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稚依言垂首后退，脚尖刚转向厚重的橡木门，那门却先一步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了。


    一阵急促的钟声猛地从楼上传来——那是伯爵夫人院落的方向。


    声音慌乱，不成节奏。


    门外穿着灰扑扑粗麻裙装的侍女几乎是滚了进来，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她甚至没看清书房内的情形，就扑倒在地。


    老管事也脚步踉跄地出现在门口，他脸色凝重，额上沁着冷汗，勉强维持着镇定，但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伯爵大人，夫人提前生产了，情况不太好”


    伯爵原本慵懒倚靠的身形瞬间绷直，倏然从高背椅上站起。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像闷雷一样在房间里滚过，“不是还没到日子吗？”


    老管事深深低下头，几乎不敢看他：“回大人，夫人午后在花园散步时似乎受了些惊吓怕是难产。”


    “废物，”伯爵低吼一声，大步流星地越过跪在地上的侍女，看也没看阮稚一眼，径直朝门外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紧绷。


    门外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咆哮：“把所有懂点接生的人都给我叫过去，城里最好的医生呢？快去请。”


    书房内，只剩下瘫软在地的侍女，面色灰败的老管事，以及僵立原地的阮稚。


    空气里弥漫着恐慌和一种不祥的预兆。


    器皿被打碎的声音从楼上夫人卧室的方向传来。


    老杰克姆焦躁地踱了一步，昏黄的目光扫过身边，最终定格在阮稚身上。“你，”他干枯的手指指向她，“跟我上去，搭把手，”


    伯爵夫人的卧室外已围了一圈不知所措的女仆和面色紧张的产婆。门内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痛苦的哭喊和呻吟。


    伯爵像一头被困住的，暴躁的熊，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庞大的身躯投下令人窒息的黑影。他脸上的疤痕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阮稚被老杰克姆推入那间充斥着血腥味，汗水和绝望气息的产房。


    没有人有暇顾及一个新来的女仆。阮稚看着那床上的女人怔愣在那，她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苍白的脸上，美丽的五官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


    重要的是她是个正常人。


    “愣着干什么，是叫你来帮忙的，”围着伯爵夫人的产婆看着阮稚傻愣在那怒骂。


    阮稚连忙上前，按照产婆含糊的指令帮忙固定或移动夫人。


    在痛苦的嚎叫和徒劳的努力中。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只有窗外的光线逐渐变暗，才能感知到时间的变化，等着人心焦灼。


    终于，在天色即将破晓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婴儿响亮的啼哭终于划破了伯爵府上空沉重的夜幕。


    整个房间紧张到极致的气氛骤然松懈。


    孩子被迅速清理包裹好。他看起来红润，健康，哭声洪亮，与这个世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一位地位较高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抱出产房。


    走廊里，伯爵立刻迎了上来，脸上的焦躁被一种急切的期待所取代。他缓慢地掀开襁褓的一角，凝视着那个健康正常的婴儿。


    “好，好。”


    然而，他甚至没再多看那刚刚历经生死难关的夫人一眼，也没理会婴儿后续如何，便转过身离开。


    原来阴影中，不知何时静立着一位身着剪裁考究，佩戴着陌生家族徽记的使者。


    阮稚站在门边，看着伯爵迅速远去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那扇依旧透着血腥与疲惫气息的卧室门。


    好像令一位女子危在旦夕的生产和他的孩子的出生，都不过他面前的人重要。


    他不在意吗？不，只是有更在意的事情。


    也正是在伯爵转身，侧脸对着阮稚这个方向的一刹那，借着走廊窗户透进来的，黎明时分那清冷惨淡的光线——


    阮稚看得清清楚楚。


    伯爵左眼黑色丝绒眼罩边缘，那道狭长的旧疤下方，那颗原本就令人不适的紫红色肉瘤似乎比昨天看到时，更加鼓胀了一些。


    就在那一刻，她眼睁睁看着伯爵那颗微微搏动，似乎又膨大了一分的肉瘤，再回想起那健康红润，哭声洪亮的婴儿。


    一切似乎有所名目。


    如果如果一个人从小就被灌输“痛苦是神明的恩典”


    每一次对正常的渴望都被视为异类的象征。


    如果他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追捧，甚至嫉妒着那些痛苦。


    那么，长年累月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提桶老人脸上鸽子蛋大小，血管清晰的肉瘤


    那个执法队员黑黄烂牙间呼出的腐臭气息


    那个侍女贝拉太阳穴上微微蠕动的“恩典征兆”


    还有伯爵脸上这颗仿佛有生命般，在谄媚笑容下悄然鼓胀的肉瘤


    有没有可能这些人，并非一生下来就如此可怖？


    语言塑造思维，思维影响行为，而行为乃至最深层的生理状态，是否最终也会在极端环境的逼迫下，向着被集体认同的“美”的方向发生可怕的嬗变？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太过离奇。


    她之前所有的恐惧，关于被发现的恐惧，关于暴力的恐惧，在此刻这巨大的，认知层面的恐怖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和表面了。


    ——


    庆典日的到来，街道上那阴影约约的热闹声更显得地牢深处的潮湿和压抑。


    这两种差别和死亡日期的临近几乎要压垮高达的神经。他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因缺水而干燥起皮，下颌也冒出了些许胡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不堪疲惫。


    他紧握着那副银框眼镜，这是阮稚留下的唯一生机。


    他尝试的戴上眼镜。瞬间，视野边缘浮现出极淡的系统提示。


    隐约中像是在游戏地图中一样，有个蓝色箭头，指向大门旁边。


    哪里放着守卫的钥匙。


    高达的心脏激烈的跳动着。


    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守卫换班前的黎明时分，是人最困顿的时候。


    当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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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里响起另一阵略显疲惫的脚步声——换班的守卫来了。原本值守的两人松懈下来，打着哈欠迎向同伴。


    高达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嘎吱——嘣”


    那两根经过多年腐蚀本就有些脆弱的栏杆，竟被他恐怖的蛮力硬生生拉得向外弯曲，露出了一个足以让常人挤过的狭窄缝隙，


    巨大的声响瞬间惊动了所有守卫，


    “怎么回事？，”


    “犯人要跑，”


    高达毫不停留，如同出笼的猛虎，侧身猛地从缝隙中挤了出去，撕裂的衣物碎片挂在扭曲的铁栏上。他目标明确，直扑那三个刚刚交接完，还没完全清醒的狱卒，


    “拦住他，”一个狱卒惊叫着拔出腰间的短棍。


    他不闪不避，左臂肌肉紧绷，硬生生格开砸来的木棍，同时右拳如同重炮般轰出，结结实实地砸在对方的面门上，鼻梁断裂的脆响和惨叫声同时响起，那名狱卒哼都没哼一声就向后倒去。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纯粹的力量碾压，那三个被关押的调查员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呼吸。


    他快速用钥匙试了几下，打开了调查员牢房的门锁。


    “跟上，”高达低吼一声，声音因剧烈的动作和紧张而沙哑。


    四人冲出牢房区，奔向那扇厚重的铁门。


    铁门从内部闩着，巨大的门栓看起来沉重无比。


    几人合力，才勉强抬起那沉重的木制门栓。


    “走这边，”高达用着眼镜看着四周。


    他带头冲向那堆木桶，一拳砸开腐烂的木板，后面露出一个狭窄的，布满蛛网的洞口，


    他催促着三个调查员。其中一人犹豫地看了一眼追兵，高达直接把他推了进去。


    四人先后爬出洞口，外面是一条堆满垃圾的，弥漫着恶臭的死胡同，恰好位于伯爵府高大外墙的阴影之下。


    “这里…这里太近了，”一个调查员惊恐地说道。


    “闭嘴，”高达压低声音，他靠着潮湿的墙壁，粗重地喘息着，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紧握的手背上。身上的伤口开始阵阵作痛。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庆典的喧嚣从主干道传来，反而衬托得这条小巷异常寂静。


    他摘下眼镜，小心地擦拭着。


    “我们就藏在这里，不动了吗？”另一个调查员看着胡同口，疑惑的问道。


    高达顿了顿，想起阮稚最后那句恶劣的“祝福”。


    “我们要和那个女人会和，这里就是最近的地方。在她发出信号之前，谁都不许动，”说着他将自己魁梧的身躯紧紧贴进墙壁的最里侧。如同蛰伏的猛兽，那三个调查员也顺从的蜷缩在更深的黑暗里。


    突然，一阵几不可闻的，仿佛猫爪落地的轻响从胡同口传来。


    高达瞬间肌肉绷紧，如同被惊动的猛兽，猛地握紧了拳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三个调查员也吓得大气不敢出。


    然而，映入他们眼帘的，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


    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