曲富贵哭丧着脸回头：“师姐，我被排上了明天的擂台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