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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夺颜

    第71章 第71章“这是家主下的令。”……


    昨夜的暴雨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一如那被冲刷干净的地面,除了晨间略带潮气的芦苇,还有一座变大的土坟。


    颜霁跪在坟前,面无表情的慢慢燃尽了手中的黄纸,她的泪似乎在给娄氏擦拭身体时已经流干了,亲手掘起一锹锹的土落在那黑漆棺木上时,她也不曾落下一滴泪。


    她亲手安葬了她在这个世界的母亲,她变成了一个孤儿。


    等她离开后,不再会人知道,这坟里埋的是什么人?


    除了那碑上题着的字。


    项娄氏,她和自己的丈夫葬在了一起,自己的姓氏前坠着丈夫的姓氏。


    一个女人,只是她丈夫的附属。


    也仅有项娄氏这个三字,颜霁从未问过娄氏自己的名字。


    身后不远处的李平看了看天,霞光簇锦,山际隐隐,远处的鸟儿扑闪着翅膀,只留下几个墨点。


    项娘子跪在这坟前一整日都没有离开,如今看天色已晚,李平走上前去,开了口。


    “项娘子,天色已晚,您先回去罢。”


    颜霁没有回答,她似乎都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烧着那些黄纸。


    过了许久,那堆火渐渐灭了,缓缓升起的烟熏到了颜霁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落着泪,一滴滴落在了那堆灰烬上。


    “回哪儿?”


    颜霁踉跄着站了起来,看向了路旁的那辆马车,那是李平备下的,不知什么时候在的。


    “待您休整过后,明日便回冀州。”


    颜霁轻笑一声,“冀州?”


    随即她淡淡问了一句,“沈易也在那罢?”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李平沉默,即便当日不是他将那位先生带回去的,可他临出发前也知道了,那位沈先生的确在冀州,也的确被家主下令挂在了城墙上,可此刻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可他的沉默,未尝不是一个答案。


    颜霁没有再问,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座坟,随即转身,走出了这块土地。


    她曾在这里摘过药草,也曾在这片土地上幻想过以后的生活,她所有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这里。


    回到那座小院,颜霁最后摸了摸那张老旧的床榻,卸下


    了帏帐,细细打量着她曾经睡过的房间,还有她的那几幅画,都被娄氏保留了下来。


    她只拿了一块手帕,是娄氏专为她绣的。


    除此外,什么她都带不走,便是娄氏攒下的那些鸡鸭蛋,还有被圈在栅栏里的鸡鸭,还有她养的旺财,都只能属于这里。


    阖上了门,颜霁背着竹篓,赶着这些鸡鸭慢慢过了河,看见了沈家药铺的牌子,她的脚反而抬不起来了。


    “你们别跟着我,我既然说了会回去,就不会再逃了。”


    李平的脚步停下,看着人停了半晌,才往过走去。


    暗中的人却不会真的停下。


    走到门前,颜霁吸了一大口气,又缓缓呼出,刚抬起手,就听得一声“项姐姐”?


    “项姐姐,是你吗?”


    颜霁回过身来,看着这大半年已经长高了的潘云儿,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阿舅呢?”


    颜霁刚挤出的笑顿时就僵住了,她快速的眨了眨眼,又笑起来,“你阿舅在冀州呢,那儿忙得很,我先回来看看。”


    “你快进来坐,”潘云儿放下手中的树枝,忙朝里喊道,“阿公,阿娘,项姐姐——阿姑回来了!”


    颜霁忽然不敢见沈阿父了,她忙卸下了肩上的竹篓,“云儿,这些东西你都收下,我今夜还得赶路……”


    正说话间,沈梅走了出来,她看见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人,也吃惊不已。


    便是潘云儿还小,不知道当日的情况,可她不是不知道,项氏的那位什么表哥,绝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当日他二人走后,沈易便成天成宿的魂不守舍,连坐诊开药都没了心思,写了几封信托人带去了冀州,也没给回信儿。


    沈易终是坐不住了,他留下一封信,人便偷偷溜走了,时至今日,仍未回还,便是一封信也没有托人捎带回来。


    家中老父等了许久,直到有人看见了那贴在城墙上的告示,回来说给了他听,自打那日人就落了心,缠绵病榻至今。


    “你这是?”


    沈梅注意到了脚下成群的鸡鸭,不知她何故如此?


    颜霁顿了下,才勉强撑住,“我阿娘走了,我今夜也要走,家中这些活物无人托付,便想着——”


    “元敬在那儿如何?他可寻见你了?你们怎么沦落成什么盗宝贼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敬,是沈易的字。


    颜霁点了点头,挤出笑来,将自己在娄氏坟前已经编好的谎言说了出来。


    “不是的,那告示上是假的,我们跟人去做生意,不想那店家是个地头蛇,骗了我们不说,还勾结官家,用这样的名头来抓我们。”


    沈梅听的心惊胆战,又问了一句,“可是跟着你那表哥做的生意?”


    提起裴济,颜霁低下了头,“就是他……”


    沈梅见她如此愧疚,便不再多问,毕竟她还是自己的弟媳,是元敬的妻子。


    既是见了沈梅,便没有不见沈阿父的道理。


    颜霁主动提出见了一面,沈阿父神情恍惚,面容憔悴,沈梅多番提醒,他才认出了面前的人。


    “晚娘?”


    沈梅扯着嗓子同他说道,“是,从冀州回来了,来看看您。”


    沈阿父登时就精神了,他忙问,“元敬呢?”


    颜霁忍着鼻腔的酸楚,还笑着说,“元敬过些日子就回来了,这些日子他躲了起来,不便回来……”


    沈阿父听了,挺直的脊背又弯了下来,点了点头,喃喃低语,“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见他精神不好,沈梅扶着人躺下,就送了颜霁出来闲聊时,忽然问道,“娄大娘也随你过去吗?”


    “我阿娘已经去了。”


    斑驳的树影落在颜霁不明不暗的脸上,掩住了她泛红的眼睛。


    “去了?”沈梅这时才意识到颜霁第一次说的走了,原来竟是那般。


    “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更惊讶于他们两家离这么近,又是姻亲,怎么连个信儿都没得到,细想想也是,如今这般情形,怎么好大操大办?


    “昨夜里,”颜霁走出了沈家的大门,她不愿再多说,身后还跟着旺财,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毛发,“你就留这儿罢,他们会对你好的。”


    说着,又看到了在门后缩着脑袋的潘云儿,朝她招了招手,把自己仅剩的那张银票塞给了她。


    “阿姑,我……我不要……”


    潘云儿没想到阿姑会给她这么大一张,她还从来没见过。


    “拿着罢,算是我和你阿舅的心意,旺财日后就交给你了。”


    潘云儿仰头看向了沈梅,“阿娘……”


    颜霁还是塞给了她,起身对沈梅说,“阿姊,回乡前沈易曾交代过,这儿不安全,想让你们都搬走。”


    这时,沈梅却摇了头,“若是我们搬走了,日后你们回来……”


    “不妨事,元敬说先离开此地要紧,日后我们再去寻你们。”


    颜霁只能编出个理由,他们不走,随时都会被裴济盯上,她不想他们被自己牵连。


    “可有什么远些的亲戚,能去避一避?”


    沈梅细想了想,才道,“倒是有一家,在云益观山下,那里可好?”


    颜霁忽然想起了远山道长给自己的那张照身帖,“可是在张庙村?”


    “你怎么知道?”


    “那或许已经不安全了,”颜霁怕裴济会盯上那里,既然远山道长已经露了相,这张庙村必定同远山道长有什么关联,难免裴济不知道。


    沈梅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实在不行只能去琉璃寺了。”


    颜霁忙问,“那里可有旁人知晓?”


    沈梅摇了摇头,“这倒不曾,那琉璃寺里的故人只有我和阿爹知道。”


    “只要能确保安全就行,”颜霁看着面前开阔的路面,低声说,“等几日,过了风头,再悄悄的走。”


    说完,朝沈梅点了点头,又稍大声说道,“我这便走了,您留步。”


    沈梅看着人消失在深深夜色中,皱紧了眉头,项氏的反应有些奇怪,方才那话似是特意说给什么人听的,莫不是沈易跟着回来了,无有颜面来见阿父藏了起来?


    可看着空荡荡的小路,沈梅还是没有出声唤人,长叹了口气,拉着门后的潘云儿,关上门进了后院-


    归时是驾马而行,返时仍是那一匹马,颜霁舍了安稳舒适的马车,只求一个快字。


    越快越好,她不能再等了,沈易和青萍也等不及。


    日夜兼程,第九日,颜霁看见了河东郡的城墙。


    炎炎夏日,又赶着正午,脚下的土地都透出一股灼烧感,更何况被吊在城墙上的人。


    李平亮了令符,守在城门前的将士当即放行,颜霁终于见到了被悬在城墙上的人,一滴泪毫无征兆的就落了下来。


    她不顾阻拦跳下了马,感受不到□□被磨破的疼痛,就要奔向沈易。


    守门的将士下意识的亮出了长戟,拦住了颜霁的去路,她疯狂的往前走,凭借着本能伸出了手,似乎一点也看不见已经对准了她的长戟。


    “项娘子!”


    李平没想到,在路上就已经疲累的直不起身子的颜霁,一个转眼的功夫就跳了下来,冲到了石阶前,还试图和守卫的将士抗争。


    “这是家主下的令。”


    李平又提醒了颜霁一次,现在这种情形,决然不是她能肆无忌惮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冲撞裴济的时候。


    裴济,是冀州之主。


    颜霁终于停下了,她回过身,站在第三阶石阶上,看向李平,很是冷静。


    “我不为难你,你去告诉裴济,我在这儿等他。”


    第72章 第72章“你为什么不说!”……


    裴济冷笑一声,随意散漫地转过头来,可眼底的寒光极是锋利,被李平派来回禀的兵士立在下首,如芒刺背。


    便是屋内的裴湘等人,也都垂首屏息以待,他们早知道了裴济闹得这么大的动静,背地里也都知道是因着一个女子的缘故。


    扔了手里的奏文,裴济起身,直喊道,“去牵马来,教我去会会她!”


    说罢,扬长而去。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了裴湘,今日老家臣们不在,也幸好不在,若不然裴济这般儿戏,只怕老家臣们是要闹起来的。


    走出饮山云院后,裴济忽然停下步子,盯着李平派


    来的兵士,“她可是直闯城墙?”


    那兵士如实回道,“是。”


    这一个字,就让裴济的脸色冷了下来,周遭如同冰窟一般。


    果真可笑!


    枉他对她百般娇纵,允她为一个婢子延医问药,允她一个庶民之女能自主母之后诞下子嗣,允她能在这府中享尽荣华。


    如今看来,实在可笑至极!


    她对自己千百般的顺从,全部都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可笑可叹,他竟然被她蒙骗,玩弄于股掌之中。


    裴济越想,心中越怒。


    依着这日子算,想必是她于途中便得见了告示,匆匆又赶了回来,一入城门,便要直闯城墙,她对那沈家小子可见一斑。


    裴济的脚步愈发快,还未走至正门,从裴荃手中抢过马鞭子,握住缰绳翻身上马,一鞭子下去,身下的马儿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南疾驰,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


    此时的颜霁被人拦在城墙下,她仰头看着被吊在上面的沈易心急如焚,她连连唤了几声,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怕沈易有个三长两短,她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如雷般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颜霁回头去看,为首的骏马上坐着的人,赫然是裴济。


    他高坐马上,刺眼的眼光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想便知,他只怕怒极了,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罢。


    否则,那告示也不会传遍了,连豫州都没有放过。


    看着高高在上的裴济仍不下马,颜霁忽然笑出了声来,他可真可笑!


    他到底在高傲什么?


    一个卑劣的人,只会用她至亲至爱的人来威胁自己,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手段吗?


    他不仅是一个疯子,还是一个小人!


    这声笑彻底惹怒了裴济,他的眼底泛起了波浪,看着面前乱糟糟的女子,他挥开了手中的马鞭子,径直甩向了那个嘴硬心硬的女子。


    她也没有躲,如今躲是躲不过去的。


    马鞭子卷住了她的腰身,她也无甚惊讶,裴济看着她冷淡至极的模样,心中愈发生怒。


    稍稍用力,往回一抽,马鞭子便直接将人带到了身前。


    裴济将人横放在马背上,双腿一夹,身下的马儿便调转了方向,正要挥鞭走时,身下的人开了口。


    “放了沈易,还有青萍。”


    被倒放的颜霁抓住了他的衣摆,努力的仰起头,她愿意跟他走,任他处置,可沈易和青萍不应该遭此大祸。


    裴济嗤笑出声,看她方才那般模样,还以为她不在意了,把柄没了用处,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那可得拿出你的诚意来!”


    说完,手中的鞭子挥舞了起来,身下的马儿疾驰飞奔起来。


    一路行至府内,直到松雅山房,裴济才下了马来,扛着人就往那间屋子去。


    拨开帏帐,将人扔到了床榻上,裴济咬着牙,随手扯去了腰间的玉带,便欺身而上。


    颜霁甚至都没有时间来缓冲被猛的扔下时脊背被撞的疼痛,还有方才在马背上眩晕带来了呕吐感,便见那身躯直逼她而来。


    她没有任何挣扎,也没有前些日子的格外讨好和配合,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那头凶残的野兽撕咬着,慢慢的将自己吞至腹中,蚕食她仅存的灵魂。


    颜霁感受到衣衫的褪去,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没有等来男人的动作,反而从耳边传来一句不耐又满是质问的话来,“这就是你的诚意?”


    颜霁睁开眼,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裴济转身下了榻,扔下一句,“这样的诚意,可救不了人。”


    颜霁顿了下,她坐了起来,这时她才觉出疼痛来,低头去看,原来自己的双腿早已被连日的马鞍磨得血肉模糊。


    “别!”


    看着人转身间就要出了屏风,颜霁忙起身唤道,“你要什么诚意,直说便是。”


    裴济的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拨开帏帐衣衫不整走向他的人,他上下扫视了一遍,反问道,“诚意?你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诚意?”


    颜霁忽然笑了一下,已被缰绳磨破的纤细手指缓缓抬起,解了身上仅存的肚兜,放了腰带,任由被血污染红的亵裤落在脚踝,轻轻抬脚,踩了去。


    “这幅身子,还不是诚意吗?从始至终,你不就是为了这幅身子吗?”


    “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把我掳来,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闹这么大动静?”


    “你告诉我!”


    “你说!我一定改了!”


    颜霁越说,脚下的步子越快,她的面目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看似赤裸雪白的身体,却随着脚下的步子,遍地鲜红刺目的血迹。


    裴济冷冰冰的看着,只有一句,“你太高看自己了!”


    颜霁直视着面前的男人,大笑起来,甚至有些癫狂。


    “是我高看自己?”


    “裴济!你为什么不说?是什么原因会让你把一个低贱的庶民之女掳来?又是什么原因你会跟有夫之妇睡觉?甚至卑劣的用别人来威胁一个弱女子?”


    “裴济!你为什么不说!”


    “你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还是难以启齿的阴影?”


    “为什么你的母亲要联合你的兄弟杀你?”


    “为什么?”


    颜霁发疯一般,失去了理智,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还吊在城墙上的沈易,被困的青萍。


    她的生活已经被裴济破坏的支离破碎了,她的阿娘也被人害死了,她的至亲至爱都变成了裴济一再强迫她的把柄。


    她要被裴济折磨疯了!


    她的心底滋生出了愤怒和仇恨,黑色的烟雾将她彻底包裹,即将要彻底占据她的身体,还有她那个藏起来的灵魂。


    “裴济,你不配得到爱,你也永远得不到爱!”


    “你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不会有人会爱上你的!”


    看着面前的男人,青筋暴起的模样,颜霁的心里畅快多了。


    她近乎弯下身来,大笑着嘲讽这个可怜虫。


    “你想死!”


    裴济猛的站起身来,一把就握住了她的脖颈,看着她瞪大了眼睛,面色涨得青紫,却没有丝毫的挣扎。


    “你认错!”


    “我……不……认……”


    颜霁闭上了眼睛,用上了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


    说完,她又笑了两声。


    “你……就是……一只……恶……鬼……”


    “你真的想死!”


    裴济咬紧了牙,双手越来越用力,熊熊的烈火一直烧到了他的眼睛里,但看见她青紫的面庞上勾起了唇角,他瞬间就松开了手。


    她是故意求死!


    裴济随即捏住女人的下颌,极是用力,警告她,“别忘了城墙上吊着的人!”


    说完,后退两步,坐在了椅子上。


    颜霁睁开了眼睛,咳了几声,看着他阴沉沉的脸色,又怒又笑,“你也只会这一招了……”


    “嘴硬?还能抵得过我的烙铁硬?”


    裴济眼底的浓云翻滚着,压低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怒气。


    他走到颜霁面前,托住她的下颌,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偏过头贴在了她的耳边。


    “沈家那小子能撑得过几日?你好好想想!”


    话刚说完,门外的声音就打断了屋内的交锋,裴济临走前,冷静的吩咐道,“让孟山把人提来,还下地牢。”


    紧赶慢赶的裴荃刚喘匀了气儿,又连忙点头,转头又去寻孟山去了。


    被扔在原地的颜霁早已经撑不住了,她倒在地上,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只是慢慢喘着气儿,无声无息的流着泪,落在身下的毯子上。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


    颜霁搂紧了自己,蜷缩着身体,却汲取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从窗外飘进来的风,带着一股寒意,落在颜霁身上,她不受控制的打起了冷颤。


    她想阿娘了。


    她想回家。


    她想她的爸爸妈妈。


    连日来的疲累和饥饿一起涌了上来,瞬间就打败了她,她慢慢阖上了眼睛,但身下的汩汩鲜血却没有停下。


    得了


    吩咐的绿云和叩香蹑手蹑脚推开了房门,他们没想到,还能有再见到颜霁的时候。


    可眼下的状况,并不美好。


    “快去寻大裴掌事!快去!”


    绿云惊慌失措的跑出了屋子,向一旁的兵士连连说道,她已经语无伦次了。


    那洇湿了整块毯子的鲜红血迹把他们都吓住了,赤裸着身子,蜷缩在一起,失去意识的颜霁。


    让想来稳重的绿云也乱了手脚。


    勉强将人搀扶回床榻上,却无法清理掉脖颈间的青紫痕迹,还有身下不停的鲜血。


    “人怎么还没来?”


    绿云不停的为浑身发抖的颜霁探着帕子,她频频回望,却不见人来。


    思虑再三,绿云拿了主意。


    “叩香,这儿就交给你了,娘子绝不能有任何意外,我再去催催。”


    叩香点头,将浑身发抖不停说梦话的颜霁接了过来,拿着帕子给她一点点擦汗换布。


    绿云冲到了门外,又是重兵把守,恢复到了她和叩香刚来的时候,甚至看守的人更多了。


    “快去请先生!娘子不好了!”


    第73章 第73章“臣下无能为力。”……


    被众人遣来的余巩扛着药箱就来了,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刚进门,就被绿云拉进了屋内。


    帏帐内,叩香半搀半扶着昏迷不醒的颜霁,听见绿云的声音,才照着吩咐将颜霁的手腕递了出去。


    纤细白皙的手腕是不能露在外人面前的,何况余巩还是个男子。


    绿云忙抽出帕子,遮了去。


    余巩坐在榻前的小几上,伸出了手。


    刚一搭脉,他就觉察出了异常。


    他心中一惊,方知那些老狐狸独独把他遣来的缘故,这项娘子想必是得罪了家主,不若这些时日怎么闹那么大?


    好事可轮不到他啊!


    过了片刻,余巩又看了看绿云,“可能将项娘子那只手腕递出来,我……”


    绿云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好多问,只能半掀帏帐,又换了个手腕。


    眼下娘子身下的血还没止住,要是余先生也诊不出来,他们可就真没有办法了。


    余巩细细诊了,心中又惊又疑。


    明明已是不孕之身,又怎能……


    绿云见他神色不定,心中一紧,只能开口问道,“余先生,娘子这是……”


    余巩摇了摇头,他可不敢冒然就说出来。


    “我这就去喊医正来——”


    说着,提起药箱就要跑,绿云也不是吃素的,她当即就拉住了人,“您走了,娘子怎么办?再过些时候,只怕娘子的血都要流尽了!家主一旦怪罪,那咱们……”


    人如果在他们手上出了问题,他们都逃不过去,裴荟就是前车之鉴。


    余巩叹了口气,终是放下了药箱,他对绿云说,“你即刻去请张守珪来,还有,一定要带上经年的医女来。”


    绿云点头,正要出去,余巩又嘱咐了一句,“要是进不去,就去外院找陈医正。”


    绿云记下,匆匆离开,余巩和叩香只能等着人来。


    不到两刻钟,绿云就带着人来了,一同来的还有陈从。


    “陈医正,张先生。”


    踱步的余巩见了人来,忙施礼,将人请进屋。


    张守珪一行人等站在屏风处,同行的医女进了内室。


    此时,颜霁身下的血已经小了很多,叩香将人轻轻放平,身下的医女细细看了伤处,面露不忍,她没见过哪家的娘子会有如此严重的伤势,那双腿处两个比手掌还大的血肉裸露在外,没有一点结痂的痕迹,一眼便知那是生磨出来的。


    尤其是那身下的血迹,便是那伤口创面极大,可也不会流下那么多的血,瞧着那身下的褥子都要湿透了。


    “伤面有一掌大小,血肉粘连模糊,当是僵硬之物长期磨损造成的,只是那么多的血不像是……”


    医女退出了帏帐,走到屏风处禀给了陈从等人,这时余巩早已将方才的情况一一说给了陈从和张守珪了。


    此时,听了医女的回禀,看着她面有难色,陈从便知内有隐情,他看向了张守珪,“诊脉罢。”


    随即,绿云忙将人请进了内室,叩香将颜霁轻轻放下,从帏帐里递出一纤细白嫩的细腕,不待人细看,上面已经展了一条丝帕,等着张守珪诊脉。


    张守珪坐在榻前,搭手诊脉。


    此间,屋内三人皆目视着眼前之人,不想他诊了片刻,眉间蹙起,只道,“换只手。”


    这话说完,绿云和叩香对视一眼,心中忧虑顿生,也只能听从吩咐,忙将另一只手腕勉强递了出来。


    这一次,诊脉的时间不比方才漫长,可张守珪一开口,还是把众人都吓住了。


    “这位娘子,小产了。”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到底还是陈从率先开了口,他对张守珪说,“你即刻写了方子,我这便去拿药。”


    张守珪便坐在书案前写了方子,交与陈从,临走前,陈从又道,“人便交给你了。


    转身,看了一眼圆滑的余巩,说,“你也留下,这里可得小心……”


    话点到为止。


    说到底,这会儿项娘子小产到底是什么缘故,家主又是什么态度,他们都还不知道,还是小心为上。


    “你去施针,为项娘子尽去血污。”


    “喏。”


    医女点了点头,拿着药箱走了进去,她虽是老手,方才也被那伤势吓了一跳,心中虽然也有猜疑,但不想果真如此。


    张守珪在内下诊,医女下针,连余巩也没有离开,他在外守着,看着那一盆盆的血水端进端出,心里暗道,只怕今儿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那厢陈从还未拿药,就先去了饮山云院,见到裴济,摒去仆下,才将事情说了出来。


    裴济听了,握住了椅背,一时未曾问话。


    屋内寂静无声。


    “将张守珪召来。”


    过了许久,立在下首的陈从才听见裴济开口,正要领命而去,又听裴济顿了顿,开口,“先顾着人。”


    “喏。”


    陈从匆匆离去,裴济坐在桌案前,盯着面前展开的奏文,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过了许久,见了暮色,张守珪才姗姗来迟。


    “人如何了?”


    “血已止住,只是高热不醒,项娘子若能挺过这两日,安然醒来,当是无碍。”


    裴济阴沉着脸色,又问,“那孩儿……可有几月?”


    “依臣下所诊,少有月余,至多不过二月。”


    又是沉默。


    想起陈从临行前的嘱咐,不待裴济再问,张守珪就补充了一句,“依臣下所诊,当是个男胎。”


    此话一出,张守珪就听见不知哪里的东西似是裂开了。


    裴济盯着下首的人,面色阴沉的可怕,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日后项氏便交与你着手调养,来年定要再续血脉。”


    此话一出,张守珪当即就跪在了地上,“臣下无能为力。”


    裴济抬手就将身前的砚台扔了过去,张守珪没有闪躲,那砚台偏他而去,落在了身后。


    他直言禀之,“往日项娘子例下所用之药,臣下已经查问过,药性太烈,且用药太久,项娘子早已不是适孕之身,此胎便是前例。日后便是臣下强行用药,亦然存不久矣,难以娩下。”


    裴济听过,面前忽然闪过了今日那项氏的面容,还有身下刺目的红色。


    他喑哑着嗓子,片刻才道,“尽力为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从桌案前站起了身,疾步往外走去,门外的裴荃缩着脑袋,一行人都跟在身后,直去那松雅山房。


    月色深深,院内守卫众多,一见裴济,纷纷拱手,他抬手止住,裴荃也止步不前。


    进了屋内,守夜者有那婢子二人,见了他亦是行礼。


    裴济将人摒去,掀开了那层帏帐,只见她白着脸,蹙着眉,手指紧紧被角,似是在噩梦中,不停地咕哝着什么。


    他弯下身子,贴近了去听,她却是在唤什么。


    “阿


    娘……阿娘……不要……”


    裴济想起了李平自豫州传来的密报,他想了下,没有记起那位老妇人的面容。


    他坐下了,抬手抹去了她眼角处落的泪,一贯冷厉的黑眸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目光自面上略到那藏在锦被下的小腹,裴济的手也随之而下,却终究还是停住了。


    那原本是有个孩儿的。


    数月后,那里会高高鼓起,诞下他的长子。


    见惯了血雨腥风的裴济忽然不敢回想,她赤裸着身子,满腿血迹,朝自己走来的那一幕。


    “好生照顾着。”


    裴济对那二婢子沉着脸说了一句,便踏过了门槛。


    “传陆机,李平带来的死士交给他,若是审不出来,提头来见。”


    裴荃赶紧应过。


    屋内的裴济坐在桌案前,盯着面前的奏文,一动未动,直待天亮。


    一日,未醒。


    又过一日,仍旧未醒。


    绿云焦急不已,只能唤来了张守珪,他也是束手无策,摇着头叹道,“项娘子已然没有了求生意识,医者只能医身,不能医心。”


    事后,陈从听了,劝道,“此事还是要禀告家主。”


    医身不医心,这种话他们自己当然明白,可上面的人却决然不会因此就不怪罪,张守珪为人虽说太过耿直,却也是一个有德的好医者,陈从并不愿他因此事获罪。


    两人亦是多年老友,张守珪听了,当即便去禀了裴济。


    裴济闻言,当即就瞪向了张守珪。


    “莫不是你不尽心!寻得什么借口不成?”


    张守珪不卑不亢,“家主少时也曾习过医道,自然明白医者不医心的道理。”


    裴济顿时哑然,赶走了张守珪,裴济独坐许久,才朝外喊到,“裴荃,去地牢把那婢子提来。”-


    身处地牢的青萍没想到会见到娘子的夫婿,她以为娘子已经回到宛丘了,和她日思夜想的夫婿相见了。


    直到看见被人搀着,如同丢弃一个脏物般随意扔下的人,她才发觉眼前与自己仅一墙之隔的人竟然就是娘子的夫婿。


    莫不是娘子已经被抓了回来?


    看着身旁逢头垢面,奄奄一息的人,她心生不忍却无可奈何。


    直到裴荟走到了自己的面前,还命人给自己包扎了伤口,清洗了面容,直到重新回到那间屋子,看见躺在床榻上了无生机的娘子,她才如梦初醒般,不可自控的落起了泪。


    “青萍,莫要当作娘子的面哭,如今娘子能不能醒过来,就只能看你了。”


    绿云递了手帕过去,尽管当日几人选择的路不同,但当下他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只有颜霁醒了,他们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时下,婢子奴仆为主人陪葬实在是太寻常不过的事儿了。


    青萍点了点头,看了眼绿云。


    绿云当即就退了出去。


    “娘子,我见到沈先生了,他也被困在地牢里,看样子伤的很严重,我唤了他几次,都不见他醒。”


    “娘子,您千万别吓我,如今只有您能救沈先生了……”


    青萍红着眼说了一柱香的时间,可颜霁就是没有动静,只是那么静静地躺着。


    “青萍,家主来了。”


    叩香从屏风外递了话来,眼看着人已经进了院子,她忙走了过去,搀着人立在了一旁。


    “如何?”


    裴济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人。


    青萍垂着头,哑着嗓子说道,“婢子说了许多,可娘子还是没有反应。”


    裴济走近,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一眼就注意到了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


    “这怎么能叫没反应?”


    “过来,继续说!”


    裴济一招手,便有人立刻搀着青萍站到了颜霁身边,“接着说。”


    青萍稍稍顿了下,她悄悄抬了下眼皮,并没有看到裴济的脸色,但她心底当然明白刚才的话题并不适合在裴济面前提前。


    “娘子,您该醒了,家主都亲自来看您了。”


    第74章 第74章“我生不了孩子。”……


    “娘子醒了!”


    “快去请张先生!”


    ……


    颜霁怔怔的望着头顶的帏帐,帏帐外的动静她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任由他们把自己变成一个傀儡,随意摆弄。


    不知过了多久,那层帏帐被人从外掀起,床榻边的隐隐烛火映进了床榻内。


    绿云手端着汤药站在面前,恭敬说道,“请娘子用药。”


    一连说了三次,床榻内的人都毫无反应,仍是瞪着眼睛,不知空洞的望着什么。


    绿云看向了角落里的青萍,无声的请求着。


    青萍自被人送来,便不曾离开,一直在这屋内守着,只是不得近处伺候。


    眼下,见了绿云投来的目光,她自是义不容辞,慢慢挪着受伤的腿脚,走近那床榻。


    看到那床榻上的人短短数日,已清减得双颊凹陷,面色憔悴,身上的中衣似是空悬着一般,她的眼眶瞬间就泛了红。


    “娘子,我是青萍。”


    她轻轻唤了一声,躺在床榻上的人才眨了眨眼睛。


    “娘子,您起来吃些东西,把药喝了——”


    “青萍!”


    颜霁终于有了反应,她转过头看见了坐在身旁的青萍,本能反应似的就坐了起来,甚至早已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青萍,我不是做梦罢?”


    那漫漫长长的梦里,她孤身一人,堕入黑暗,又走动不得,只能听见青萍的声音。


    她说,她见到沈易了。


    “不是,婢子在这儿呢,一直都在这儿呢——”


    青萍再说不下去了,她的娘子紧紧抱住了自己,她的手臂悬在半空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青萍,你见到沈易了?”


    颜霁贴在她的耳边轻轻问了句,半开的帏帐勉强能遮掩住她的面容,可碍着绿云还在,青萍没有开口,只是轻微点了下头。


    颜霁见状,松开了青萍,对立在一侧的绿云说,“你先退下罢,青萍在就好。”


    绿云自是明白他们主仆间有话要讲,只是家主临走前下过令,绝不能让娘子身前无人,如有万一,他们如何担当得起?


    “婢子去屏风那守着,只是家主有令,还望娘子……”


    绿云垂着眼看向颜霁,她得罪不起这一州之主,可她心里也记着颜霁曾对她的恩情。


    颜霁朝她点点头,待她走到那屏风处,她才重新问青萍,“沈易……现在如何了?”


    青萍知道娘子心中只有沈先生,本是一对神仙眷侣,不想如今却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原是定要对娘子如实说的,可看着颜霁眼下的情况,她忽然犹豫了。


    娘子如今自保尚且不足,又如何去救沈先生?


    “沈先生……他挺好的。”


    听到这话,颜霁愣了下,又忽然绽开了笑,“我在城墙下见过他了,可能已经昏迷了很久,我叫了他很多次,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可我既然决定回来,就没有抛


    下他一个人的道理。”


    “青萍,你知道吗?他是家中独子,老父已是花甲之年……”


    颜霁定定的看着青萍,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她不知道沈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或者说,是她不敢面对。


    “婢子倒是见着了人,隐约瞧着沈先生可能不太好,但每日都有人给沈先生喂药,或许过些日子就好了。”


    青萍说的含糊,她不想娘子再难受。


    “喂药?”


    颜霁稍稍思索,也明白了裴济的用意,想必是怕沈易身子弱,扛不过那酷刑,便令人给他喂些药,就这么吊着罢。


    “青萍,你呢?”


    她被裴济重新押回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青萍。


    “婢子很好的。”


    青萍立刻就朝颜霁露出了一个笑来,可她不知道,她也瘦了许多,被拷打过的痕迹是掩藏不住的,在颜霁抱她的瞬间,她的反应已经暴露了。


    “腿还好吗?”


    颜霁最担心她的腿,上次已经因为自己受过那么重的伤了,这次不知道裴济又如何迁怒于她。


    “没事,没事。”


    青萍不愿意让颜霁再为她分心,可颜霁一把就撸开了她的袖子,看见了被鞭子抽打过的伤痕,一道道都触目惊心。


    “青萍,对不起……”


    颜霁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因为她自己和裴济的孽缘,不仅牵连了沈易,连青萍也被牵扯进来。


    还有,她的阿娘。


    “绿云,去唤先生来。”-


    “看着罢。”


    陆机随手扔了鞭子,踩着石阶而上。


    从仆下那里接过帕子,使着劲儿擦了几遍,才带着消息去了饮山云院。


    赶在夜前,向裴济禀了自那死士身上审问出来的讯息。


    “是她?”


    下首的陆机不言,裴济冷笑一声,“她的胆子愈发大了。”


    又过了一刻钟,裴济召来了裴荃,“红蕖院近日可有异动?”


    “并无,主母每日照例卯时去千华苑请安,侍奉太主,巳时而归,不曾在外有所逗留,多是在院内——”


    裴济出言打断,“去查,那些个婢子都得查,到底是哪一个往外送了消息,从初二查起。”


    “喏。”


    裴荃领命而去。


    自戌时,裴济摒了一众仆下,一人去了松雅山房。


    还未踏进屋内,便见那守夜婢子都立在外室,他厉声道,“都拉出去——”


    杖十的命令还未说出,内室就传来了声音。


    “裴济!你没必要迁怒他们,是我让人都撤出去的。”


    外室众人哪里敢听这样的话,何况娘子竟当着他们的面儿就直呼家主大名,岂不是大不敬之罪?


    婢子们都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却也不敢开口求情。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等来自上首传来的那阴沉沉的可怖的命令。


    裴济踏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了半倚靠着的人,她满脸的平静,似是就是专等着他的。


    “坐罢。”


    颜霁冷静了很多,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主动权的,此刻她只想把所有的伤害范围降到最小,只她一个就够了。


    如果这是一场献祭,那么就牺牲她自己就够了。


    可裴济看着她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就那么淡淡的看着自己,他的心忽然间被针扎了一般。


    “好好养着罢。”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去,可颜霁开口,喊住了他。


    “裴济,我们谈谈罢。”


    听见此话,裴济的步子顿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张守珪的那句话。


    一个男胎。


    他到底还是重新转过身来,坐到了那张书案前。


    “我不问你是什么缘故,闹这么大一场,无非是要把我逼回来,如今既是我已然回来了,你便把那无辜之人都放了罢。”


    “无辜之人?”


    裴济厉声问道,他原是念着两人那未曾来到人世的孩儿,却不想她开口就是什么无辜之人。


    颜霁怔了下,坦言说道,“我困在这儿无所谓,便是一辈子也无所谓了,可沈易和青萍,他们都是无端被牵扯进来的人,这一切都是你我之间的孽缘。”


    这一番话算是捅了裴济的火儿,他当即就站起了身,直逼榻上之人。


    “困在这儿?你说你是被困在这儿?”


    裴济大笑,又问,“他们怎会是无辜之人,若不是他们,我孩儿可会无端丧命?”


    颜霁不解,自她醒来,未曾有一人向她提起什么裴济的孩儿,更不要说是沈易青萍他们,能害了一条人命。


    这太荒谬了。


    “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直到此刻,看着颜霁望着自己的模样,裴济忽然意识到,她竟是还不知他们二人之间有一个孩儿。


    “你与我的孩儿,你与我的孩儿……”


    裴济摇着头连连呢喃。


    “我?”


    颜霁简直要被裴济的话弄糊涂了。


    “我生不了孩子。”


    听到这句话,裴济顿时就愣住了。


    她知道,她知道,是她……


    “你杀死了我的孩儿?”


    裴济把人按到在榻,怒目圆睁,甚至有些癫狂,他没想到会是她自己动的手。


    他忘了。


    她也是识得药草的。


    杀死一个孩子,易如反掌。


    颜霁什么都没有说,她任由头顶上的人发疯,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裴济的双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脖颈,直到那熟悉的青紫色又出现在她的面上,他才惊颤着松开了手。


    颜霁猛咳了几声,缓过劲儿来,才终于说,“你真的搞错了。”


    “每一夜送来的汤药,早已经让我无法怀孕了,我根本就不可能怀孕。”


    裴济想起了张守珪的话,那每夜的避子汤,早已坏了她的身子。


    可那孩儿呢?


    裴济的脑子简直就要爆炸了,他起身走到外室,直喊道,“张守珪!”


    闻言赶来的张守珪重新坐在了床榻前,他皱着眉头诊脉,身旁盯着他的是扰人清梦的裴济。


    “到底如何?”


    张守珪收了手,还是那套说辞。


    “项娘子确是小产无疑,此胎不足二月,便是勉强生了,日后也养不下,这并非是臣下诊脉有误,便是再寻国手来,臣下也是这个意见。”


    闻言,裴济看向了颜霁,颜霁当即便问,“可那避子药我曾让余先生看过的,用久了是怀不了身子的。”


    张守珪答道,“娘子当知,万事都有意外,便是那药,也有不准的时候。”


    “竟是如此吗?”


    颜霁喃喃自语,将自己的手不知不觉间放到了小腹上。


    原来,这里真的有过一个孩子。


    摒去众人,屋内只有他二人。


    看着低落的颜霁,裴济也难得的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济的手也放了过去,他感受着那里的平坦,安慰道,“日后还会再有的。”


    可颜霁出口,便戳破了这个虚假的谎言。


    “走了也是件好事,来了又有什么,无非是熬着受苦罢了……”


    第75章 第75章“他应该偿命!”……


    屋外众人垂手低头而立,忽听得屋内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你!”,随即便又听得那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紧接着便见深褐丝绒镶宝靴停在了眼前。


    “都好生侍奉着。”


    仅这一句话,众人也都听出了其中掩藏不下的怒气,面上却是低头应是,刚刚那一场侥幸躲过去的责罚距此刻还不足半个时辰,他们怎敢不尽心?


    送走了这一州之主,眼见那余后跟来的浩浩荡荡的一众仆下留了个残影,绿云等这才小心翼翼进了内室。


    “娘子,是夜……该歇息了。”


    绿云轻着步子走近床榻,榻上之人却紧闭双眼,尽是一副心力憔悴的模样,只轻轻摆了手。


    绿云朝身后的叩香点了下头,她便端着银盆近了榻前,绿云将人勉强扶起,半倚半靠的坐着,浸了张帕子,递到了颜霁面前。


    她一贯是自己能做的,都不用绿云他们。


    未施粉黛,面上只是这连日来的疲累和小产后的虚弱,稍稍擦拭,便算了事。


    饮了那汤药后,便是一块糕点也未曾用,躺下后,绿云又轻轻拿着药膏抹在了两腿间,稍作包扎。


    留了一盏灯,一个守夜的婢子。


    唯有此刻,夜色深深,颜霁才终于叹了口气,不知盯着黑夜里的哪处,她不知不觉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还是裴济的孩子。


    没答应沈易前,她就一度担忧,若是同人成了亲有了孩子可怎么办?她并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连带的一系列的教养责任把她吓退了。


    可阿娘劝了她,她决定和沈易试一试。


    便是决定和沈易成亲,她心中也是焦虑。


    沈阿父若是不同意他们的决定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因此产生矛盾?沈易会不会因为自己被夹在中间,不好度日。


    ……


    她想了很多,很多。


    可她唯独没有想过,她会和裴济有孩子。


    即便他们发生了关系,可那每一次事后送来的那黑乎乎的汤药,便是苦得简直难以下咽,她还是喝了。


    她不想和裴济有任何牵扯。


    即便余巩看过了药,断言她已经无法生育,可她还是出于谨慎,每次事后都饮了药。


    不想,真的会有这种意外。


    在她根本不知道的时候来了,又这么突然的消失。


    她还是有点伤心。


    其实是好事,她心里都清楚。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来到这个世界,只会牵绊住她,成为困住她的又一条锁链。


    她和裴济的这种畸形的关系,对孩子的成长没什么好处。


    走了更好。


    颜霁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很酸。


    她想不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难过。


    或许,她只是太孤独了。


    颜霁时常感受不到□□创伤的疼痛,她不由得蜷缩着身子,把整个人都藏在被子里,她只能自己抱紧自己。


    夏日的夜里,便是不似冬日那么寒凉,也绝不是那么还能藏在锦被下的。


    可颜霁觉得冷,仿佛比大雪飘扬的时候还冷,刺骨的寒意能透进骨子里,她站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什么都看不到。


    她不停的走,似乎要找什么。


    她想不起来了,她只是一味的走,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扑通一声,脚下踩了个空。


    方才还是刺眼的白昼,转眼间就成了黑夜,她忽然有些紧张。


    可面前只有一条路,她只能继续往前走,随着她的步子,身边总会出现几盏烛火,影影绰绰的光落在地上,能勉强看得清脚下的路。


    走着走着,她看到了一座囚牢。


    被一圈铁栅栏围起来的囚牢,囚牢里似乎躺着一个人,无声无息。


    她的脚步忽然慢下来。


    她下意识的觉得那是沈易,她的第一反应。


    她不敢上前去问,如果真的是沈易?


    不!


    那不会是沈易!


    可颜霁还是害怕,她不敢走过去,她害怕看见那张脸,她害怕自己会认识那张脸。


    可是,她好像已经忘记沈易的脸了。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那囚牢里的人忽然站了起来,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愈来愈近。


    愈来愈近。


    近到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裴济。


    他朝自己笑了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犹如地狱恶鬼一般,眼底里释放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动弹不得,只能看见他朝自己忽然放声大笑,似乎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笑意,像是恶鬼的咆哮。


    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向了那座囚牢。


    随着他的身影,她看见了被绑在铁架上的沈易,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儿了。


    “沈易!”


    “沈易!”


    ……


    她一连唤了几声,可沈易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应该付出代价!”


    说着,裴济走向那满墙的刑具,他看了又看,终于选定了一根鞭子,细细长长,他故意露在自己面前。


    颜霁心急如焚,可脚下去动弹不得,她想喊醒沈易,她想让沈易逃跑。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根鞭子被裴济举了起来,啪的一声,落在了沈易的身上,炸开的皮肉冲击着她的神经,滴滴红血砸在了她的心上。


    “裴济!你住手!”


    颜霁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她泪流满面,她狼狈的跪跌在地上,双手疯狂的拍打着那座囚牢,可裴济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又一次举起了那可怕的刑具,一步步逼近了已经昏死过去的沈易。


    “不要!不要!”


    ……


    她没有让裴济停下那凶残可怖的行为,他还在继续作恶,他机械的折磨着沈易,手中可怕的刑具已经看不清了,她无力的倒在地上,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只有红色。


    刺目的红色,一点点流向自己,直到把她也彻底淹没。


    “他应该偿命!”


    “不!”


    她从噩梦中惊醒,急促的呼吸着,眼底尽是未曾散去的悲伤,梦中沈易的那一幕还深深的印在眼前,眼角的泪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滑落直至鬓间。


    守夜的叩香听见那一声惊呼,忙爬起来掀开了那层帏帐,看见蜷缩着身子无声落泪的颜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家主临走前独独与娘子在屋内待了许久,他们在外并没有听到什么,但那声满是怒意吼叫,他们都是听见了的。


    大抵是娘子与家主生了什么气罢。


    这样的事儿她从不打听。


    她只知道娘子跑了出去,似乎还是瞒着家主的,但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并不知道,连青萍也不说起过。


    在这种面上尽是荣华富贵的地方,背地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谁也不知道。


    她想要保住小命,就得当一个瞎子聋子。


    叩香静静地看了看,才想起来递了帕子过去,“娘子……您还得保重身子……”


    干巴巴的话,并没有让颜霁的情绪有所缓解,她还被困在那个可怖的梦里,无法挣脱出来。


    她不知道沈易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不敢想,可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冷汗混着泪水浸湿了她的发间,也让身上的中衣黏腻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她用手撑着坐了起来,用锦被将自己团团围住,光着脚,下了床榻,自顾自的把自己藏在了帏帐后的角落里,嘴角嗫嚅着,不知在说什么。


    叩香一直跟着,轻轻靠近,才听见她喃喃低语,“阿娘……我好怕……”


    叩香心里一惊,忙凑近,低声唤道,“娘子……您回榻上歇息罢?”


    可那帏帐后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仍是喃喃自语,“阿娘……你去哪了?”


    叩香见状,转身便去外室唤了人来,“快去喊张先生!”


    叩香守在颜霁身旁,不敢随意走动,眼巴巴的望着屏风处,终是等来了张守珪。


    “这是夜游症,从前可有过今夜这般?”


    叩香摇摇头,“娘子从前虽然会躲在这里,但不像现在这般自说自话。”


    “唉!”


    张守珪叹了口气,起身与她交代,“别惊了她,等会儿累了还能睡会儿,跟着就行了。”


    叩香点点头,只将人送到屏风处,便又匆匆回来守在了颜霁身边。


    大约过了两刻钟,人果真如张先生所说,倚着床榻边慢慢阖上了眼睛。


    这会儿,叩香悬着的心才算是慢慢落了地。


    没过多久,晨风就吹进了屋内,屋外的树叶都吹得簌簌作响,晨光透过这些斑斑驳驳的树影落在地上,忽明忽暗。


    叩香再睁开眼,眼前的人又不见了。


    她被吓了一跳,刚要通知人,就看见人正坐在书案前,安安静静的。


    “娘子……”


    颜霁抬起头,问道,“还有笔墨吗?”


    叩香愣了下,随即便道,“有,婢子这就取来。”


    说完,又看了眼颜霁,见她并无异常,这才走到了外室。


    磨了砚,颜霁便让人退下了,只是吩咐,“去歇着罢,若是青萍醒了,就叫她来。”


    叩香应下,看着人如往常般拿起了那根湖笔


    ,这才悄悄去了隔壁那间厢房。


    青萍被身上的疼痛折磨的也睡不安稳,一听见叩香的话,匆忙忙便挪着步子来了。


    “娘子,您怎么不好好歇着?”


    颜霁没回答,只是问她,“药可吃了?”


    “吃了,好很多了,”青萍看不明白颜霁在写什么,她认得字不多,也是那些日子颜霁闲来无事教了一些,“您这是……?”


    颜霁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只等手中的笔停下,她才将那封信折了起来,交给青萍。


    “这封信你留着,日后……出了府再看。”


    青萍注意到她的迟疑,便说道,“不如您直接说罢,婢子没认下几个字,回头再看错了。”


    颜霁没有答应,她起身时说,“要是有机会,你就交给沈易,他认得。”


    “若是他也……那你就寻远山道长也成,他应当还会回来的。”


    颜霁的话说的糊里糊涂的,青萍没有明白,但她的心隐隐有些不安。


    到了时辰,绿云来给颜霁上妆穿衣时,方才注意到她那脖颈间竟有两道青紫痕迹,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但她只看了一眼,便颤了颤睫毛,盖住了眼睛。


    昨夜见,竟是没有注意到。


    实在是大意。


    绿云选衣时,呈上的都是高领,能勉强遮住那两道痕迹。


    可颜霁都否了,她坐在铜镜前,并非是看不到那两道痕迹,而是并不在意。


    一个濒死之人,还讲究这些做什么?


    何况,她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第76章 第76章“我要你起誓。”


    轻轻把玉簪子插进发间,偏过头对着铜镜细看了看,香脂未施,胭脂未染,连那道眉也没描,耳间空荡荡。


    沈易当日送去的那些个首饰,她只带了这根玉簪子,匆匆挽了发,收拾了包袱,便跟着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仅是脖颈间那两道淤青,还有些显眼。


    她翻出了当日她穿的那身衣衫,还有那双红绣鞋,重新穿戴在身上,又挽了当日娄氏曾在那座小院里教过她的妇人髻。


    乡间贯是常见的。


    既是这般来的,便这般走罢。


    铜镜前的妆奁中摆满了金钗钿合,还是那次青萍出去买的,她对这些物什并没有多少兴趣。


    颜霁拉开了这些妆奁,细细选着,总要一个簪体细长锋利的。


    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一根针,一把刀也寻不到。


    头顶的椽木很高,她够不到。


    只有这几盒子首饰了。


    她不想再牵连旁人了。


    通通拉开,细细看着,放下又拿起,摸起来总有些钝手。


    “家主。”


    门外的兵士拱手行礼,裴济微微抬手,脚下的步子踏进了院内,身后的仆下都止住了步子。


    这时,屋内的颜霁拿起了那根碧玺抱头莲花簪,她终于选定了。


    映着窗外的余晖,端详着这根簪子,她的目光柔和又坚定。


    这个时辰,是沈易请先生特意算好的。


    她再分不清楚,也总记得这个时辰,他们的好时辰。


    最后看了眼窗外的天儿,慢慢下沉的太阳被那堵高墙挡住了,一如她也被这堵墙困住了。


    颜霁闭了闭眼,握紧了那根簪子,举了起来。


    “项氏!”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颜霁下意识的回头,可她转过身,只看见书案上的那方砚台正直直的朝着自己飞过来。


    而朝她扔砚台的人正是裴济,他堪堪走进内室,一眼便看到了那举着簪子就要往脖子上刺的人,他眸色一紧,厉声喝道,趁她转身之际,便大步走到那书案前,抄起那方砚台,朝着那根簪子就砸了过去。


    叮铛一声,颜霁手里的簪子摔落在地,她的手也被那方砚台砸落。


    裴济阴沉着脸,脚下步子不停,像是朝她张开了一张大网,“项氏!”


    看着朝她逼近的人,颜霁顾不上疼痛,她随手就抓起了另一根,重新仰起头,抵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你别过来!”


    “放下!”


    “不!你别过来!”


    “放下,你别忘了地牢里的人。”


    “不!”


    颜霁坚定的摇了头,她心中当然有所犹疑,可听他再次提起沈易的瞬间,她手里的簪子就往里刺了一分。


    裴济的步子还没有停下,他的每一步都踩在了颜霁紧绷的神经上,她那颗破碎的心仅有一块残存的碎片,也被重新提了起来。


    裴济冷漠的声音,逼得她眼眶泛红,可她还是瞪大了眼睛,不容许有一颗泪落下。


    “你死了,总会有人要承担我的怒火,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


    “不!”


    “松开你的手,别动。”


    “你不是要偿命吗?我!用我的命!”


    那根簪子猛的一下刺进了细长白皙的脖颈间,一滴血迸射了出来,溅在了仅几步之隔的裴济身上。


    他终于停下了步子。


    “你放下,我不逼你了。”


    颜霁没有那么傻,她知道裴济是一个什么人,言而无信才是他。


    这不过是哄她的话。


    “你不用骗我了,你什么时候没有逼过我,从始至终,你一直都在逼我。”


    颜霁忽然有些愤恨,她大声的喊叫起来,什么都顾及不到了。


    “你逼我离开亲人,你逼我为奴为婢,你逼我舍弃尊严,你逼我为娼为妓,你逼我自投罗网……”


    “全部都是你逼我!”


    “你就是一个疯子!”


    “所以你想把我也变成一个疯子!”


    “我不会再妥协了。”


    “我不会了……”


    颜霁忽然笑了下,可这笑苍白又无力,她甚至无法放声大笑,脖颈间的血已经顺着肩颈的弧度,慢慢流到了她的衣衫上。


    “娘子!”


    青萍听见了动静,她终于想起了早间娘子的异常,还有特意交给她的那封书信。


    她挪着步子,不顾绿云等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娘子!您别想不开,您别忘了还在家中等着您的老夫人……”


    颜霁看着她,面上的笑就温和了许多,可提起娄氏,她面上的笑就苦了。


    “青萍,我阿娘已经死了。”


    听到那婢子提起娄氏的瞬间,裴济就生出了一股怒意,这般婢子,实在蠢笨!


    可颜霁却并不觉得,她没有解释很多,只是告诉她,“你不要为我伤心,我是很欢喜的,我马上就会见到我的亲人了。”


    对于死,她当然害怕。


    她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可当她明白死亡会意味着另一种团聚,她就生出了勇气。


    即便回不到她原本的世界,那么至少她也会和娄氏重聚,她再也不会孤独了。


    “或许,沈易也会很快和我团聚。”


    这句话说完,裴济终于意识到她失去了控制,看着她举着簪子一脸决绝的模样,心中无端生出了一股刺痛,便犹如那簪子刺进了他的心脏一般。


    “放下!放下!”


    裴济试图阻止她,她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根簪子,他终于松了口。


    “你不过是要我放了他,只要你活着,他就会活着,可你要是死了,他只会被凌迟,一刀刀割下他的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沈家药铺共计二十一口,都得给你陪葬!”


    “裴济!”


    颜霁没想到他这么卑鄙,她不知道沈家阿姊可带着人逃走了没有。


    “你想清楚了!”


    “还有两息……”


    “一息……”


    颜霁痛苦万分,她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眼,她怒视着那卑鄙无耻到了极点的人,极是冷静的说,“可是你说的话我没办法再相信了,你骗了我很多次。”


    “当日在城墙上,你答应我会放沈易离开,可你根本就没有做到,表面上你是正人君子,可背地里直接把他困在了地牢。”


    “我没办法再相信你了,你根本就是一个小人,你永远都在用他们威胁我……”


    颜霁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她的手一直都没有离开那根簪子。


    裴济时刻注意着那根簪子,见她这么激动,他当即朝外唤了一声,裴荃当即就低着头跑了进来。


    “去,把地牢里的人提过来。”


    裴荃应是,抬手抹了额上的汗,还没跑出去,就听屋内的家主还在试图劝说项娘子,“你等着,一刻钟,一刻钟人就出现在你面前。”


    一刻钟,听见这几个字,裴荃当即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眼下这般情形,实在紧张。


    一刻钟提不回人来,只怕他也得跟着


    遭殃。


    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当即就唤了兵士,带令先他一步去提人,另一面,又着人去请先生。


    便是一刻钟提了人去,提过去一个病殃殃的,浑身脏兮兮的,眼看着没几天好活头了,还不是刺激项娘子吗?


    那几十板子他可没白挨,如今在家主手底下办差做事,是得提起一万个小心,尤其是再对上项娘子,稍不小心,便是小命不保!


    待他气喘吁吁的赶到,人已被理过了面容,匆匆置于马车上,捎上被遣来的余巩,边上药边赶路,一行人就直奔松雅山房而去。


    “家主……家主……”


    一进院子,裴荃就呼喊起来,生怕自己晚了时候,当下命人将人抬进院内,一路奔到那房前。


    裴济这厢自是有人来禀,他随即便道,“人已来了,你且出去见一见。”


    颜霁仍是站在那妆案前,她不相信裴济会这么轻易的放了沈易,她更不相信裴济会放过她。


    见她仍然固执,裴济忙唤道,“把人带进来。”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的时间,余巩已经施了针,将昏死过去的人强行唤醒了。


    裴荃亲自带着人入了内,仍是低头垂眼,不敢多看一眼。


    “禀家主,人已带来了。”


    “退——”


    裴济的话还没说完,颜霁已经落了泪,她终于松开了手,“沈易!”


    “晚……晚娘……”


    这道虚弱无力的声音落在了裴济的耳中,他的脸色又阴又沉,他把人截停在屏风处,不许他们再向内一步。


    “过来!”


    裴济再一次冷漠出声,打断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情意绵绵的两人。


    颜霁却往后退了一步,她重新握住了簪子,和裴济谈判,“你必须答应放他走,再也不会伤害他,永远都不会再用他威胁我……”


    可不等裴济答应,颜霁自己就意识到了问题。


    裴济本来就不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惯会骗人,即便他此刻答应自己又如何?当日他也答应过的,可后来还不是把沈易偷偷抓来了。


    颜霁哑住了嗓子,她看向了沈易,他被人扶着,只能勉强立着,还在向自己摇头。


    “晚娘……不要……不要答应……”


    他试图从裴荃的挟制中挣脱出来,以此告诉颜霁,不要再妥协。


    可是,颜霁在看见他的瞬间,她就失败了。


    她的勇气一瞬间就没有了,她以为自己是可以接受的,既然她和沈易注定是要被困死在这里,那何不如他们自己主动选择呢?


    她不敢相信裴济,可她又心存侥幸,她想让沈易活下去。


    “你现在就放他走。”


    “现在!”


    颜霁不敢再看沈易,可裴济一句话又把她打回了原形。


    “现在?”


    裴济看了眼那摇摇晃晃的人,“把人放了,城门他都走不过去。”


    裴荃紧接着说道,“娘子倒不如把这位先生留下,待过些时日,养好了身子,再走也不迟。”


    颜霁明知道他们这一主一仆是故意在自己面前合着伙儿的唱戏,可她却没有别的办法。


    “我要你起誓。”


    “怎么起誓?”


    裴济看着她,不知她竟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挟制自己。


    颜霁恶狠狠的盯着裴济,她一字一句道,“以你河东裴氏一族起誓,以你千秋万代后世子孙起誓,以你一统天下的图谋起誓,自此刻起,绝不伤害沈易一根毫毛,如若违背,裴氏一族灭族无后,天下万里,永无你裴氏立足之地。”


    “还有吗?”


    裴济只是看着她,这样恶毒苛刻的一番誓言,似乎他并不曾放在心上。


    颜霁知道,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的被几句话就挟制住,所以她还需要别的来保证。


    “我要你摆案燃香,对着天地,对着你裴氏先祖说,以你和我的性命起誓。”


    颜霁不肯退步,她必须要裴济起誓,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占据了主动权,裴济竟然也会退步。


    可裴济听到以她的性命起誓,还是忍不住眉头一皱。


    于是,他也说道,“既是起誓,绝不是我一人之事,你也应该立誓,否则我没有办法相信你。”


    听闻此言,颜霁怔了下,局面顷刻间又被他夺了回去。


    “你说。”


    颜霁盯着他,他果然不是那等会轻易退步的人。


    “我的条件很简单,同样,用他起誓,保证你永不离开,生生世世都是我裴济的人。”


    这个誓言的确比她说的简单很多,可她却犹豫了。


    用沈易来立誓,她不愿。


    “我……”


    “这很公平。”


    裴济看着她,她的犹豫再一次刺痛了他,她望向身旁的目光满是缠绵不舍,她对这等庶民实在深情。


    既是逃了出去,明知他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仍然选择自投罗网。


    他所料不错。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恼怒。


    裴济攥紧了拳头,压着心中的怒火,再次问她,“如何?”


    “我答应。”


    颜霁点了头,她避开了沈易的目光,她知道,沈易此刻的身子已经等不了许久。


    不过是一个她而已,本来就是这般处境,再也不会更差了去。


    只当自己死了罢。


    与此同时扶着沈易的裴荃恨不得找个地缝就钻出去,只盼着家主与项娘子都不要看见他,谁知道他怎么又听见这些要命的话了?


    “裴荃,取香摆案。”


    越担心,越害怕,就越逃不过去。


    裴荃只能躬身点头,忙跑着去召人布置,又匆匆而返。


    不用一刻钟,香便递到了裴济手中,颜霁仍然站在那张妆案前,她看向了裴济,等着他走出门去,起誓。


    裴济的脸紧绷着,眼底藏着难以察觉的惊涛骇浪,他深深地看了眼那半仰着头的人。


    骨头的确够硬。


    转身,裴济走到院内,躬身立在香案前,行礼燃香。


    待起誓时,他朝里唤了声,“既是应你要求,便由你来亲自见证。”


    颜霁踏出了脚下的步子,一步一步,离沈易越来越近,她没有注意到门外裴济的脸色,她满心都在沈易的身上,还未走到他身旁,便有人将他扶了起来,眼睁睁看着他又一步一步离自己远去。


    此时,裴济那双凌厉的眼睛正盯着两人,透着一股子凛冽的寒意,身旁的裴荃恭敬的低着头,不敢有丝毫动作。


    待颜霁站定,裴济奉香,立誓。


    这些话说完,裴济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院内的婢子们却都一并垂下了头,他们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时候,这样的话竟然会从家主口中说出,还让他们听见了。


    即便心中又惊又疑,面上也都沉肃而立,只当那一番话从未听过。


    这是他们为奴为婢最紧要的一条规矩,刻在骨子里,从不敢忘,也只有如此,才能活得久些。


    裴济说完,便是颜霁。


    她接过香,燃了后,只敬天地。


    片刻后,立誓已毕。


    “召陈从。”


    裴济开口,自有人领命而去。


    颜霁这时终于松开了手,她径直走向沈易,可伸出去的手还未触碰到沈易的衣角,身后忽然有只手拽住了她。


    “别动。”


    裴济握住了她的手腕,无视颜霁的愕然,更无视她面前的沈易,仅是从袖中掏出了帕子,又淡定拔出了一直嵌在她那脖颈间的簪子,随之而出的血迹却喷在了沈易的面上。


    颜霁只觉得脖颈间忽然刺痛,随即那如雨般细腻的血滴子便从眼前


    飞过,一阵似红似黑过后,她就软了身子。


    “裴荃,把人安置了。”


    说完,裴济抱着人重新踏进了内室。


    而一直强撑着精神的沈易,颤抖着手抚上了面,手指划过那黏腻温热的血,抹去了眼角泛出的泪花。


    他知道,自己从这一刻起,彻底的失去了他的晚娘。


    她用生命,给自己换来了一条生路。


    可他根本不需要,他无法忍受晚娘因为自己一再被这个禽兽胁迫,她把自己赔进去了。


    他想告诉晚娘,他还记得他们的誓言。


    “我与晚娘情意相通,此生敬她护她,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当日种种还历历在目,可未过一年,他们夫妇二人便如今日,相见却不相认。


    沈易望着那扇门,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快来人!快来人!”


    裴荃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怎么都可着他一个人折腾?


    屋内的裴济自然听见了动静,他只当充耳不闻,当即便要传令去给噪声来处赏二十板子。


    可眼下要紧的还是她的伤。


    传来了陈从,细细看过伤口。


    “所幸娘子所用金簪钝力不小,伤面较小,里面伤的也不深,未曾伤及要害,用了药后,少食坚硬之物,少嚼少动少言,以防牵扯了伤口。”


    裴济抬了手,陈从轻声退下,他还未踏出门槛,就被余巩拉住了。


    “医正,我这儿还得请您定夺。”


    陈从暗叹一口气,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他了,看来又是一糟乱事儿。


    随着余巩去,看了沈易的伤口,又看了余巩的方子,没有下笔改动,只是说,“慢慢养着罢。”


    说罢,再不停留,唤了小童,背着药箱快快离去了。


    方才实在是把裴荃吓坏了,他用尽了力气,才勉强把虚弱了那么久的人给制住,掰开了他的嘴巴,没让他把舌头给咬断。


    不然,项娘子一旦知晓,家主必定是要怪罪下来,到时他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他又羡慕起了趴在床上的裴荟了。


    扣点月例银子也成,赏二十板子也成,只要还留得一条小命,打几板子都不是问题。


    他就怕这么闹下去,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丢都不知道。


    家主没吩咐,人又带回了地牢,好在这一回闹了一场,总算有先生看诊,算是保住了这条小命。


    也不知道这位,何时能离得了?


    大抵是不可能了。


    他们家主什么时候被人威胁过?


    看着项娘子年岁虽小,可看人毒辣得很,嘴也厉害,在家主手底下居然没输。


    实在称奇。


    第77章 第77章“你不信我?”


    “伯渡哥哥,怎得这个时辰来了?”


    卢婉方才在千华苑侍奉过卢太主,还未入院,留在院中的松烟已在门前等着了。


    “娘子,家主来了。”


    卢婉顿了下,随即细细问过屋内情形,便匆匆赶了去。


    裴济端坐在上首,面前是婢子奉上的茶盏,却不见他用,只闭着眼睛,似是在思索什么烦心事。


    卢婉的面上露出名门士族女子那恰到好处的笑,亦不失亲昵,与未进门前似是别无两样,这些时日的冷落也毫不存在般。


    “银毫,怎么没给家主奉君山银针?”


    卢婉走近,见裴济看向自己,她也并无异样,只道似寻常一般。


    “婢子知罪。”


    守在门外的银毫立刻请罪。


    “去给伯渡哥哥换茶,算了,取来我泡——”


    卢婉将茶盏亲手递了过去,银毫堪堪接过,裴济便抬手打断了。


    “暂且退下。”


    银毫微微抬眸,看向了她的主子。


    卢婉笑了笑,“你且先退下罢。”


    随即便看向了裴济,笑意盈盈,“伯渡哥哥可是有事?”


    裴济没有回答,盯着人看了会儿,才收回目光,问道,“近日你这院内的婢子可出府了?”


    卢婉心中一怔,没有否认,“前些日子砚秋出了趟府,本是想着为阿姑绣一幅双面的烟雨屏,不想阿娘留下的那本绣谱忘在了涿阳,便遣她回去了一趟。”


    说着,似是忽然反应过来,忙问道,“可是出了事?不若我这唤人将她传来?昨夜她才赶回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莫不是我二哥在荆州出了事不成?”


    提及荆州,裴济的眼底瞬间闪过了一丝冷光,又消失不见。


    “荆州无事,有将士在,他还出不了事。倒是这府上,近日乱得厉害,你也该着手管束些。”


    卢婉忙起身应道,“是婉娘之过,原是我瞧着有大裴掌事在,上上下下秩序井然,也无需调动,不知哪里竟乱了起来,待我问过,定会处置。”


    裴济走后,卢婉才传了砚秋来。


    “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砚秋低声道,“派去的人随着李平一路跟到了宛丘,本是暗中观察,只待那项氏出现,一击毙命,可中间出现了意外。”


    卢婉的眉头紧蹙,砚秋继续说道,“当日项氏一入城门,家主得了消息,又派了人去,只寻见了一个死士。”


    “那个呢?”


    卢婉的脸色愈发不好了,她终于确定了。


    “被李平活捉了?”


    她不敢相信,一旦人落到裴济手里,那意味着什么?


    砚秋没有回答,她低下了头。


    “砚秋,你应该知道,陆机那样的手段,他是能从死人嘴里问出话来的。”


    “婢子知罪,不过娘子放心,陆机当是问不出来的,家主派去的是荆州人士——”


    卢婉又怒又气,“便是荆州人士又如何?阿父若是亲自见了人,陆机怎会审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无力,裴济既然会来找她问,想必是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便是此刻他还没有证据,也并不影响结果了。


    今日,他没有直接处理了砚秋,已经是看在远在荆州的二哥的面子了。


    卢婉明白,这一次已经引起了裴济的注意,来日再想做些什么,必生掣肘。


    “悄悄的去查,陆机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砚秋应下,犹豫了下,才问,“娘子,如果人真在陆机那里,可要……?”


    卢婉摇了摇头,“不能再打草惊蛇了,就算人还活着,也绝不能再动手,他既然没有直言,想必这桩事便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牵涉不到其他,就这么了了最好。”


    摒去了砚秋,卢婉坐在了绣案前,翻开了绣谱。


    “对了,昨儿那边闹得什么?”


    昨日晚间,裴荃从地牢里提了人直奔那松雅山房的事儿可是没瞒住。


    那么大的动静,一来一往,可闹大了。


    锦书禀道,“不仅如此,裴荃还着人去请了先生,能和那边扯上关系的,除了吊在城墙上的那位,想必不会再有旁人了。”


    手中的针线翻飞着,卢婉倾着身子,“想个法子,暗地里探探情况,吊了那么久,人还能撑多久?”-


    与此同时,昏沉了一夜的颜霁堪堪醒来,守在榻前的绿云见她睁开了眼睛,忙问,“娘子,可是要起身?”


    颜霁张了张嘴巴,并没有发出声音。


    见她疑惑,绿云忙解释道,“早间医正已为您诊过了,您伤到了嗓子,这些日子许是说不出话来,用食多加小心些,咱们慢慢养些日子是没问题的,回头伤口结了痂,慢慢抹了药也能去了痕。”


    颜霁大抵听明白了,她没有再试图说话。


    绿云将人扶起,为她净面抹药,这才命人传了膳来,满满的一桌子,都是些好克化的,也多是甜羹。


    这都是家主早间特意吩咐过的。


    颜霁要下床,可绿云跪在地上,“娘子,这是家主下的令,您得好好养身子,尤其是这双股间的伤,要是晚了时候,婢子们定要被责罚的。”


    于是,颜霁只能半倚靠着,连床榻也未下,吃食都摆在了面


    前,只看了一眼,绿云就能立刻捕捉到,为她奉到了面前。


    好在,她能自己动手,不用绿云喂她。


    勉强用了些,她才挥了挥手,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绿云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将小几放到了她身前,纸墨笔砚也都一并挪了过去。


    颜霁拿起笔,写了几个字。


    所幸绿云还是识字的,当年她与叩香在老主母身旁,都是跟着上面的姐姐们认过字的。


    可看见上面的字,绿云下意识的就压低了声音,“您是问……昨日那位先生?”


    颜霁点了点头。


    绿云面露难色,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虽然没人说起过,可就看昨日那般情形,也都能猜得出来。


    想必,那位先生就是娘子心中一直惦念的人了。


    可隔墙有耳的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何况对娘子,家主又只是隔墙有耳这般?


    看着绿云犹豫不决的模样,颜霁立刻就明白了。


    裴济没有遵守他们之间的誓言,他没有善待沈易。


    “他在哪儿?”


    颜霁拿起笔匆匆写道,可下一瞬她又划去,绿云和她没什么区别,出不去这座院子的人,怎么会知道呢?


    “他被带走,离开这里了吗?”


    颜霁看向了绿云,她迫切的需要知道沈易的下落,他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人去给他看诊?他到底还活着吗?


    ……


    看着绿云僵硬的点头,颜霁甚至不敢再往下想,她再次写道,“裴济!我要见裴济!”


    裴济忘了他们的誓言了!


    裴济骗她!


    果然,她又上裴济的当了!


    “去!找裴济!”


    “快!”


    颜霁甚至不能再等,她扔下了笔,挥落了小几上的纸墨,一把推到了小几,就要赤脚下榻,冲出重围去。


    “娘子!您别动,我这就告诉他们去找家主。”


    绿云拦不住人,颜霁发了疯似的,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更是绿云不敢拦她,生怕她有分毫损伤。


    “去找家主!快去!”


    绿云朝外喊道,又张开双臂,试图拦下颜霁。


    屋外听见动静的叩香等人也都纷纷跑了进来,一并张开双臂,将颜霁慢慢围了起来,不敢让她冲了出去。


    青萍慢吞吞跟在身后,一再喊着颜霁,“娘子!您莫再动了……”


    颜霁□□的亵裤已经见了血色,这把这些个婢子都吓得不轻,他们只能把范围渐渐缩小,把颜霁困了起来。


    可她还在挣扎,即便她的腿已经无法再动,一众婢子甚至不敢抬头,如同一个囚牢般,困住了颜霁。


    “都退下。”


    裴济得了信儿,便快步赶来,亲眼看到她散乱着长发,不停的伸着胳膊想要拨开那些婢子的场面,他心中似乎出现了如昨日般的刺痛。


    他几步上前,握住她的双手,把人抱了起来,转身坐在了书案前。


    “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来,理了理那几根贴在面上的发丝,又偏过头看了一眼她脖颈间的那处伤口。


    他并没有安抚下仍在挣扎的颜霁,她的双腿终于解放出来,她胡乱的踢着,要把自己从这个一再哄骗自己的男人的怀里解放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


    裴济按不下她,他没有用太大的力气。


    “沈易!”


    颜霁张了张嘴巴,裴济瞬间就读懂了她口中的那两个字,眼底的温和瞬间就冷了。


    可颜霁还在不断重复。


    “沈易!”


    ……


    裴济不愿提起这个人,可她却是固执太过,那唇瓣无声的张开了几次后,竟发出了嘶哑又艰涩的声音。


    “沈易!你……把他……怎么了?”


    听见这句话,他的脸色更沉了。


    裴济盯着她,眼底的情绪再不隐藏,那熊熊烈火都迸发了出来,直面给她。


    “你要见他?”


    颜霁坚定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


    颜霁没有回答,可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什么。


    裴济猛的用力,箍紧了她的腰,咬着牙,怒视着她,“你不信我?”


    颜霁没有躲避,她的确不信任他,她以为这早已经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了。


    更何况,他一再出尔反尔,此刻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自己相信他呢?


    简直莫名其妙。


    颜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头一偏,眼一瞪,倒把裴济逗乐了,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那你想怎么样?昨日我可是照你说的都摆案燃香了。”


    “把人带到我面前来。”


    “我要亲自看着他养伤,直到他恢复如初,再亲眼看着你把他放走,永远都不回来。”


    第78章 第78章“我要见沈易!”……


    听着门外的动静,颜霁面上不动声色,可那两个耳朵早已竖了起来。


    裴济临走前,特意交代过,不许她踏出这屋子一步。


    跪在门前的婢子兵士们都听得清亮亮的,便是对那房内的人有所好奇,面上也都压得死死的。


    颜霁拽了下铃儿,把绿云喊了来,又写了字给她看。


    “把余先生请来。”


    绿云不知她此举为何,还以为她有什么不适?细细看着,生怕她出了什么问题。


    “娘子,您可是”


    颜霁摇摇头,又写道,“请他来给青萍看看。”


    绿云这才放下心来,忙应下,穿过角门,却走不到那小抱厦前,门前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兵士。


    “无令,不可进。”


    绿云被人拦在了门前,她只等好言说道,“余先生可在?”


    那兵士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是我们娘子请他去的。”


    这话的确有些用处,提及了颜霁,那兵士也有些犹豫。


    绿云见状,便站在门前,朝内唤道,“余先生可在?”


    这次,余巩自是跟着来的,这人算是交给他照看了。


    躲在屋内的余巩一听声音就知道何人了,只是他不想牵涉太多,只求一个清净。


    可门外的声音没有停止,直接搬出了项娘子,余巩只能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没什么好差事能轮到他。


    余巩叹了口气,又笑眯眯的走了出来,“原来是绿云娘子,不知您这是?”


    绿云施了一礼,“青萍妹妹伤还没好利索,娘子有些担心,便想着您这若是得了空,便请您过去瞧瞧,您这儿可是忙着?”


    “不忙,不忙,”余巩听罢,神色未变,笑着便随着人去了那院子-


    “这位小娘子并未伤及筋骨,瞧着这伤也有好转的迹象,接着擦药便好。”


    余巩收回了手,目光也避着,正要起身请辞时,忽见那婢子拿了张纸递给了自己。


    他抬头一看,心中顿时就惊了下。


    “沈易的伤势如何?”


    他虽然不知那位的名姓台甫,可这几位之间混乱的关系,他也不是不知道啊!


    昨日家主摆案燃香,对着天地和裴氏先祖起誓的一幕,他可没有错过,就活生生的站在那院子里看着的。


    那起誓时提及的沈易二字,若是他所料不错,当是这位刚从地牢中提过来的人。


    “臣下不明。”


    余巩没有直言,他低下了头。


    “就是你方才随着一同来的人,他现在应当是交由你照看的。”


    颜霁知道他不是个糊涂人,眼下这般是在给自己装糊涂。


    但她不许。


    “你直言便是,既是裴济已然下令将人提了来,我问一句而已,他不会怪罪你的。”


    余巩看着面前的纸,心中犹豫着,又见一张纸递了过来。


    “你不必有所顾忌,我们之间如何,是牵涉不到你的。”


    余巩看了眼,又垂下了眼睛。


    闹得这么大的事,他便是不知全貌,也不是什么风声都不知道。


    更何况,他来了几次,不是撞上这位小产,就是那位喊打喊杀,他实在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臣下还有事,便不多叨


    扰娘子了。”


    余巩匆匆施礼,转头就要走。


    “他受的伤严重吗?”


    颜霁拉开了帏帐,忙撑着身子下了床榻,嘶哑着嗓子喊住了人。


    余巩听见声音,也仅仅是顿了下步子,随即便走出了内室。


    看着人离开,颜霁再也撑不住了,她被青萍扶着慢慢坐下,好一会儿都提不起精神。


    “娘子,您别担心,等会儿我悄悄过去,看看沈先生便知了。”


    青萍看着娘子满身的落寞,她心里不忍,更不忍的是这一对有情人,却无端遭受着这样的磨难。


    “再说,我瞧着这位余先生的医术也不低,有他照看,沈先生一定能好的。”


    青萍一直想法子安慰颜霁,想让她不再这么难受。


    颜霁想想也是,她想只要没伤及筋骨,身子总会养好的。


    既是这般想着,她便又拿起了笔。


    过了片刻,她把纸折成细细小小的一条,递给了青萍。


    除了她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找什么人了。


    “青萍,你如果能见到他,帮我把这封信给他。”


    青萍郑重的点了点头,接过了这个重担。


    白日不燃烛火,颜霁把那几张纸挑了出来,叠成长条,压在了被褥下面,只能等到榻前的烛火亮起之时,再寻个时机都处理了。


    这厢,青萍出了屋子,并没有直奔那几间抱厦而去,门外可有人守着的。


    她收下娘子的信,是为了让娘子心里这个念想,踏踏实实落了地,好好的养身子。可要真想把这信送过去,只怕是困难重重。


    没有裴济的命令,她是进不去的。


    青萍仰起了头,望着那高高的太阳,不知如何是好。


    她心疼娘子,娘子她这么好的人,如今只剩下沈先生这么一个念想了。


    看着满院子的兵士,把这里死一般的团团围住,她心疼娘子,心疼她没了阿娘,也没了孩儿。


    等沈先生养好身子,他也会离娘子而去。


    到时,这个院子里就只剩下娘子自己了。


    她留下来,她陪着娘子-


    夜间,燃了烛火,颜霁把人都摒出去,偷偷把塞在褥子下的信拿了出来,侧着身子递到了烛火前。


    她不想被人发现,或者就是裴济。


    因为他是个变态,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反悔,这些纸条被他看到又会发什么疯?


    她不想再有任何的变故。


    等沈易的身子养好,安全的离开这里,去过属于他的原本的生活,很平静的日子。


    她只有这一个念头了。


    “怎么还没睡?”


    裴济的声音忽然传来,他的脚步声和他的说话声一样令人讨厌。


    颜霁没有理他,仍看着手的纸,看着那道红色的火焰,一点点吞噬掉那张纸。


    “烧的什么?”


    裴济走上前,一把将纸夺了过来。


    颜霁不想理他,摇了摇铃儿,唤了叩香来,指了指面前的小几,要她移开,洗漱休息。


    “先退下。”


    裴济一句话,叩香就又退了出去。


    手指夹着那张残纸,展到了颜霁面前,“你倒是有兴致,又画起画了。”


    颜霁不置可否,这是她让绿云寻出来的,那些日子画过的画都翻了出来,就是防着这种时候。


    看着面前冷冰冰的人,裴济也不恼,“若是觉着闷了,就让裴荃把我那书房的画拿来,你也临摹些,总不会生了手。”


    颜霁没想他没完没了,她打了个哈欠,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困意。


    裴济也不折腾她了,将那榻上的小几移开,抬手摇了铃儿。


    临走前,猛的注意到榻边的妆案,出了门,就交代了下去。


    “着人把那屋子里的首饰利器都收拾了,另备些旁的来,坚硬尖锐之物,一概不能入内。”


    裴荃领命,随即便吩咐了下去,连这一个院子里,一眼能瞧见的地方,都着人细细收拾了一遍。


    见不到沈易,又没有他的消息,颜霁一夜都睡不安稳,夜间多梦易醒,梦里也总是不好。


    她等了两日,青萍的信都没有送出去。


    这日白间,裴济忽然来了,她没有再犹豫,便直接提了出来。


    “我要见沈易。”


    裴济的脸色当即就拉了下来,可颜霁没有退步,她说过要亲眼看着沈易养好身子的,如今这么着,和在地牢里有什么区别?


    裴济没有说话,可态度是明确的。


    颜霁直视着他,她不能退步,她必须要亲眼看到沈易,她必须要看看沈易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要见沈易!”


    颜霁手中的笔不停,几张纸上都是这句话。


    裴济一把夺过,连那小几也一并掀了。


    “沈易!沈易!”


    “你知道沈易!”


    “除了他你就没有别的……”


    颜霁怔住了,不是被裴济掀桌子吓到的,反而是被他的话惊到了。


    这个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颜霁没想起来,她的笔也落在了地上,和那些杂乱的纸一起。


    她静静地看着裴济发疯。


    她想,裴济发疯的频率越来越多了。


    不过,危害性好像没那么大了。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裴济没有等来她的求饶,兀自发了一通火,才想起来她的嗓子说不出话。


    再抬头去看,心中的怒火又蹭的点了起来。


    她就那么坐着,连眼都没睁。


    这一刻,裴济反而有些不适。


    屋内忽然沉默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颜霁睁开了眼睛,看了眼裴济,指了指地上的那张纸。


    “我要见沈易!”


    裴济没有继续发疯,他看了眼人,忽然解开了腰间的金镶白玉腰带。


    看见他的动作,颜霁皱了眉头,接下来他想做什么,太显而易见了。


    可是,下一步,裴济蹬了鞋子,连衣衫都没褪,就掀开了帏帐。


    “你?”


    颜霁伸出手把人拦住,没有褪下外衫就上床,很不卫生。


    裴济见她指了指自己的外衫,才意识到问题,也不随她计较,解了衣扣,一步就跨上了床榻。


    一个探手,拉着人,就倒在了床榻上。


    抚着她眼角的那颗泪痣,裴济的唇瓣慢慢靠近,贴上了那光滑的额间,慢慢滑落,又触碰到那温热所在。


    她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从中逃离出来,急促的喘息着,裴济的双手抚着她的腰和头,又慢慢靠近,像是要把她揉进怀中。


    片刻,裴济抬起了头,盯着她那浸着桃花般的眼眸,目光向下,又轻抚着那微微泛红的唇瓣,落在她那还有一层淡淡的淤青的脖颈间,白色的绸布包扎着伤口,很是刺目。


    “想见他可以,不过你最好别想多了。”


    裴荃在外小心催促道,“家主,该启程了。”


    第79章 第79章“我要你走!”


    听着那呼呼啦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颜霁才抬手拽了铃儿。


    绿云听见声音,忙进了来。


    “打些水来,净口。”


    绿云看了纸条,忙端着银盆侍具奉至榻前。


    蘸着青盐嚼了柳枝,又漱了口,使着帕子擦了擦嘴,重新净了面,颜霁心里的不适才勉强缓了些。


    “寻件素色的衣衫来,从我的包袱里找。”


    “喏。”


    绿云低头进了那小间里。


    颜霁连身上的衣衫也不想再穿了,令叩香置了铜镜在小几上,细细看了,面上无有痕迹,这才问道,“前些日子我的那根玉簪子呢?”


    叩香想了想,“大裴掌事收走了。”


    “他?收哪儿去了?”


    颜霁当即就下了床榻,不顾叩香的阻拦,在那妆案上翻找起来,满匣子都是绒花绢花,都被她翻了个遍。


    “这些都是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叩香忙解释道,“有几日了,大裴掌事道是家主下的令,您这屋子里不能有这样的物什……太危险了。”


    说着,叩香就低下了头。


    颜霁反应了一瞬,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去,把人喊来。”


    叩香应了声,忙去寻了裴荃。


    寻了衣衫的绿云呈到颜霁面前,她轻轻抚摸着,料子不比裴济这府中的绫罗绸缎上乘,可都是娄氏为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伺候着颜霁换了衣衫,又重梳了发髻,耐不过她的坚持,绿云只得扶着人走到了外室坐下。


    片刻,门外传来裴荃的求见。


    “传罢。”


    裴荃自途中就悄悄的问了叩香,家主才刚刚离府,项娘子这边就要见他,他还


    是小心为上。


    得知是为了那些个首饰,他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传召,裴荃便弓着身子进了屋,行了几步,便向颜霁恭敬请安。


    “仆下给娘子请安。”


    “起罢。”


    “多谢娘子。”


    颜霁看了眼人,她同这位大裴掌事没打过多少交道,却也不想同他浪费时间,绕来绕去,便直接问道,“我妆案上那些个首饰呢?”


    裴荃忙说道,“那些首饰太利,家主怕您碰着有个万一,便命仆下都被收了。”


    颜霁当然知道是裴济的命令,他们只知道服从裴济,用裴济来压制她。


    她厉声道,“都去取来!”


    可下首立着的人纹丝未动,只是愈发低了头,也不禁疑惑,项娘子的嗓子似乎好了许多。


    看着他这般不为所动,颜霁登时就扔了手边的茶盏,“你也用他来压我?”


    听到这话,裴荃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非是仆下自大不从,乃是家主有令,仆下等不得不从。”


    颜霁看着他那故作可怜的模样,心中并不能生出什么同情。


    “裴济走前怎么交代的?”


    “家主有令,一切听从娘子的。”


    裴荃这般说道,可背地里家主交代的自然还有,他却不能如实对项娘子说。


    “既是听我的,你便去把首饰都取来,否则他日待裴济回来,有你的好果子吃!”


    “也不是我为难你,这满匣子都是些什么?没一件像模像样的,我也不留多,你且去给我都取了来,留下几个,旁的你还都收走。”


    颜霁打一个巴掌,又扔了个枣。


    裴荃知道,话既是说到这份上,便不容他再拒绝。


    “还望娘子体谅。”


    片刻,几个妆奁的首饰都奉到了颜霁面前,她细细看了个遍,才找到自己的那根玉簪子,随手拿起,便插进了发间。


    随后又唤来了叩香绿云,“你们见识的多,来替我选些,总要留下几件好的。”


    绿云和叩香闻言,对视一眼,才小心上前。


    方才娘子找那根簪子的事儿,只有叩香一人知道,她自然明白娘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叩香不会多言。


    两人挑了几件,看着一直盯着他们的裴荃,也都明白,自然避开了那些尖锐硬利的。


    颜霁自是把他们都看进了眼中,瞧着那裴荃的模样,当即做主,“既是挑了,你们也挑些,拿了自己去戴,放在那儿都是生了灰。”


    绿云和叩香连道不敢,颜霁便自己动手分了起来,“这些你们拿着,这一份等会儿给青萍送去,正好好的年岁,不打扮都作甚么?这些个死物用了才不算糟蹋!”


    裴荃没想到这项娘子这般有气力,与家主在时截然不同,他不敢多想,只立在一旁,任由项娘子直接做主分了去,等他领着人再去归置,那妆奁中已然所剩无几了。


    还不等他缓上口气儿,便又有人来报,那项娘子要硬闯抱厦。


    他忙不迭的跑了过去,就见项娘子正站在门前,看着架势,是非要进去不得了。


    “娘子怎么这个点来了?眼瞧着天儿就快黑了。”


    裴荃笑眯眯的,走上了前。


    “怎么?莫不是我还得请先生来占个好时候不成?”


    裴荃没想到,这位娘子惯会作威作福,往日他怎么没瞧出来?


    “娘子,这个地方家主特意吩咐过的——”


    “走前裴济曾答应我的,莫不是他没有同你交代?”


    颜霁打断了他,提及裴济,裴荃哑了声,家主自是交代过的,可那也不是任她就这么硬闯的,看着项娘子要硬闯,他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就那么明目张胆走了进去。


    守卫的兵士眼看着他都败下阵来,一脸的颓败,自是收了长戟。


    裴荃来不及伤感,忙跟了上去。


    家主有令,这二人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应都要记下,向他禀报的。


    进到屋内,眼看着人直进了那内室,裴荃忙加紧了步子,牢牢跟在身后。


    “沈易?”


    逼仄又阴暗的内室,仅有一扇小窗,这个时辰早不见了光,若不燃上几根烛火,是瞧不分明的。


    冲鼻的药味混杂在这个闷热的内室,颜霁忽然顿住了步子,她转身走向了那扇小窗,身后的绿云见状,忙上前一步,支起了窗户。


    颜霁向内走去,只见那榻上躺着个极度瘦削的人,无声无息一般,唯有那双熟悉的眼睛,在漆黑的内室中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易!”


    颜霁走到了那张床榻前,她终于发现了他身上的那层中衣,下面掩着的尽是鞭子留下的伤痕,她伸出了那双颤着的手,却不知如何去抚摸他的伤口。


    她怕自己会碰疼他。


    “晚娘?”


    “是我……是我……”


    颜霁的眼泪在他开口的瞬间就涌了出来,她噙着泪偏过了头,不敢让他看见。


    “你们先退下罢。”


    绿云同叩香自是退出了内室,可裴荃仍是牢牢站定,似是对颜霁的话恍若未闻。


    “出去!”


    “娘子,家主之令,况有仆下在,沈先生有个万一,也好——”


    “站到门口去,少在这儿用他压我!”


    颜霁不想她和沈易说几句话,都要被人盯着,这让她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更不想把自己说话的力气浪费在这些无用之处,她的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


    顶着颜霁的怒视,裴荃不得已往后退了两步,也并未站到那门边,只是离两人稍远了些。


    “晚娘。”


    颜霁忙拭去了面上的泪,“怎么了?你是不是难受?”


    沈易摇摇头,面上露出了笑,“别再为我这般了,放你跟他走,是我最后悔的事了,我或许撑不了太久——”


    “沈易!你别这么说,我只有你了!”


    “我阿娘已经走了……”


    “我只有你了,你得活下去,还有沈阿父,他也在等着你回去。”


    颜霁咬着唇,极力控制着湿润的眼睛,她拽住了沈易的手,瞬间就触碰到了上面刚结的痂,她悄悄眨了眨眼,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她背着身子写了三个字。


    琉璃寺。


    怕他不明白,颜霁特意避过身去,又写了一次。


    “沈易,别忘了,到时你回去了,替我去我阿娘坟上多上几炷香,多烧些元宝。”


    屋内昏暗,裴荃看不清里面的动作,但这声音他是能听见的。


    沈易看到了颜霁的古怪,他看懂了她写的字,朝她眨了眨眼,又问,“丈母……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走前,特意将娄氏接到家中,又特意和阿父交代过的,一定要照顾好丈母的,晚娘最放心不下她了。


    “到今天,有二十天了。”


    颜霁不想再提,沈易自然也看到了她的悲伤,他同样看到了她发间的那根簪子,还有她脖颈间的绸布。


    “疼吗?”


    颜霁愣了下,看到他的目光便反应了过来,笑了下,“没事,快好了。”


    “你呢?伤到筋骨了吗?”


    “没,都是些皮外伤,”沈易抬起了胳膊给她看,“你瞧,还好着呢!”


    颜霁没有戳破他,如果他没有问题,为什么不坐起来和自己说话,为什么动也不动,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躺着?


    “这里的饭你能吃得惯吗?”


    颜霁不敢问太多,她甚至不知道沈易现在这种状况,谁喂他吃饭?谁给他敷药?这屋子里又热的厉害,他怎么生活?


    “吃得惯。”


    相比于在地牢里,已经好很多了。


    但这是用她换来的,沈易不想接受,他心底的愧疚和自责就要把他吞噬了。


    “晚娘,你走罢。”


    沈易忍着身上的疼痛,一笔一划的写给她。


    颜霁立刻就摇了头,她自投罗网就是为了救沈易,他必须平安的离开,回到沈阿父身边,继续他原本的生活。


    至于她,应该彻底遗忘。


    她本来就不


    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要你走!”


    “沈易,替我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颜霁没告诉他,她要给她阿娘报仇!


    她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夜,阿娘倒在她的面前,在她怀里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她忘不了。


    第80章 第80章“沈先生没说。”


    荆州城外,夜色如墨,火光似星星,斗大的冀字旌旗飘飘,裴济持剑立于船前,望着一众战船,数万兵士,雄姿英发。


    “诸将听令!”


    “在!”


    裴济高声唤道,“刘胜听令,速领三千兵马,直奔襄阳地界,切断黄昌接应之兵,以火为号,见旗便是齐巡接应,你二人八千兵马,拦截黄昌败退之军。”


    “是!”


    “朱晃!”


    “在!”


    裴济下阶问道,“庞充何在?”


    “正与卢二郎在帐中饮酒。”


    “好!令卢浚拖延时间,你与孙琦领五千兵马,打庞充旗号,沿荆江南岸而走,直取武陵郡,夺他粮草大营。”


    “是!”


    裴济转身上阶,又唤赵亮,“你领三千兵马,接应吕征,焚烧黄昌营寨。”


    “韦牧,你领战船三百只,前方设火船二十只,只待黄昌催动水师,便率人冲入他那水寨,一举歼灭。”


    众将拱手领令,裴济立于阶上,“今夜,我坐镇江口,遥望众将夺取荆州,成就大功!”


    “杀!杀!杀!”


    霎时间,擂鼓阵阵,杀声震天,数万兵马分头行动,铁甲披光而去,如同荆江翻涌,直盖荆州。


    裴济凭江而望,手持长剑,身披白甲,气势凌人,只待天亮后收归荆州,凯旋回冀。


    不知那项氏现下如何?


    念及裴荃送来的密报,他面上愈发沉冷,她倒是会作势,再不回去,只怕人又要逃了去。


    待晨雾散去,天色大亮,骑兵纷纷来报。


    “武陵大捷!”


    “襄阳大捷!”


    ……


    直辰时,各处都遣兵来报,尽是大捷,唯有些许残存兵马,落荒而逃。


    裴济下令,穷寇莫追。


    当下之急,便是守城。


    各处将领带着兵马直入城内,却也遵令,不得搅扰城内百姓,但凡有烧杀抢掠者,当街立斩。


    这一日,裴济武力夺下了他一统天下的第一站,除去远山道长此去离间的徐扬二州,天下九州,如今他手中已有三州。


    下一步,便是雍梁二州。至于豫州,不足为患矣。


    裴济翻身上马,直入荆州,城门上尽是他冀州旗帜,一面裴字帅旗当空而立,城下是他冀州兵马,城内自然便是他冀州百姓。


    数万将士见他,高声呼喊,“胜!胜!胜!”


    裴济骑马入城,城内百姓挤在道路两旁,败军之将守城之官,皆立于垂首马下。


    裴济扫了眼马下众人,继续前行,直到那荆州官邸,才下马入内。


    荆州官员早已备好了酒菜,正要请人上座,不想身后匆匆赶来了一骑士。


    “家主,密报。”


    裴济看了兵士送来的密报,面上仍旧镇定,心中却悄悄给那项氏记了一笔。


    竟是要遣人要了布匹,要亲做衣衫。


    不晓得她是为何人所做?


    合上密报,裴济重新抬起脚,可身后的一众荆州官员都缩紧了脑袋,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荆州城内,灯火通明,官员俱欢,将士肃立,严守城池。


    与此同时,颜霁正坐在书案前,拿着绣棚,翘着指头,看着自己绣出的鸟儿,半天下不去针。


    “你怎么绣的?我绣的鸟儿怎么这么奇怪?”


    颜霁一眼不错的看着绿云,还是没看明白她手里的针线是如何穿插,几针下去就绣了大半,连那蝴蝶也活灵活现的。


    绿云属实是没想到这位出身并不高贵的娘子,连绣活儿也不会做,教了这么久,勉强学会了点针法,能绣出来些花儿蝶儿,却也实在怪诞,更不提这只更复杂的鸟儿了。


    “您是这点绣错了,从这点都得拆了,拿着针细穿过去,再从这点子缝隙处反面掏过来……”


    绿云耐着性子又教了一遍,可抬头看着娘子一脸迷茫,她就住了口,也不好再教下去,只得问,“可是婢子讲的不明白?”


    颜霁终于扔下了绣棚,“你讲的很明白,就是我学不会,旁的就算了,我只把这些花儿蝶儿绣好便罢了。”


    她收起了自己的小帕子,站起身来,“我不学了,总是也用不到,我包袱里的那些东西以后都别动了。”


    那日找衣衫时,她注意到了那上面绣着的花儿,便想起了娄氏来,原是想着学一学,能绣个帕子就成。


    日后,等沈易回去了,便捎给阿娘的。


    可她学了有一个多月了,也只学会了几朵花,一只蝶儿,还绣的很勉强。


    往后,娄氏为她做的那些衣物便都保留下来罢,她也唯有这些念想了。


    沈易的伤势渐有好转,原担心他那里不好过,她总想去看一看。


    可裴荃的一番话拦下了她的脚步。


    “非是仆下托大,娘子该为沈先生想想的,日后沈先生……”


    话尽于此,裴荃就低下头不言语了。


    颜霁听完,若有所思,便止住了步子。


    裴济的眼线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在盯着她,便是裴荃这一句话,也说得小心翼翼。


    为了沈易能平安离开,颜霁鲜少再去那抱厦处了,这月余间,她仅去了那一次。


    青萍见她神思恍惚,也明白她的心思,便主动提出代她去照看沈先生。


    “你的身子还没好,怎么能再折腾?”


    “若不然,婢子隔上两日便去看看如何?”


    颜霁想了想,这才答应。


    可即便是青萍去,裴荃也跟着,在那门边瞪大了眼睛盯着。


    青萍也不多说,只是瞧瞧他的伤势如何,又问问饭食如何,旁的她也不问。


    至于那封信,她还悄悄留着,没寻个时机递给沈先生。


    回去见了颜霁,也如实说。


    如此这般,颜霁的心里才慢慢不那么牵挂着了。


    这时,沈易已能自己下了床榻,走路虽然慢些,可比着先前已经好了许多。


    颜霁知道,他的伤势一定不只是表面上那些伤痕,内里还有瞒着她的。


    她那□□的磨伤便是已经恢复,也迈不出去,踏不进那间抱厦里。


    两人相隔一门之遥,却如万里般。


    颜霁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做,唯有这般,才能克制住自己。


    “青萍,等会儿你把这身衣衫给他。”


    他那里就那么两身衣衫,这府上可没有人会想起他,颜霁趁着自己学绣活儿,便让绿云搜罗了许多布匹来。


    这院内,除了绿云也就只有叩香了。


    颜霁并不那等折腾人的,只那白日里,让俩人抽些个空闲来,也不讲究什么繁复纹样,注重舒适便好。


    “对了,你问问他,可有什么要做的事儿?”


    青萍点头应下,抱着小包裹就照例去了角门后的抱厦里。


    门外守卫将人放了进去,裴荃被红蕖院召了去,青萍踏进屋内,摒去跟着余先生来的小药童,她悄悄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书信。


    沈易接过,坐在床榻边看完,眼睛就红了。


    青萍看着人突然低落,忙问,“娘子曾交代,教婢子问问您可有什么想做的事儿?”


    沈易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看他这副模样,青萍没再多问,细细看了他的情况,暗暗记在心里。


    临走前说,


    “来时娘子交代过,信看完要烧掉。”


    见沈易微微点了下头,青萍才放下心来,把包袱里的衣衫一并交给了他。


    “您收着罢。”


    说完,青萍就被人追似的,急慌慌就跑了出来。


    她看不得那般场面,她怕等会儿娘子问起,自己露了馅儿。


    回了院子,颜霁正坐在窗前,还捧着那绣棚。


    “他……怎么样了?”


    “好多了,”青萍站在她身旁,“那封信……婢子交给沈先生了。”


    闻听此言,颜霁一个愣神儿,手里的针就戳到了手上,惊呼一声。


    “娘子!”


    青萍低头细细看了,连松了口气儿,“还好,还好。”


    “不要紧,”颜霁拿着帕子擦了两下便无事了,她只听到了方才青萍的那句话。


    她什么都没问,又拿起了那根银针,捧起了绣棚。


    过了片刻,颜霁才问,“他可有什么想做的事儿?”


    青萍一瞬间就捕捉到了颜霁声音中难以掩藏的悲伤,她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沈先生没说。”


    颜霁也没说话。


    直到次日,张守珪照例来请脉。


    “不知张先生那儿,可有医书?”


    “娘子说的可是妇科?”


    颜霁愣了下,沈易似乎没有主诊哪一科,方圆几里的庄户人,有了什么小病小灾,都是去寻他。


    “还有别的吗?”


    “臣下主诊妇科,旁的倒也有些涉猎,并不精通。”


    “无事,只要是你认得的好医书,都一并拿来可好?”


    这话说得太大,惹得张守珪直问,“娘子可是要学医?”


    “不是,我只是想多看看书。”


    便是这个答案,张守珪也不再问了,当即便令人随着小药童去捧了书来。


    “这些书,你慢慢都拿给沈易,他是个先生,多学些,日后总没坏处的。”


    他总会要离开这里的,有个一技之长,无论如何也能生存下去,更何况他的医术师承沈阿父,在宛丘城外的那几个村落里,总还是受人尊敬的。


    青萍拿了一本,交代沈易。


    “沈先生,这是娘子的一番心意,还望您细细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