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埠贵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三九天的雪地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李大成那句话，就跟判官手里的朱笔一样，悬在他脑门上。他怎么回答，就等于给自己定了个什么罪。


    他那颗算盘珠子一样的脑子，这会儿彻底乱了套。


    说“开除学籍”？那是不是就等于说，应该把他从轧钢厂开除？


    说“记大过处分”？那是不是就等于说，应该把他降职降薪？


    说“请家长谈话”？他爹妈早埋土里了，这是要让他儿子跟着倒霉？


    他嘴唇哆嗦着，汗珠子顺着额角的皱纹往下淌，滴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李……李顾问……您……您这是……说笑了……”他想挤出一个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学……学生嘛，哪有不犯错的。还是……还是得以批评教育为主……”


    “批评教育？”李大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三大爷，你这个当老师的，思想觉悟，有点跟不上啊。”


    他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阎埠贵的心口上。


    “对那些屡教不改，心都烂了的坏分子，光靠批评教育，有什么用？那是对革命事业的不负责任！是对其他好同志的伤害！”


    李大成往前走了一步，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历练出来的气势，压得阎埠贵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听说，你们学校，前两年，不是有个学生，手脚不干净，偷了老师的抚恤金吗？”


    阎埠贵瞳孔猛地一缩。


    这事儿他知道！还是他亲自处理的！那孩子家里穷，偷了钱是想给病重的娘买药。当时学校里两种意见，一种是要送派出所，一种是觉得孩子可怜，教育一下就算了。


    最后，是他阎埠贵，为了彰显自己“铁面无私”，力排众议，亲手把那孩子送进了少管所。


    这件事，还成了他评教导主任的重要功绩。


    可李大成，怎么会知道？


    “我记得，好像就是三大爷您，亲自办的吧？”李大成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当时您怎么说的来着？哦，我想起来了。”


    “您说，‘教不严，师之惰！子不教，父之过！这种从小就烂了根的苗子，今天偷钱，明天就敢杀人放火！绝不能姑息！必须严惩！要让他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教训！’”


    李大成把阎埠贵当时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阎埠贵听着自己当年那些义正言辞的话，此刻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脸上，烫在他的心上。


    他“噗通”一声，坐地上了。


    他明白了。


    李大成什么都知道。


    他早就把自己查了个底儿掉。


    今天，他不是来审判自己的。


    他是来，诛心的。


    他要用自己亲口说过的话，亲手做过的事，来给自己定罪！


    “李……李顾问……我……我错了……”阎埠贵彻底崩溃了，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坐在地上，就嚎了起来，“我不是人！我猪油蒙了心！我那天晚上，就是个屁！您放了我吧，您就当我那天晚上，放了个屁啊！”


    李大a看着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样子，眼神里，没有半点怜悯。


    “三大爷，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他伸手去扶，可那手上，却没用半点力气，“你可是人民教师，是文化人，怎么能跟那些没文化的泼妇一样，坐地上哭呢？”


    他越是这么说，阎埠贵哭得越大声。


    他知道，李大成这是在羞辱他。


    把他那点可怜的“文化人”的身份，踩在脚底下，反复地碾。


    “李顾问，我求求您了！”阎埠贵抱着李大成的小腿，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您让我干什么都行！我去南山！我跟刘海中一样，去当破烂王！不！我去掏大粪！我去给您家刷一辈子厕所！求您，别把我送进去啊！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那个罪啊！”


    他怕了。


    他是真的怕了。


    易中海的下场，他还历历在目呢。


    “三大爷，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李大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像拎一只小鸡仔，“我怎么会把你送进去呢？你可是我儿子的‘启蒙老师’啊。”


    他把“启蒙老师”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阎埠贵浑身一哆嗦，哭声都停了。


    “那封信，我收到了。写得不错，很有文采。”李大成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个亲近的长辈。


    “红星小学的名额，我也心领了。不过，我儿子还小，这事先不急。”


    “倒是你。”李大成话锋一转，眼睛眯了起来，“我觉得，你这个教导主任，当得，有点屈才了。”


    阎埠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要……撸他职位了？


    “一个满脑子都是算盘珠子，连做人最基本的‘是非对错’都算不明白的人，怎么能去教育学生呢？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李大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所以，我跟你们教育口的领导，提了个小小的建议。”


    阎埠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大气都不敢喘。


    “我觉得，你应该去一个，更能发挥你‘算计’特长的地方。”


    “什么……什么地方？”


    “学校后勤处。”李大成微微一笑，“我建议，让你去当后勤处的主任。”


    后勤处主任？


    阎埠贵愣住了。


    这……这是降职了？还是平调？


    学校后勤处，管的是食堂采购、校舍维修、桌椅板凳这些杂事。说白了，就是个管家。油水是有，可权力，跟教导主任比，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教导主任，管的是老师，是学生，是教学。


    后勤主任，管的是白菜，是萝卜，是钉子。


    这……


    “怎么？不愿意？”李大成看他那副样子，又问。


    “不不不！愿意！我愿意！”阎埠贵哪儿敢说个不字，“感谢组织！感谢李顾问！我一定在新的岗位上，好好干！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他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虽然从“管人”的，变成了“管物”的，面子上不好看。但好歹，没把他一撸到底，没让他去掏大粪。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就好。”李大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光当后勤主任，还不够。”


    阎埠贵的心，又悬了起来。


    “后勤处的工作，千头万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节约’！”李大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不能有半点浪费。这是原则问题。”


    “是是是，您说得对！”


    “所以，我还提了第二个建议。”李大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从今天起，你们红星小学所有师生每天产生的……泔水，就全权交给你来处理了。”


    “泔……泔水？”阎埠贵傻了。


    “对。”李大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这玩意儿，拉到郊区养猪场，能卖不少钱呢。你们学校几百号师生，一天下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笔钱，不用上交。就当是，给你们后勤处的……创收了。”


    “三大爷，你不是最会算账吗？这笔账，你好好算算。算明白了，你这个后勤主任，才能当得安稳。”


    李大成说完，转身就走了。


    留下阎埠贵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让他，堂堂一个教导主任，未来的后勤主任，去处理全校的泔水？


    去跟那些养猪的贩子，为了一毛两毛钱，讨价还价？


    这……


    他忽然想起了刘海中。


    刘海中是“破烂王”。


    他呢？


    他阎埠贵，从今天起，就是“泔水王”了。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冲上他的头顶。


    他想哭，又想笑。


    最后，他佝偻下身子，慢吞吞地，朝着轧钢厂的反方向，朝着红星小学的方向，挪了过去。


    他得去，上任了。


    去当他的，泔水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