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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夺颜

    第81章 第81章“你疯了?”


    九月季秋,满城铁甲,凯旋归来。


    早间,颜霁正坐在窗前绣帕子,就听见外头乱糟糟的动静了。


    问了绿云,才知是裴济率着大军进城了,连素日在那门外时时盯着她的裴荃也不见人影儿了。


    “娘子,家主归来在即,您可要早些准备……”


    绿云欲言又止,颜霁大抵能猜到她话中的意思,但她连头也没抬,手里的针线穿来覆去。


    “我既不是这府上的主母,要大费周章操劳备宴,也不是旁的什么人,哪里用得着我去献殷勤?”


    她和裴济,就是简单的交易关系。


    旁的,一律都没有。


    “你可是要去忙?”


    颜霁知道她和叩香都是裴济那逝去的老主母给他留下的人,也算通房丫头了,日后若是真上了榻,大抵会是个什么妾室的。


    因此,颜霁才有此一问。


    “不……不是……”


    绿云忽然语无伦次,不想娘子竟是这般误会了自己,她怎么敢对家主有什么想法,这样的话要是传扬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她一时间话都说不清楚了。


    “紧张什么?”


    颜霁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笑了下,“便是裴济即刻召你去,我也不会生气,再说了,裴济这样的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吗?”


    “娘子……”


    绿云已经不敢接话了,她怎么敢议论家主,这府上上上下下,也唯有娘子一人敢随随便便的就把家主的姓名挂在嘴边。


    “好了,不逗你了。”


    颜霁看了下时间,又问叩香,“可做好了?”


    “还差点儿尾。”


    叩香手里的仍是给沈易做的软袜,裴荃得了裴济的命令,连把剪子她也见不到,便是布也都是他们私下裁好拿来的。


    颜霁也并不在意这些,能给沈易做些鞋袜衣衫,让他的日子稍稍好过些,便足矣了。


    几人分工,做起来也是很快的。


    等晚间青萍从抱厦那儿回来,照例进屋向颜霁回禀。


    “沈先生好多了,如今走起路来快得很,婢子都跟不上了。”


    “对了,那些糕点也用了,今儿婢子瞧着,还是那道四季酥更合胃口。”


    颜霁怕他那里吃不好,总会隔上一两天送些东西,有时赶着饭点送去,便能吃用些鲜时羹汤。


    “那便好,明儿你把那几双鞋袜给他送去。”


    “喏。”


    “他那儿的被褥可着人换了?这些日子夜里见了凉,回头还得再做些厚衣才是……”


    “那些我都记着的,您别操心了,您也该歇着了。”


    “你也去吃罢,给你留了莲子猪肚和荤素包子。”


    “多谢娘子!”


    瞧着人欢欢喜喜出去,颜霁才放下了手里的绣棚。


    裴济回来了,沈易也是时候离开了。


    叩香侍奉着颜霁净面漱口,等人上了床榻,照例缩在床榻边守夜。


    颜霁特意命人给他们支了小榻,夜间用时才拿出来,白天累了那么久,晚上再休息不好,尤其是他们也才十几岁。


    可几人都不曾用过,最多是困得厉害了,才会趴在上面点点头。


    睡至丑时,叩香忽然听见了动静。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声音的来处,才意识到竟是家主来了。


    叩香忙起身掀开了帏帐,还未唤醒娘子,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退下。”


    叩香忙低头施礼,悄悄看了眼床榻的方向,出了屋去。


    看着榻上半睡半醒的人,睫毛微颤,睡眼惺忪,还带着几分恍惚。


    “怎么了?”


    “没事。”


    裴济的目光落在那粉嫩嫩的肚兜上,滑落的被子半遮半掩,柔软的手臂露在外面,似是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光滑。


    随着一声惊叫,裴济揽着人倒了几个滚儿,那层帏帐随着吱吱呀呀的床榻颤动起来,窗外的月儿也悄悄逃了出去。


    帏帐内看清了来人,颜霁便阖上了眼睛,渗出眼角的泪珠被撞的支离破碎,可贴在脖颈处的温热并没有放过她。


    结束的时候,屋内的烛火被拨亮了,他那身刺鼻的酒气让颜霁歇不了片刻,她撑着最后一丝精神拽了铃儿。


    “药呢?”


    看着她到这般时候,还朝婢子要那避子药,裴济登时就冷了脸,抬手就把那药砸到了地上。


    “看来还有劲儿。”


    说着,随手掀了帏帐,又入榻内。


    几簇烛火若隐若现,裴济禁锢着她的身子,又抬手摩挲着她眼里的残泪,还有那颗泪痣。


    “睁开眼!”


    裴济下了令,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直到清楚的看见她那双湿润的眼睛,他又忽的笑了。


    “叫我!”


    “叫我!”


    颜霁被裴济的声音闹醒,她即便意识清醒,可身子也乏的紧,看着面前没完没了的人,她打了个哈欠,又闭了眼去。


    “你哪这么困了?”


    裴济叫不醒人,偏过头又贴了上去,嘶咬着那湿润的唇瓣,不肯放过她。


    无法呼吸的颜霁本能的拍打身前的人,可他毫发无伤,甚至愈发用力,直到他主动松开。


    “你疯了?”


    颜霁大口呼吸着,也不妨碍她怒视着面前的始作俑者。


    她不愿再继续,拽了铃儿,自己踉踉跄跄就要下床。


    但身旁的男人一把就拽住了她的胳膊,稍稍用力,就把她抱了起来。


    两人挤在浴桶中,颜霁也没有清闲片刻。


    等她重新躺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得耳边一句,“这些日子过的可快活?”


    旁的颜霁便不知了。


    等她醒来,已是未时。


    浑身无力,连床榻都下不得,绿云只得命人搀扶着进了浣尘。


    沐浴后,颜霁问道,“避子药呢?”


    昨夜裴济折腾的厉害,原是记着的,可后来


    她也忘了。


    “家主说……您不必用了……”


    绿云的头快要低到地面上了。


    颜霁闻言一怔,便没有再问。


    她这个身子,也实在无需用药了。


    膳后唤了青萍,另写了封信,同那些鞋袜,一并送去了抱厦。


    沈易离开的事情,刻不容缓。


    可接下来,一连几日,颜霁都没再见裴济,连原本时时盯着她的裴荃,也没有再见到了。


    以防万一,颜霁命人做了两身厚衣。


    “这些东西,等会儿你也一起带过去……”


    正收拾东西的功夫,颜霁并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把自己的那根簪子也翻了出来。


    “等他走了,也就这根簪子还算个念想,阿娘给我做的衣衫,以后也穿不着了——”


    说着话,颜霁猛然回头,才看见站在身后的人,阴沉着脸,如同罩着一层晨间未曾散去的寒霜,眼底却是即将喷涌出来的怒火。


    “你……什么时候来了?”


    这个点,天都没黑。


    颜霁看着一步步逼近的人,下意识的往后退,直到她跌坐在床榻上,面前的男人还没有停下,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脸都要贴了上来。


    可下一瞬,男人没有立刻扑上来。


    颜霁只觉得手上一空,再抬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她的玉簪子已经四分五裂。


    “裴济!”


    颜霁慌忙就要站起身去,可她被男人按住了,动弹不得。


    “放开我!”


    颜霁不满,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散在地面上的簪子。


    那是眼下她身上唯一的和沈易有关的东西了。


    “你看看我是谁!”


    裴济强硬的捏住了她的下颌,让她不得不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


    “裴!济!”


    颜霁知道他又要发疯了,甚至颇为无奈的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他的暴戾。


    “我就这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裴济的话让颜霁没有反应过来,这不像他了。


    颜霁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似乎有些低落的男人,她也冷静了许多。


    “这只是我们的交易,你有需求,我帮助你解决,很简单的事情,没必要搞这么复杂。”


    颜霁的态度从始至终就是这样,她和裴济的关系就是这样。


    “交易?”


    裴济看着面前冷冰冰的人不可置信,他蹙起了眉头。


    “既然提起来了,如今你也回来了,过两日便履行誓言罢。”


    颜霁从榻上起身,弯腰捡起了那些碎落的簪子残片,抽出袖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包了起来。


    看着还站在身旁的男人,颜霁继续说道,“你放心,只要沈易平安的回到宛丘,我同样会遵守自己的誓言。”


    包裹着玉簪子的帕子被颜霁放在了妆奁里,她从容的收起了方才的那个包袱,一并搁置在了床尾的那口箱子上。


    可床榻旁的人仍然没有离开,看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颜霁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又走向了那张床榻,放下帏帐,解开了腰间的盘扣,衣裙随手置于一侧,褪下那双软底珍珠绣鞋,便坐在了床榻上。


    她在等裴济。


    等他走上前,完成今天的交易。


    看着安安静静坐在面前的人,正等着他亲手采颉,裴济解了腰带,扔了衣衫,大步上前。


    长臂一揽,将人带进怀中,摩挲着她眼角的泪痣,慢慢滑至她的唇瓣,又捏住她的软耳。


    似是怜爱,又似是愤怒,他的手劲儿愈来愈大,逼得她渐渐喘息起来。


    “看着我!”


    他不容许她有丝毫的逃避。


    “裴荃!把人带来。”


    “喏。”


    颜霁并没有明白,她甚至没有听清,她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可裴济并没有放过她。


    “睁眼!”


    裴济抱着人下了床榻,将她抵在了冰冷的书案上。


    “看!”


    他捏着颜霁的下巴,逼她看向了屏风处,那里映出了一道身影,落在了她的脚下。


    “仔细看看!”


    裴济的手愈发用力,颜霁咬紧了唇瓣,试图闭上眼睛,可裴济并不允许,他逼着自己看着那道身影,被死死按下的头只能看到那道身影。


    “出!声!”


    第82章 第82章她认输了。


    黛色的天空中,残留着一角夕阳,幽暗的浮光涌动,又被黑夜一点点吞噬,像濒死的血凤,在暮网中挣扎,充斥着呻吟。


    颜霁无助的倒在那冰凉的书案上,眼中的泪水如同决堤一般,顺着脸颊落在了案上,又啪嗒啪嗒的落在那一片阴影处。


    此刻的她如同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鸟儿任人宰割,拔取了身上蔽体的羽毛不止,还要把那脆弱的肌肤按在刀口上摩擦,一点点把血放出来,直到鲜血填满深不见底的深渊。


    身后的人对她发疯似的怒吼,任由他随意发泄,颜霁丝毫感知不到坚硬的书案撞到身体时所带来的疼痛,她麻木的看着落在脚下的那道身影,可眼中的泪水却模糊了她的视线。


    “交易?”


    “你有什么能同我交易?”


    “一个乡野庶民,岂能高攀?”


    “你这样的容貌,扔到香云楼又会有几个恩客?”


    “也就这副身子,还能有些快活。”


    男人的嘴巴没有停止,身上的动作亦没有停止,这一字一句颜霁都不曾听进耳中,她只是心里难受,看着那道身影愈发难受。


    如果只是她一人,她或许并不会这么难受,可仅仅一壁之隔的屏风处,还站着她一直惦记的人。


    如果这人是绿云,亦或是旁人,她也不会这般悲戚,可他偏偏是沈易。


    那一片衣角,是她亲自在上面做的标记。


    一株兰草。


    一株烧不尽的兰草。


    可此刻的她却就要被这熊熊烈火彻底吞没,燃烧殆尽。她用尽力气,咬紧了唇瓣,却还是被人粗暴的用力掐开了,失去控制的身体在他的拨弄下,发出令人厌恶的声音。


    “咬什么?”


    “既是快活,何须要忍?”


    “我的手段且多着,且教你今日开开眼,一一见识了。”


    裴济的动作愈发狠厉,他翻身将人揽在怀里,大敞着腿,死死按住了那挣扎的双手。


    “既是交易,你也该好好的拿出诚意来。”


    这话意有所指,颜霁的目光在触及到屏风上的那道阴影时,顿时就僵住了身体,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她咬紧颤抖的牙关,只能闭上了眼睛。


    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裴济赢了。


    他的威胁再一次有了作用,颜霁任由他的手在身上作乱,把自己彻底变成他的提线木偶,一喜一悲,皆由他心。


    可颜霁的心无法变成一块石头,她的心似乎被人紧紧攥着,连呼吸都泛着疼,从胸口蔓延到每一根神经。


    她知道,裴济不仅在羞辱自己,更是在羞辱沈易。


    他这一招用的很好,一石二鸟。


    即便她和沈易早已经再也不会有未来,他也成功了,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毫无廉耻的□□,她的自尊,她的自傲,她的所有,她的一切,都被裴济彻底断送。


    此刻的她,如同赤身裸露在众人面前,任人打量议论,那些眼睛都在盯着她。


    围观者众多,有那些婢子,守卫,还有她曾经的爱人。


    她坚持的一切,她信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荡然无存。


    除了一具风尘过后的裸体。


    即便那身衣衫还会重新覆在她的身上,可她逃不过去的,她会一直留在那里,时时刻刻都被人议论打量。


    她的身体不住的颤抖,无力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不绝的泪水砸在了身下,泪眼婆娑中也只有那一道朦胧的身影。


    她认输了。


    事实上,她从没赢过。


    她忽然后悔,后悔自己那一夜遇见了裴济,后悔她嫁给了沈易,后悔她上一次没有死掉。


    活着,原来会这么痛苦。


    她觉得浑身都痛,每一根神经都在断裂的边缘,剜心蚀骨般的疼痛,遍布全身。


    她的意识混乱起来,眼前的一切都颠倒了。


    她好后悔,如果她没有遇见裴济,她的人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阿娘不会被人害死,沈易也不会受如此屈辱。


    她为什么要反抗?她为什么要贪心?她为什么还要妥协?


    她忽然觉得很冷,尽是身上已经大汗淋漓,滚烫的身子紧紧贴着,可她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错误。


    她不应该穿越到这里,她也不应该读那么


    多书,她也不应该反抗,如果她可以忍受裴济,如果她一字不识,如果她从没穿越,如果如果


    如果她只是一个傻女,她就不会认识裴济,也不会反抗裴济,就不会惹怒裴济,阿娘就不会死,沈易也不会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因她而起。


    她应该做一个了断。


    “睁开!”


    “你也该仔细认认面前的到底是何人?是谁在和你鱼水之欢——”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颜霁睁开了眼睛,她举起了手,一巴掌打了上去。


    清脆的声音,叫停了裴济的动作,可他的手还紧紧掐着颜霁的腰,似乎要把自己折断一般。


    可裴济却笑了下,盯着颜霁冷声说道,“骨头够硬!倒是我忘了,”转头,朝外唤道,“裴荃,把人押进来。”


    颜霁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卑劣和无耻,她无法忍受裴济这样对待自己,更无法忍受自己这样的不堪会落在沈易眼里。


    她绝不允许!


    “裴济!你混蛋!”


    颜霁本能的反应,她用双手去推面前的人,可背后的双手还紧紧禁锢着着她,像是一条铁链,让人根本就无法挣脱。


    “放开我!”


    “裴济!你就是个混蛋!”


    颜霁疯狂挣扎起来,她听见了屏风处的脚步声,她也看见了那道移动的身影,她还在无力的挣扎着,可面上的泪水已经失去了控制。


    她无法想象此刻的画面会是怎样?


    “裴济!你不得好死!”


    裴济大笑起来,他没有得到自己想到的,必是要从别处再补回来的。


    她的骨头硬,嘴也硬,咬出了血来还不肯放声欢愉,看着此刻的她发髻散乱,泪痕沾面,怒目而视,裴济倒觉得有意思极了。


    “晚娘!别再为我牺牲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声,让颜霁的心顿时就空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快来人!”


    “去喊余先生!”


    屏风外喧闹起来,颜霁也怔住了,她没有明白,外面怎么了?


    刚刚是沈易吗?


    他怎么了?


    “不!不!”


    心越来越紧张,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拼了命似的挣扎,手脚并用推开了裴济,从他的腿上跌落下来,跌跌撞撞的朝外跑去,可还未跑出,她就被人拽住了胳膊,颜霁什么也不顾不得了。


    她一口咬了上去,混乱的手脚捶打着面前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脚踢在了什么地方,那条铁链终于松开了她,她逃了出去。


    屋内被困住的裴济闭了闭眸,大喊一声,“都滚出去!”


    可屏风外的人到底还是看见了那赤身奔出的人,几人立时就低下了头,两步并一步就跑开了。


    裴荃路过门外,忙对绿云说,“快去,给娘子拿些拿些衣物。”


    话说完,裴荃忙领着院内护卫都对着墙跪在了外侧。


    今日疯的不止是家主,大约那项娘子也疯了。


    看来,他的小命今天就得丢在这儿了。


    与此同时,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喊声炸在了众人耳边。


    “沈易!”


    “沈易!”


    “你醒醒!”


    “沈易!”


    颜霁跪在地上,眼前是一片鲜艳的红色,沈易就倒在这血泊之中,他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躺着,任她如何呼唤,也没有睁开眼睛。


    那么近的距离,颜霁却觉得遥远,她颤抖着手,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她把沈易搂在怀中,一如当日她抱着娄氏一般。


    “沈易你醒醒你醒醒”


    她看到了沈易的伤口,他的脖子被刀划开了,长长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包扎,对,包扎。”


    颜霁四处寻找着,可她没有找到能用的绸布。


    “青萍,青萍,布在哪儿?”


    青萍红着眼睛,她终于被放进来了,她跪在颜霁身旁,把衣衫披在了娘子身上,看着无措的娘子,和倒在地上已经死去的沈先生,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如何对她的娘子说。


    “布呢?”


    颜霁见到青萍,空洞的眼睛似乎有了光,她紧紧抓着青萍的胳膊,看着无动于衷的青萍她愈发着急,“快去找布!快去啊!”


    “娘子!”


    “这个,这个应该可以用。”


    颜霁发现了她身上的衣衫,她欢喜的跑到沈易身旁,把他揽在了怀里。


    “沈易,你等等,你别怕——”


    手中的衣衫还未覆上伤口,脖颈忽得一痛,眼前的一切就看不清楚了。


    裴济将倒在地上的人抱了起来,朝外斥道,“裴荃!处理干净。”


    转身,便进了内室。


    裴荃忙领命而来,交代过屋内的婢子,裴济大步走出,冷脸看着裴荃,一脚就踢了上去,“你当的好差事!”


    裴荃被踢得滚了个跟头,也是当即又跪下,连连磕头,“家主恕罪,家主恕罪。”


    “你和裴荟倒是交的好班儿,轮着挨板子,就是不长记性,既然人你看不好,这双眼睛也无需再要了。”


    裴荃冷汗直流,额上已经磕出了血,“家主饶命,家主饶命,仆下知错了,仆下一定将功折罪,守好娘子”


    裴济看了眼那座沾了血迹的屏风,“将功折罪?”


    裴荃连忙说道,“对,将功折罪,仆下一定日日夜夜守着娘子,再不会出现今日之错。”


    “暂且留你一命,把换座屏风,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喏。”


    扫了眼内室,裴济起身离开。


    夜色渐浓,两人抬着草席悄悄踏过了角门。


    第83章 第83章“人早扔去乱坟岗了。”……


    “晚娘,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妻?”


    沈易把手中的面具递过来,颜霁低下了头,她有些害羞。


    “我……”


    话未说完,颜霁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两人身下的那道影子上,她心中的欢喜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很熟悉的。


    可她似乎忘记了什么?


    颜霁盯着脚下的影子,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抬头看向沈易,只见他张开嘴巴,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沈易,你说什么?”


    颜霁看着沈易的嘴巴张张合合,耳中却是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她的眼前一片模糊,那道影子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屏风。


    叮的一声,耳鸣消失了。


    “沈易!”


    当她再抬起头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沈易消失了,眼前被黑暗彻底笼罩,悄然无声的小路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河面上泛着奇异的绿光。


    她惊呼着跑回了家,那座小院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窗内还亮着灯,她大声喊着,她的胆子很小。


    她想阿娘回应她。


    可下一瞬,院内骤然出现了几个黑衣人,他们打斗在一起,打的不可分交。


    “阿娘!”


    她看见了,阿娘来接她了。


    可门边还有一个她。


    这一幕很熟悉。


    今天很奇怪,一直都很奇怪。


    她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一把利箭嗖的一声从自己的眼前飞了出去,下一秒就射在了阿娘的身上。


    阿娘倒在了地上,她想起来了。


    鲜血从伤口中蔓延出来,阿娘被另一个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正贴着阿娘痛苦的哭喊着,此时的她同样绝望。


    泪水无声的滑落,每一滴都落在了身下,混合着那一滩血迹渐渐扩大,她痛苦的跪倒在地,任由那些血迹染红了自己的身体。


    她想和阿娘一起走。


    颜霁慢慢躺下来,她伸了出胳膊,试图再报抱住阿娘的胳膊。


    她抓空了。


    她完全触摸不到阿娘的身体。


    颜霁低了头,才发现她像是一个透明的鬼魂,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鲜血正一点一点渗透着她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都离她越来越远,她飘在了空中,似乎被人在暗中掌控着,不知将要飘向哪里。


    她只转了个头,就又看见了那座屏风,可与方才不同


    的是,上面溅了一大片血。


    颜霁顺着来处看去,她看到了沈易。


    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不能自已的痛哭出声,她的亲人爱人都离她而去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只剩下她自己,汹涌的孤独和痛苦把她淹没。


    颜霁明白了,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实,她做了个噩梦。


    更可怕的是,那噩梦就是现实。


    颜霁蜷缩着身子痛哭,她的心似乎被人一刀刀生剜一般,钻心般的疼痛顺着每一根神经咬噬着她,她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引来了绿云他们,他们正在悄悄收拾屋内残留的血迹。


    “娘子!”


    青萍率先跑了进来,她听见了那撕心裂肺般的喊叫,掀开帏帐,她看到了缩在锦被下的一团。


    眼泪瞬间滑落下来,青萍轻轻颤抖着手,靠近正躲在锦被下发抖的娘子。


    她小心翼翼的唤着,一点点靠近那个极度不安的娘子。


    “娘子,我是青萍。”


    说着话,她的手才慢慢落到了锦被上,她轻轻的抚摸着,并没有上手把人从锦被中强拉出来。


    “娘子,你别怕……”


    青萍甚至说不出那不过是一场噩梦,她无法用这句话安慰娘子,她心疼她的娘子。


    绿云和叩香也匆匆跑了进来,两人站在榻前,看着在青萍的安抚下,锦被下的人果然慢慢平复了许多,又悄悄退了出去。


    留下的青萍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她只是一下接着一下的抚摸着那团锦被,抚摸着锦被下还难受的娘子。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才从锦被下露出了脑袋。


    “娘子,你饿不饿?”


    青萍看见那张藏在锦被下时间太久被憋的红通通的脸儿,立刻拿起了小几上的团扇,轻轻摇了起来。


    颜霁摇了摇头,透进帏帐的光照得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她还缩在那床锦被里。


    青萍拿着帕子擦了擦她面上的泪痕,拨去了黏在额上的碎发,她什么都没有提起,她只是像往常一样陪着她,又格外的小心。


    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颜霁终于坐了起来,锦被下的身体也露了出来,雅黄般的肚兜系在身前,却掩不住她身前的淤青和伤痕,不仅仅是这一处,身后的更多。


    青萍夜间为她擦洗时,已经看见过了,可现在再次看到,她还是心疼。


    颜霁没有注意,她掀开锦被,一脚就踩空了。


    幸好有青萍,她一把将人扶住了。


    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颜霁还是推开了青萍,她仅着一个肚兜,一条亵裤,裸着脚面,慢慢走到了那屏风处。


    她走到了梦中血迹所在,弯下腰来,近乎于趴,还是没有看到一滴血迹。


    那不是梦,她分得清。


    地面上光滑如初,一滴血迹都没有,似乎这里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可那块被换了的团花宝绒毯子和那座屏风,又在无声的佐证些什么。


    颜霁没有找到沈易的任何痕迹,这儿已经被清理的太干净了。


    她抬起了脚,往着太阳的方向走去。


    门外的护卫拦住了她。


    颜霁的脚步并没有因此有任何的停留,她固执的往前走,一直走。


    门外的护卫看着愈发逼近的人,登时就低下了头。


    青萍见状,忙去拿了件对襟儿披风,披在了颜霁身上,她也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一味的往前走。


    “还请娘子停步。”


    护卫连手也伸不出去,他们身上佩戴的刀剑长戟自昨夜,一并都撤了下来。


    这样的话拦不住颜霁,何况此时的守卫近乎于无,并不能拦她片刻。


    颜霁走向了角门,青萍跟随着她,她知道娘子要去哪里,她也明白娘子为了什么。


    她没有阻拦,她也不会阻拦。


    门外的护卫匆匆跑了出去,颜霁已经跨过了角门,她继续向前走。


    她看见了那间抱厦。


    此处的护卫看见远处的来人,当即就出手拦人,裴荃已经下令,此处何人都不得再进。


    颜霁眼中不曾有过一刻,她对面前的人视若无睹,她继续向前走,可那护卫竟是不认得她一般,并不避讳。


    青萍当即就出了声,“如此大胆!竟敢对娘子不敬!都睁开你们的狗眼,这是娘子!”


    这话并没有吓退他们,即便他们手中兵器已然不再,也并非对付不了一个弱女子。


    “都走开!”


    青萍跑到了颜霁面前,她用自己保护着颜霁,“都走开——”


    “姑奶奶,您怎么来这儿了?”


    裴荃姗姗赶来,他擦了下脑门上的汗儿,跑到颜霁面前,又立刻低下了头,呵道,“都瞎了眼不成!”


    “不知娘子怎么出来了?这个点儿正是用膳的时候——”


    “滚开。”


    颜霁轻飘飘的两个字打断了裴荃,她也挥开了青萍,她只想一个人去看看沈易。


    裴荃却是悄悄朝绿云和叩香使了个眼色,他们男子不方便,可这些个婢子们要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把娘子再放了进去,只怕都逃不了责罚。


    绿云和叩香对视一眼,正犹豫着,裴荃就出了声,呵斥道,“还不去!”


    来不及再多想,绿云和叩香就跑到了颜霁面前,伸开臂膀,试图拦下人。


    裴荃稍稍看了眼,又皱着眉头指了指,“抱住腿。”


    说着,稍稍一挥手,身后的婢子们都涌了上去,把人牢牢困在了中间。


    即便青萍也在,两人也敌不过二十余人的婢子们。


    颜霁寸步难行,她还是在挣扎,她一滴泪都没有留下,只是不停的推着,她试图把围住自己的人墙推到。


    两方人在抱厦前僵持住了,婢子们不敢动手触碰,颜霁一步都未曾后退。


    她紧紧盯着那间抱厦,那扇半开半合的门,那扇他时常站的小窗。


    青萍说他很爱站在窗下,去了几次都碰见人站在窗下,一动不动。


    他很渴望自由,颜霁想。


    可他却被困在这里了。


    “滚开!都滚开!”


    颜霁压抑的嘶吼出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搡着面前的人。


    她要进去。


    “都滚开!”


    她发了疯似的,散乱的头发夹在披风下面,微风吹起,愈发显得人失智一般。


    裴济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闹什么?”


    他大步上前,挥退了众人,一把就将人抱了起来。


    “人早扔去乱坟岗了。”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击溃了颜霁最后的理智,她一口咬了上去。


    裴济登时就皱了眉头,脖颈处的疼痛并没有让他松开手,更不会停下脚下的步子。


    可在场众人都被吓了一跳,裴荃忙召了人来,悄声说道,“快去请陈先生来。”


    说完,又呼呼啦啦跟了上去。


    “松开!”


    裴济抱着人坐到了床榻上,她身上这件披风勉强是聊胜于无,可也太大胆了些。


    颜霁无动于衷,她的牙齿用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她的手指也紧紧掐住了他的脖颈,他必须也体会一下濒死的感觉。


    她应该带一把刀,这个时候就能割了他的脖子。


    颜霁很后悔,她愈发用力,她的牙齿发出了声音,温热的血液喷在口腔里,嗜血的快感正刺激着她的神经。


    “你太得寸进尺了!”


    裴济稍稍用力,人就被他拽了下来,她这个不争气的身子,能有什么力气。


    颜霁被他推到在床榻上,盯着他脖颈间被自己咬出的伤口,她大笑了起来。


    “裴济!你不得好死!”


    “终有一日,你会死在我的手上!”


    第


    84章


    第84章 “此事臣下不敢应。”……


    看着如同疯子一般的人,裴济被气得咬了咬牙,这句话惹得他冷笑,他的眼神愈发阴鸷可怕,“死在你的手上?倒教我瞧瞧你有多大的能耐!”


    说着,裴济摸了摸脖颈间的那处伤口,随即将人挟制住,按倒在了床榻上。


    “滚开!别碰我!”


    颜霁的脚胡乱踢了起来,她疯狂的挣扎着,她不许裴济再靠近他,他失去了威胁自己的把柄。


    她不愿意再妥协下去。


    “你滚开!”


    见识过她那腿脚的厉害,裴济当即按住了她的腿,却不及那被松开的双手朝他又抓了上来,裴济躲避不及,面上当即就出现了两道抓痕。


    “倒是我小瞧了你。”


    裴济心中的怒火蹭的一下就烧了起来,他俯身就将人压在了身下,牢牢握住那两只作乱的手,愈发强硬。


    “裴济!你不是人!”


    “裴济!你不得好死!”


    “看来你只会这几句,”裴济贴在她的耳边,又觉得她有些可笑,“倒教我教教你。”


    他这样挑衅的话让颜霁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她被气得浑身颤抖,猛地一口咬了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裴济没有停下,他如同野兽般愈发兴奋,愈发粗暴,将身下的人折磨到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流泪。


    颜霁瞪大了眼睛,周遭是漆黑一片,她空洞的盯着头顶的纹样,看着它变成了一头对着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鲜艳的红色如同那刺目的血液,可怕的野兽渐渐模糊,只留下一片噬人的红色将她吞没。


    身上的人还在粗暴的对她发泄,直到身下的人停止了哭喊咒骂,裴济才终于松开了对她的挟制,将人抱进了浣尘。


    屋外的婢子们都听见了颜霁声嘶力竭的反抗,但他们都不敢有什么动作,便是青萍也被裴荃下令带离了此处,被他匆匆喊来的陈从自是听见了这么大的动静,面上无常,心中却不禁感叹。


    暮色已现,屋内的人才拽了铃儿,绿云同叩香躬着身子悄声入内。


    这时,裴济才姗姗出现在众人面前,扫了眼立在一旁的人,注意到陈从,又问,“你来为何?”


    裴荃立刻回道,“是仆下大胆,斗胆将陈医正请来,您的伤”


    裴济只一眼就止住了那裴荃的话,他缩着脑袋不敢再说,裴济收回目光,听着自屋内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咒骂,阴沉着脸,“去召医女来。”


    陈从补充了一句,“将张守珪也请来。”


    裴荃领命而去,逃离了现场。


    陈从这才缓缓开口,“还请家主勿要讳疾忌医。”


    裴济冷着扫了一眼,入内坐在了上首,偏过头露出了伤口。


    烛火之下,陈从拿着药涂在了裴济脖颈处的伤口上,至于那面上的伤痕,裴济摆了手。


    等医女随着裴荃跑来,还未施礼,便被裴济撵去了内室。


    掀开帷帐,看见锦被下不停咒骂的女子,医女定了定神儿,掀开锦被,看到那遍布全身的淤青伤痕,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再往下看去,神色愈发难看。


    此时,再听那娘子口中的咒骂,她心中也生出了一丝同情来。


    同张守珪交代了屋内的情形,便拿着伤药进了内室,还未上前,便见得自床榻上扔来一块圆枕。


    “都滚!”


    医女犹豫的看了眼绿云,两人还未拿个主意,裴济就大步走了来,捡起那圆枕,走向了床榻。


    “看来力气不小。”


    倒在床榻上的颜霁怒瞪着来人,胸口起伏不定,“畜生!”


    裴济毫不在意,反而笑道,“待你养好了身子,再给我生个小畜生最好。”


    说完,沉肃着脸对犹豫的两人看了一眼,便按住了人。


    医女颤着手走上前,看着不停反抗挣扎的人,迟迟不敢下手。


    裴济的神色愈发难看,他大声斥道,“张守珪,开安神药来。”


    外室的张守珪看了一眼陈从,拱手应下。


    待那安神药端来,裴济亲自将人按住,无视那似是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稍稍用力,便掐开了那咬紧的牙关,端起药碗就要强灌。


    可颜霁是不肯的,她竭力偏着头,即便倒了进去,她的舌尖也在做着最后的抵抗,坚守着最后的阵地,稍稍得机,便被她一口吐了出来。


    裴济被她气急,当下就吮了一口,掐着两颊的手稍稍用力,将下巴抬起,才算是喂了进去。


    对于他这般的行径,颜霁只觉得恶心。


    可裴济的做法很有效,药被他喂了进去,见她被呛得不停咳嗽,裴济才起身离开,全然不知颜霁正将手指伸进了口中,不停的往外吐着黑乎乎的药汁。


    临走前,裴济又交代,“那安神药随时备着。”


    走出两步,又问,“前些日子的药可都停了?”


    张守珪回道,“已停了数日。”


    裴济又道,“仔细调养,来年必要她诞下子嗣。”


    张守珪当即就拒绝了,“此事臣下不敢应。”


    此话一出,裴济本就阴沉的面色瞬间冷了下去,一旁的陈从见状,忙说道,“娘子还需慢慢调养,日后能诞下子嗣也未可知。”


    张守珪本就是那直性子,陈从打了个圆场,总算递了个台阶,裴济扫了眼两人,方才起身离去。


    回到饮山云院时,裴沅正在等他。


    “听说人闹得厉害?”


    数月前她回到豫州,用计暂且挟制了豫州兵马,为裴济行兵大开方便之门,也算是完成了先父离世前将她嫁与豫州时的任务。此番再来,便是为压制荥阳郑氏而来,便是她那夫婿无甚大能,可他族中的兄弟们还是要加以防备。


    只是她匆匆赶来,却不想没见到人。


    裴济叹了口气,不愿多提,“闹不了多久。”


    裴沅看着他头疼的模样,也知这绝不是同他话中说的轻松,否则这近一年的时间,怎么都没将人拢住,反而三番五次的要往出逃。


    “可是豫州有变?”


    裴沅点了点头,他房中事既不愿提,她也无意再说。


    “郑错暗中联合黄昌,勾结雍州,要设伏拦截,围困荆州。”


    裴济起身,看向身后的舆图,沉思片刻,“阿姊既是来了,便无需再为我涉险,且留在冀州耍些日子,此事我已有主意。”


    裴沅走前,还是劝了一句,“有些事,勉强不来的。”


    裴济身形未动,但心中还是泛起了波澜-


    “这等事我如何能应?”


    张守珪走在路上,同陈从抱怨,“那些药厉害得紧,又吃了那么多。”


    “不是有过了?”陈从小声提醒道,“既然能有,想必还是能慢慢养回来的。”


    张守珪冷哼一声,“那是万不有一的意外,便是勉强有了,那身子又岂能撑到十月之久?”


    想起那屋内的哭喊声,陈从也不再多说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脚下,两人一路无话。


    此时屋内的颜霁还在催吐,直到吐出的不再是那黑乎乎的药汁,她才终于停下,咬了柳枝漱过口,由着医女为她上了药。


    摒去人,屋内仅她一人,颜霁又躲在了那个角落里,她没有办法躺在那张床榻上,头顶的纹样像一只随时要把她吞入腹中的怪兽,那会让她想起那些恶心的事。


    屋内黑黑,只有屏风处点着一盏灯,帷帐和黑夜一起将她隐藏起来,她无法入睡,身上的疼痛暂且可以忽略,可破碎的心,让她觉得连呼吸都是那么的痛苦。


    活着,真的很痛苦。


    这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了。


    眼中的泪无声无息的落下,每一滴都是已经破碎的心,悲伤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甚至无法呼吸。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只觉得冷,浑身都冷,可她并不能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寻找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原来,她以为沈易可以离开的,可以回到那个小村落,继续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先生,可以平安幸福的过完这一生。


    至于这些日子,不过是一场噩梦。


    可是她太懦弱了,她的一次次妥协,让噩梦成真,让沈易死在了这里,死在了她的面前。


    颜霁的身体不住的颤抖,她无法原谅自己,死的应该是她。


    如果没有她,如果她还是那个傻子,阿娘和沈易绝不会死去。


    那她就去陪他们罢。


    颜霁站起了身,她踉跄着身子走到了妆案前,摸索到了阿娘为她做的手帕,里面还抱着那根玉簪子的碎片。


    被她放起来的包袱已经不见了,这个偌大的屋子里,只有这一方手帕,还有已经碎裂的玉簪子,旁的都不是她的了。


    残留的


    安神药在她的身体内勉强发挥了作用,颜霁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控制,她掐着自己的胳膊走到那个角落里,慢慢坐下,把包裹着玉簪子的帕子放进了心口,手指摸索到那层帷帐,将它从床榻上扯下来,拽成一根长条,缠绕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窗外的月光照进屋内,颜霁看了最后一眼,这里的月亮也很圆。


    “阿娘,沈易,你们等等我”


    踱步至院外的裴济停下了步子,望着那间屋子,他心中发紧。


    阿姊的话还是让他犹豫了,可如今他和项晚的局面,绝不是能轻易回转的。


    她心里只有那个人。


    在豫州时便是如此,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更过分,日日送衣送物,便是一根破簪子,也小心翼翼地保留着。


    她和卢氏一样,他们都抛弃了自己。


    可裴淇也好,沈易也好,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他们放弃自己?


    为什么每一次的抉择,被放弃的都是自己?


    为什么永远都是他们?


    裴济越想越怒,他攥紧了拳头,踏进了院内,轻声走近内室,榻上无人。


    第85章 第85章“可解恨了?”


    张守珪诊过脉后,便退在一侧,由医女依言施针。


    裴济站在榻前,盯着床榻上面色乌青的女人,眉头紧锁,手心也不自觉的捏紧。


    过得片刻,床榻上的女人悠悠醒了来,可在看见他的瞬间,立刻就怒目而视,即使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还是一边大喘着一边咒骂,“裴济!何须要你充当好人?”


    即便自缢令她暂且陷入昏迷之中,可她的听觉还没有彻底丧失作用,自是听到了裴济召人救她的一幕,可颜霁并不感激与他,反而愈发痛恨。


    若非此刻身上的银针使她无法动弹,她必要竭力反抗,离开这个令她作呕的地方。


    “何须救我?你我二人,还有什么”


    听着她的发问,裴济神色不变,待张守珪命医女停手,两人便走出了内室。


    屋内的咒骂不绝,裴济走在前面,似是充耳不闻,可张守珪却忍不住,项娘子那脖颈上的伤痕瞧着比上次还严重,不知家主行房时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出那般令人咂舌的行径来,他直言劝道,“家主,依臣下所看,项娘子还是静养为好,近日最好不再行房。”


    裴济闻言倒是顿了下,停住脚步,瞥了眼那大胆的张守珪,并未驳斥,算是认下了这口黑锅。


    远远望着,似是那屋内的动静小了许多,裴济的眉头仍蹙着,“再开些安神药。”


    张守珪听了,当即就抬了头,看着裴济直言,“项娘子这不是吃安神药的事儿,家主要真心想让项娘子来年能诞下子嗣,如今还是得先保住项娘子的这条命才是首要,依臣下来看,家主再是勉强,便是臣下有回天之术,也无能为力。况项娘子本就体弱有亏,不易有孕,这么折腾下去,家主还是另请高明罢。”


    说完,张守珪挥了袖子,转身离去。


    身旁无人,院内仅那门前立着些许婢子奴仆,却也都恭慎的低着头。


    裴济摸出袖中的那块手帕,月光下露出了里面的碎片,便是死,她也没放下。


    遥遥望着那光亮所在,裴济攥紧了手帕,感受着碎片扎在手心的疼痛。


    张守珪带着药童医女正要离开,被他开口拦下,“你,留下照看着。”


    那医女心有慌慌,在张守珪的提点下,小心翼翼地施了礼,又回到了那间房内。


    待那药送去,屋内又是一番争执,裴济在外听着屋内的反抗,对裴荃说道,“去把她那婢子拎来。”


    裴荃忙去将人召来,途中又悄悄嘱咐,“项娘子这般可是不好,时日久了身子总会有亏,养不好身子可不值当。”


    青萍听在耳中,却未放在心中,她不知娘子又出了什么变故,沈先生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可裴荃并不许她为娘子守夜,甚至不许她和娘子单独待在一起。


    当然,这一定是家主的命令。


    青萍匆匆赶进内室,便见颜霁正一手打翻了药,她快步上前,唤回了娘子。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颜霁见她来,也未曾松懈半分,她仍然扎着满身的刺,拒绝他们的靠近。


    “青萍,别帮他们折磨我。”


    “活着很痛苦,我觉得很煎熬,我不想再这样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好冷,觉得心里很痛,像是被针扎”


    站在屏风处的裴济听见她啜泣着,忽然意识到她在求死。更确切的是,当他看到她自己亲手拽着缠在脖子上的布时,他就意识到了。


    但此刻听到她亲口说出来,裴济心底的愤怒骤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裴济没有再听下去,他沉着脸,一人去了碧水云居。


    裴沅对他深夜而来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一言不发,只是单坐着。


    等了片刻,裴沅正要起身,才听他哑着嗓子说道,“阿姊,她在求死。”


    “什么?”


    裴沅并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她就明白了这话中的她是那项氏。


    “沈家那小子死了,她也不独活。”


    裴济的脸色愈发阴翳,他死死捏着那帕子,手里扎出了血来也不自知。


    裴沅命人拿来了伤药,为他上药时才发现那脖颈处有两处牙印,她不曾开口问,却也知道那必是亲近之人所为。


    除了一个项氏,再无旁人了。


    “既是如此,何不放她?长此以往,岂非酿下祸端?”


    裴沅知道以裴济的性格,绝不会轻易答应放人离开,但如今另有大事图谋,他一心扑在后宅女人身上,是会寒了冀州千万将士的心的。


    “不!”


    裴济听了,当即就出口驳了,“她不能离开。”


    “便是你不愿放人离开,也该去顾全大局,以天下为重,以裴氏血脉为重。”


    今日她刚到,卢婉便派人来请了。


    即使她不在冀州,也知裴济对卢婉太过冷淡,成婚至今已有数月,天下人都盯着他,一州之主,岂能无血脉传承?


    “阿姊,她与我曾有个孩儿的。”


    裴济忽然说了句话,把裴沅惊了一下,她不知两人何时闹出的这般事,但她仅顿了顿,还是说道,“长子当为嫡子。”


    这句话是先父曾说的话,彼时卢氏劝谏他改立裴淇为少主,裴修以此言而对,才保他少主之位。


    今日,裴沅又将此话奉还,长子为嫡子,而后为少主,家主,是为他裴氏一族大业,不乱根本的基石。


    一旦乱了宗法,兄弟间难免不生嫌隙,反为裴氏之乱,冀州之祸。


    “茯生,你莫忘了大志。”


    看着裴济迟缓的脚步,裴沅没有再劝,他身为冀州之主,裴氏之长,应该明白身上的重担是不容许他


    胡来的,至于那项氏,不过是埋藏在心底罢了。


    同为裴氏之人,她岂不知裴济此刻的心情,可他们没有选择-


    “娘子,我再不劝你了。”


    青萍心疼她的娘子,短短数月,她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心中焉能不同?


    便是她能多有体谅,也无法开口劝阻,这世间于娘子而言,已同烈火焚身般,看着她身上遍布的伤痕,也知此地于她与那地牢无异。


    青萍守着她,两人藏在那角落里,直到她渐渐睡去,又听她被噩梦惊醒,惊呼啜泣,浑身发颤。


    “娘子”


    青萍不知如何安抚,只能轻轻抱着她,试图给她一点点温暖,又慢慢等着人睡去。


    夜梦频繁,但凡惊醒,总是啜泣,直到天亮,青萍才去端了药来,入了内室,正见裴济站在娘子身前,要将她抱起。


    “家主,不可。”


    裴济张开的双臂便顿住了,他低声质问,“如何又躲此处?不上床榻?”


    青萍忙施了礼,“娘子说那帐顶有野兽,她害怕,娘子今夜睡得并不安稳,也只有在这里,娘子才能睡些时候。”


    裴济收回了双臂,弯身捡起落地的锦被盖住了她的脚,又走到榻前,抬头看了看帐顶。


    “着人换了。”


    “喏。”


    裴济又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的一团,才问,“张守珪开的安神药可用了?”


    “娘子不愿。”


    “不愿?尔等是作何?”


    青萍忙解释道,“若是强逼,只怕娘子更要哭闹,便是不用药,娘子总能睡些时候——”


    裴济挥了手,青萍退至外室,隐约瞧着那身影又靠近了娘子。


    青萍看着心就提了起来,还未喘上口气儿,就听娘子醒了来。


    “别碰我!”


    颜霁在他靠近自己的瞬间就醒了,她抬手打落了靠近自己的那只手,拥着锦被抱紧了自己。


    裴济并不见怒,他收回了手,直起了身子。


    可瞬间她就发现了自己的手帕,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跑到那床榻上没有寻见,妆案上也没有。


    于是,她看向了身后的人。


    “我的东西呢?”


    颜霁张开了手,除了他,不会再有人能从自己身上拿走的。


    裴济没有否认,他淡然说道,“此番我要外出,你好好的活着,等我回来自会还你,可你若有闪失,这院内的婢子奴仆都给你陪葬。”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颜霁笑了下,可这笑是极苦的。


    “你只会用他们逼我?可我再也不会妥协了,他们和我有什么干系?”


    “我早已经活不下去了。”


    “是你逼的。”


    颜霁缓缓摇着头,面上绽出了笑,一如在宛丘那般,绝烈又璨然,在裴济的注视下,径直朝他撞了来。


    裴济下意识的伸出手接住了她,可下一刻,心口就插上了一把刀。


    “可解恨了?”


    裴济看着她面目狰狞,双手紧握着刀柄,还在竭力向下刺,反而笑了。


    “这一刀是为我阿娘,”颜霁说着,又把刀拔了出来,温热的血如同水柱一般喷射出来,溅在了颜霁的面上,她来不及擦拭,将刀高高举起,又捅了进去。


    裴济似乎死了,他轰的一声倒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


    看着伤口迅速流出的鲜血,颜霁大笑起来,“这一刀是为沈易。”


    说完,又拔了出来。


    这一次,她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裴济厉声喊道,“不!”


    屋外的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们撞开了被青萍关上的门,一拥而进,见到了踉跄着要奔向项娘子的家主,还有项娘子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刀。


    见此情形,众人当即上前夺刀,颜霁抵抗不过,干脆松了手,任由众人押住了她,她只是淡淡看着对面的裴济,他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向外渗血。


    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裴济的伤口,有人惊呼出声,看着他们乱作一团,颜霁闭上了眼睛。


    裴济还强撑着,他的目光仍然落在颜霁的身上,“留人守着,决不能给她留下自杀”


    话未说完,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第86章 第86章“他死了吗?”


    陈从很快赶到,他原以为是颜霁又出了岔子,没想到床榻上躺着的竟是裴济。


    他顾不得擦拭额上的汗珠,忙坐在了榻前,拨开了那满是血污的衣衫,身前那两道血淋淋的刀口赫然在目。


    他一眼便能看出这伤口是什么器具造成,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他探查下去,他当即用药止血,又立刻命人消毒,缝合伤口。


    这一个时辰内,屋内屋外一众兵士仆下都提心吊胆,如果这一州之主在他们的侍奉下出了差错,绝不是能挨几板子就能了事的。


    届时,丢了性命的只有他们,至于项娘子,有家主方才那番话,想来是不会吃罪的。


    裴济失去意识前,曾对裴荃道,“今日之事仅在此屋,但凡传扬出去一个字……”


    话尽于此,裴荃忙躬身保证,“家主放心,仆下等心中有数,您稍待片刻,陈医正这就到。”


    裴济嘴角的血一张一合之间,都浸在了身前的深紫暗纹锦衣上,他看向被人押住双臂的颜霁,强撑着精神说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放开她。”


    亲眼看着她从众人手中重新挺起身子,裴济的眼睛才慢慢阖上。


    可颜霁并不领他的情,她干脆让出了房间,站在外室,紧紧牵住青萍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依她看,裴济早已猜到了,即便刚刚他并没有说出是青萍为她偷偷找来的刀,颜霁也不会放心,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了。


    屋内很是安静,看着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来,颜霁毫不心软,这与沈易和阿娘流出的血相比,仅是九牛一毛。


    她恨自己没有一刀致命,杀了裴济那畜生为阿娘和沈易报仇。


    可她又觉得肆意快活,第一次动手杀人,她不觉得害怕,反而生出无限的勇气。


    她坐在桌前,拉着青萍,无声的等待着,等待着裴济死亡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晨光逐渐偏移过脚下时,陈从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到一旁的颜霁,他大约也猜出了些前因后果,能靠近家主且能再刺他第二刀的人,大抵便是这位项娘子了。


    所幸,那刀刃刺入不深,也未曾刺到要命的地方。


    陈从略点了点头,以作礼数,便要离去时,颜霁开口喊住了他。


    “他死了吗?”


    陈从被这句冷冰冰的话吓了一跳,这实在不像是项娘子这样一位柔弱女子能说出来的话,但思及她与家主之间复杂又百般纠葛的关系,也并不有什么意外了。


    “家主吉人天相。”


    陈从没有正面回答,可颜霁立时就从这话中发觉了关键所在,看来裴济此次并不是安然无恙。


    她未曾多思,身为这冀州内骠骑将军的孟山已然得知了消息,他命人牢牢守住院内,亲迎了裴沅与裴湘。


    原定于辰时出发的行程迟迟未发,孟山向内求见,迟迟不得裴济所召,便传向了裴湘,他身为此次留守冀州的洛公,此等大事绝不能瞒过他的。


    况裴湘又为长主,亦是此次豫州此行的关键,裴湘当即就求见了裴沅。


    两人匆匆来此,看了裴济的情况,便当即更换了策略应对豫州之事。


    “传曹彧韩琮前来。”


    临走前,裴沅看向了一旁高高挂起的颜霁,便是裴荃不肯说此番到底是什么情况,哪番缘由,又是何人能伤裴济至此,她心中也已有猜测。


    既是此刻人能够安然自若,便是裴济不曾下令处置,便是见裴荃那支支吾吾的为难模样,她也知裴济对这项氏绝不是什么兴趣使然,一时兴起了。


    忆起裴济曾说那项氏夫已死的事来,又见她对裴济这番恨之入骨的模样,她便暗叹了口气。


    裴湘注意到,出了院子才劝解道,“阿姊不必多忧,有陈医正看着,长兄定能逢凶化吉。”


    裴沅没有讲明,只点了点头。


    冀州事务颜霁从不关心,她也无从知晓,她的那颗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下她自己,便是再装下她的亲人爱人,一颗心也已经再无空余了。


    内室被裴济所占,颜霁只与青萍暂时寄在东侧小房内,这原是一间书房被堆放了衣物,如今稍稍清理,也能暂居。


    绿云和叩香仍是如常,命人清理过后,腾出了一张贵妃


    榻,旁的妆案等都暂且有一张书案顶用。


    原是颜霁的屋子被裴济占用,一时又不能将人挪动,没有裴济的命令,裴荃岂敢将人撵去旁的房间,只能请她暂且委屈些。


    颜霁无意于此,也不愿为难他们,拉着青萍就掀过了帏帐。


    裴荃躬着身子等人入内,才又守在了裴济身前,相比于颜霁,裴济才是他们的主子,是他们活下去的根本所在。


    一间小小的内室,守夜的便有数人,且不论外间和厢房外值守的陈医正等人,所幸这院子里本就时常召医,一时也不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夜间,果真如陈从所说,裴济起了高热,一时间,屋内众人惶惶,陈从命人煮了药,强喂下去。


    至天亮时分,见裴济终于退了热,伤口不见恶化,众人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此间种种,自是瞒不过东小间内的颜霁,她夜间也不曾安眠,自然听见了那数米之外的动静。


    青萍与她挤在榻上,至天亮时分,方才生出困意。


    这院内众人一心扑在裴济身上,便是绿云和叩香,也被颜霁撵走去伺候裴济了,她总算得了自由,无人时时盯着的滋味,格外不同。


    但这样的时候仅仅维持了两日,绿云和叩香便被人撵了回来。


    这夜,颜霁仍缩在榻前,透过那扇小窗望了大半夜,至天亮时分才趴在桌前渐渐睡去。


    内室的床榻上,昏睡了近两日的裴济终于悠悠转醒,裴荃正守在榻前,见到瞪着眼的裴济吓了一跳,正要出声唤人,便被裴济制止了。


    “家主,您可有不适?”


    裴济皱了皱眉,盯着屋内巡视一圈,低声问道,“项氏呢?”


    “娘子在东小间。”


    注意到裴济的脸色,裴荃又慌忙解释道,“您的伤势不宜移动,只得暂且用了项娘子的床榻,仆下是想着项娘子不宜离您太远,便着人收拾了东小间留她住下。”


    这一番话说完,裴济的脸色才算是没有那么难看。


    他朝裴荃伸出了手,慢慢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不顾裴荃的阻拦,坚持下了地。


    “低声些。”


    裴济不悦的扫了眼裴荃,不满他脚下沉沉,甩了他的手,自己走出了内室。


    裴荃跟在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朝东小间挪去,也不敢开口有半句的多嘴。


    层层叠叠的帏帐轻纱地幔遍是,门前设屏风隔出了一间小房,月洞窗前设了一桌案,靠墙处便是那张贵妃榻。


    裴济蹑手蹑脚的走近,掀开那道帏帐,才见到榻上之人,她仍将身子全然在锦被之下,似是不觉呼吸困难。


    他顿了顿,终是伸出手去动了那床锦被,露出已经被闷得胭红的面来。


    窗外的光似是被他透进了眼前,她皱了皱眉头,又将脸藏在了臂膀下,撅起的嘴巴露了出来,瞧着很是不满。


    这令裴济想起了在宛丘的日子。


    在那里她活泼开朗,总像个几岁的娃娃般胡闹,脸色也是说变就变,对他更甚。


    他捉摸不透,只觉得她是个贪财无度,又格外无知浅薄的人,比着常人家的寻常娘子,不够贤淑文静,有些小聪明,却无大志。


    他从不知这样的小娘子,也有一根折不断的硬骨头。


    他一直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离开,他也以为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她那样挟恩相报的人,与他绝不会再有任何干系。


    可在她成为他人妇的当夜,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决定把人留在身边,慢”慢剖开她的心脏,看看她的心是怎么长的?


    但仅仅数月,她就折腾出了那么多的事儿,一次出逃不成,又生一计。


    愤怒的她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无力挣脱却又不肯放弃,这很有意思。


    无聊的日子,她就是裴济的乐子,时不时捉弄两下,唬得紧了,笼子外稍稍给她捏块肉,她还会重新爬了起来。


    终于,她惹怒了裴济,趁人不备时,逃出了笼子。


    于是,他决定给她点教训。


    但有些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用来诱捕她的肉掉在了地上,她朝自己露出了獠牙,一时不察,她咬了上来。


    可这只鸟儿,终究是要留在他身边的。


    裴济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


    这般神情,他许久未见了。


    阿姊的话忽然响在耳边,但也仅仅一瞬,就被他压了下去。


    她不能离开。


    目光触及她脖颈间的乌青,裴济收回了手,盯着她的小腹看了会儿,才终于转身离去。


    孩子,是下一块肉。


    对于二人的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儿,她的面上也有过失落的,裴济注意到了。


    可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张贵妃榻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原本安然的面上登时散发出一股难掩的寒意。


    颜霁偏过头,看着帏帐外的那道身影,愈发痛恨自己,如何没有一刀致命。


    她来不及思索,忙寻起了青萍。


    他的下一目标,很有可能就是青萍。


    掀开帏帐,青萍出现在眼前,“娘子,您醒了?”


    “你去哪儿了?”


    “婢子去煎药了,等会儿您用了饭再用,您怎么这会儿就醒了?”


    “没事,你别再离开我了。”


    颜霁将人拽到了身旁,她的心还没有完全蜕变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


    第87章 第87章“近日可有用药?”……


    深秋时节,薄雾渐起,晨间的微风卷着一股凉意,青萍缩了缩脖子,端着空空的药碗从屋内走来,正见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内的裴济。


    “家主。”


    裴济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碗上,“睡下了?”


    青萍答道,“刚刚睡下。”


    “夜间如何?”


    “娘子子时睡了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后便不曾睡了,方才用了安神药,这才慢慢睡下。”


    对于裴济的问话,青萍心中早有预料,待裴济抬手示意,她便悄悄退至一旁,看着裴济踏入了屋子,转向了东小间。


    自从裴济醒后,便搬离了内室,重新回到了饮山云院,冀州上上下下都盯着,正是要拿下豫州的关键时候,他不能长久的不露面。


    但颜霁并未重回内室,仍住在那东小间。


    裴荃请了几次,但颜霁不依,又向裴济禀报过,他听罢,只道,“随她罢。”


    裴荃便也不再请,颜霁的一应起居都挤在了那东小间里,屋内并未添置什么东西,首饰妆案全无,连衣衫也被挪了出去,一切都防备着颜霁,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求死的事儿来。


    裴济掀开帏帐,走至那贵妃榻前,颜霁正缩在锦被下睡得正熟,他伸出手来,将她露在锦被外的纤细小臂塞了进去。


    用了安神药,她睡得很沉,不会被轻易惊醒。


    夜间多梦,她总是睡不安稳,起初连安神药也不肯用,被噩梦惊醒后总是呆呆的跑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流着泪,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连是冷是热也分不出来。


    时日久了,精神糜乱,人也消瘦得厉害,连药膳也用不进去。


    张守珪看了,还是一句医病不医心。


    她拖着死活不肯用药,裴济便命人押了青萍,亲眼看着她将药喝了进去。


    “裴济,你卑鄙!”


    对于她的咒骂,裴济一律充耳不闻,便是院内的婢子兵士也是一副听不见的模样,皆束手垂头。


    这一招很有用,那日是青萍给她偷偷拿去的刀,仅这一项罪责,就能要了青萍的小命。


    颜霁不得不从,她瞪着要杀人的眼睛,毫不遮掩的怒火,端起了那盏药碗。


    如今,无需裴济再作吩咐,每日寅时末的一盏安神药,已是能让颜霁睡下必不可少的了。


    裴济看着她的面庞被散在锦被周遭的长发围着,一吐一吸之间跳动起伏的心口,他才安下心来。


    但夜间难眠,白日总是昏沉,她的作息已经颠倒了,时


    日一久,总是不好。


    安神药夜间奉上,放凉了她也不肯用,只有晨间时分,她才肯乖乖用药。


    如此,不知何时她才能再度有孕。


    裴济的心事,张守珪坦言无法根治,但幸好外出的谋士远山道长赶回了冀州。


    徐扬二州本是姻亲结盟,但再稳固的结盟在利益面前也随时都面临着崩塌,以远山道长为饵,离间二州,裴济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二州收入囊中。


    眼下,东南地区仅青州一隅还苦苦支撑,但在徐扬二州面临威胁时,青州不肯出手相助,此刻周遭仅它与豫州残存,无法相互支援,雍梁二州相距甚远,有心无力。


    用不了多少时日,这青州也是他裴济的囊中之物。


    辰时,裴济命人将休整后的远山道长请进了院内。


    “昨日你所提之事,我已思虑过了。”


    此话一出,远山道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辛辛苦苦跑出去那么久,给他拿下这九州中最是富庶的两州,足以给自己赎身了。


    “放你走不是不可,但你临走前还得再做一事。”


    远山道长的眼里充满了警惕,暗叹一声,果然这小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紧接着,他的话就让人松了口气。


    “子息丹,你那还有多少?”


    子息丹,传言是天下秘药,专为不孕妇人所用,生子灵验无比,但药性太过凶险。


    “三丸。”


    虽然他已外出许久,也知裴济数月前同范阳卢氏结了姻亲,但仅仅成婚数月,就要用子息丹求子嗣,看来这冀州内里并不安稳,急需他有血脉传承。


    此是后事,也与他无干了。


    远山道长当即就要召人,“药方子我这就给你留下,那些人你都撤走。”


    人是随着他一起去的,从冀州跟到徐扬二州,又牢牢的盯着他回到冀州,这大半年他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


    “不急,你还得去诊诊脉,待她诞下子嗣,你便可功成身退。”


    远山道长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等人生下来黄花菜都凉了,他还得过多少这样被人时时监视的日子?


    何况,连个人影都没见,谁知道那方子到底有没有用?


    可为了自由身,远山道长还是跟着人走了出去。


    直到看见松雅山房的门匾,远山道长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人或许并不是他猜测的那般。


    亲眼看见了人,他才终于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晚娘?”


    看着坐在门边不知望向哪里的人,远山道长察觉出了异样。


    “沈易?”


    这声熟悉的称呼让颜霁瞬间回过了神,她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却并不是沈易,身后还跟着裴济。


    “你……你怎么回来了?”


    颜霁都忘记他了,与他相见似是上一世的事情了,过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在梦中已经看不清阿娘和沈易的面容了,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


    远山道长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没有接着说下去。


    “起来。”


    裴济上前,伸出手便要将人拽起来,但颜霁对他的厌恶和反抗是近乎本能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一巴掌挥落了人。


    似乎是跟人要作对似的,颜霁仍是随地坐在门前,动也不动,连远山道长都看出了问题。


    他走前那个被人捏着软肋怯巴巴的小娘子何时变成了眼下这般愤世嫉俗的怨怼之人?


    更出乎意料的是,裴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命人为他搬来了一张小几,便转身离开了。


    远山道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裴济这样的人居然会栽到一个颜霁手里,实在是难以想象。


    即便是已经亲眼看到,远山道长张开的嘴巴还是没有合上。


    “道长,请用茶。”


    青萍将茶盏奉到了远山道长面前,他才注意到这个小婢子也还在,不禁感慨道,“看着你长大了不少。”


    数月,看似短暂,但足以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身量发生改变,也足以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明白许多。


    “是。”


    青萍只浅浅笑了下,但还是被远山道长一眼看了出来,他们主仆二人的神色都藏着古怪,便是裴济这个一州之主,也不太对。


    这几个月当是发生了不少事儿。


    “你们这是……?”


    “道长,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吗?”


    “我总是梦见阿娘和沈易,每一天都会梦见,梦里沈易好严肃,我有点怕。”


    “是不是我没有给他们烧纸?还是他在怪我?”


    ……


    颜霁喃喃自语,并不曾注意到远山道长的惊讶,他从这话中大抵有了猜测。


    “沈易死了吗?”


    院内并无他人,只有青萍站在一侧,颜霁还在自言自语,远山道长默默的听着,观察着两人的神色。


    等颜霁停下话,转而看向他,远山道长才终于开口,“沈易……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颜霁早记不住了,每一日都过的昏昏沉沉,她只记得那一天的血,红得刺眼,多得能把人淹没。


    他看向了青萍。


    青萍也如实给了回答。


    “八月廿一。”


    远山道长听完,也沉默了许久。


    颜霁又起了话头,她说的没完没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二人都不曾阻拦,只是静静地听她说,等她慢慢说完。


    远山道长从她断断续续毫无头绪的话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他也明白了裴济那番奇怪的态度,只是他还有许多不知道的,看着面前胡言乱语的人,他不忍再问。


    他辜负了沈易的嘱托,也愧对昔日老友,一对恩爱眷侣因为他的过失沦落到如今一死一伤的局面。


    实在无颜。


    颜霁说了许久,说到她和沈易成亲,面上浮现出一层淡淡又甜蜜的笑来。


    青萍似是见惯了,她笑了下,对远山道长说,“您别见怪,娘子白日里总这样,但比夜间好许多。”


    “夜间如何?”


    相比于为她诊脉做什么绵延子嗣的事,远山道长更关心她此时的精神状态。


    “夜间总是呓语,噩梦不断,能睡上小半个时辰,醒了就哭,有时就坐在榻上,有时就跑到院子里,也不闹,就是哭。”


    远山道长听了,又是沉默。


    他喊了喊颜霁,“把手伸过来。”


    颜霁便是自言自语,对他也很乖巧,很听话的把手伸到他面前。


    诊了片刻,一贯和善的远山道长的眉头愈发紧蹙,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近日可有用药?”


    看着他的脸色,青萍忙点头,“自从娘子回来,药就没断过,又赶上了沈先生……用的药就更多了。”


    “把药渣都拿来。”


    青萍忙去了后房,颜霁的药原是外头送进来的,可后来从颜霁回来后,便是绿云他们在这儿自己亲手熬的,药渣也都作了留存。


    远山道长看着倚着自己慢慢睡下的人,心中愈发难受,此刻的她与宛丘城外那个小村落的项晚判若两人。


    不多时,青萍便将近日颜霁用的药渣都拿了来,看着远山道长一个个捏起来又闻又看,她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谁开的药?”


    “张守珪张先生。”


    “还有别的吗?”


    “有,都有。”


    颜霁用的药都呈在了远山道长面前,每一份都问了医者,他便是不曾关切过这府上的医者们,也能依着药渣觉出些什么蹊跷来。


    一一看过后,他对颜霁的身子便大抵有了个底。


    看过药后,他问起了青萍。


    事无巨细,但凡青萍知道的,都和他说了,相比于旁人,她更愿意相信这个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帮助过娘子的人。


    更何况,他也知道沈先生的事儿。


    娘子对他的信任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经过她,远山道长才知道了在这个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如沈易的死亡,颜霁的失智,还有裴济的怪异。


    他明白了裴济为何向他索要子息丹了,不是为了稳固天下,稳固冀州,而是为了困住颜霁。


    以他方才诊脉所断,如今颜霁的身子的确不适合再育子嗣,也只有那子息丹才能让她再度有孕,但


    想要平安诞下子嗣,又保全颜霁的性命,堪称天方夜谭。


    “你说什么?”


    第88章 第88章“确是忘魂症。”


    “安神药有问题?”


    裴济还未散朝会,就收到了远山道长命人送来的消息。


    “药渣里多了一味罂粟,此事做得极为隐秘,若不是这几粒小小的罂粟籽,想来不会被人发现问题的。”


    远山道长将几粒罂粟籽呈上,裴济将其捏在指尖,面上愈显狠厉,远山道长没有忽视他的神情,仍继续说道,“依项小娘子如今的情形来看,此药用的已然不少了,或是已患上了忘魂症,但此时绝不是再度孕嗣的时机。”


    他的话如同一棍打在了裴济的头上,指尖的罂粟籽瞬间化为齑粉,无声无息的飘落在桌案上。


    他当即下令,“严命陆机,秘查此事,捉拿背后之人。”


    裴济攥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问道,“如今……她如何了?”


    远山道长摇了摇头,“忘魂症还需等到明日再看,那些药渣我还得一一再看,可将医者传来与我同诊。”


    裴济微微颔首,命裴荟将人一并召来。


    张守珪同陈从一并应召前来,对着那几份药渣窃窃私语,又过了些时候,陈从看了眼张守珪,将三人商议后得出的结论禀给了裴济。


    “此药正如远山道长所言,正是罂粟籽,但项娘子那里,还需臣等再请脉。”


    此举是谨慎为之,裴济自然明白,但他心中对远山道长所言已然确信无疑。


    “请脉一事交于远山道长,你二人暂且回去,一切如常,不可教人看出破绽。”


    陈从同张守珪告退,远山道长又回了松雅山房。


    “孟山,命暗卫严加看守松雅山房,但凡进出者,皆要严查。”


    孟山领命而去,裴济站在原地,望着桌案上的那些药渣,神情恍惚。


    东小间内,青萍仍守着颜霁未曾离去,远山道长的话把她吓了一跳,那药明明是她亲自煎的,怎么会出问题?


    看着娘子消瘦许多的面容,青萍心中愈发内疚。


    等颜霁睡醒,已过午时,她每日仅有这些时候能睡得久些。


    但她醒来,并未直接起身,她缩在锦被下,红肿的眼睛瞪着贵妃榻上的缠枝纹,泪水从眼角默默滑落。


    青萍察觉到了颜霁隐隐的啜泣,想起远山道长的话,她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娘子或许只是病了。


    颜霁背对着她缩在锦被下,过了许久,她才出声问道,“青萍,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远山道长了,他挑剔我的画,还要抢云儿的冰酪……”


    梦中他们在宛丘,沈易还在,阿娘亦在。


    “还有安神药吗?”


    颜霁很不舍,梦中的一切都格外美好,她留恋至极,贪恋梦中的温暖和照在身上的阳光。


    “娘子……那药有问题……”


    青萍犹豫着,如今她知道了那药有问题,可看着娘子绽在面上的笑意,她又不知道那药对娘子是好是坏了。


    “有问题?”


    颜霁转过身来,她眨了眨眼睛,又呆呆的说,“我觉得挺好的。”


    “你去再端一碗来,也不差这点了。”


    颜霁催促着,她想再度睡下,重回梦中,但青萍还是犹豫不决,恰好远山道长赶了来,阻止了她。


    “这个时辰,怎么还睡?”


    远山道长敲了下窗户,从门外进来,“起来了,我有话要说。”


    颜霁听见声音,立刻坐了起来,朝青萍问道,“我没做梦?”


    青萍摇了摇头,颜霁忙裹了衣衫往出走,直到亲眼看见坐在外室的胡子老头,才确信自己早上不是做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


    颜霁难得有点灵动劲儿,青萍跟在身后也欢喜。


    远山道长等她问完,才说,“昨天才回来,你倒是清闲,快快去传人上些吃的,我可饿了。”


    看着他还是那副馋鬼的姿态,颜霁忙对青萍说,“快去传饭。”


    青萍忙领命退下,这时远山道长又问,“这些日子可作画了?”


    颜霁愣了下,才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作画是什么时候了。


    “这可是你吃饭的本事,怎么能轻易就扔了?走——”


    说着,拉着颜霁就走到了书案前,将湖笔拿在手中,坐了下来。


    “前情我已尽知,三日后你可假死脱身,从此离开冀州。”


    几行小字被写在了纸上,颜霁看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当日你来冀州之时,沈易曾托付与我的。”


    看着这行小字,颜霁的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这作画之事就得如此,你可要好好练练,且看我……”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远山道长将手中的湖笔蘸了浓墨,几笔抹去了原本的痕迹。


    待饭食摆满了桌子,两人难得坐在一起用了膳,远山道长并不急着离开,他还要再观察观察。


    颜霁也有了精神,两人坐在书案前,装模作样的拿起了湖笔。


    “带青萍走。”


    颜霁想了想,她即便是再逃出去,宛丘也没有人在等着她了,何不如把机会让给青萍,她的家人还在等着她。


    “沈易之托——”


    “我不想再折腾了,我想送走青萍……”


    然后,就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颜霁拿定了主意,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了,她如今只有青萍这一个朋友了。


    看着目光坚定的颜霁,远山道长点了头。


    颜霁的心事也终于要了结了。


    她难得轻松,晚间迟迟不困,裹着毯子坐在门边,就那么呆呆的望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裴济再来时,只见到裹着毯子倚靠着门睡着的人,落满院子的月光,仿佛铺上了一层玉色的帏帐,玉盘似的月亮落在她的面上。


    她清减了许多,两颊处凹陷着,倒显得眼眸深陷,垂落在身后的辫子,还有耳后别着的一朵淡淡的花儿,都是她今日的不同。


    裴济轻声走上前,将散乱的白狐皮毯子轻拢了拢,伸手抚了抚她耳边的花儿,顺着她的脊背,触摸到了她的硬骨头。


    颜霁睁开了眼睛,在他的手即将伸进毯子之前,她偏过头,看着身旁的人,一言不发。


    裴济被她的眼睛刺得顿住了手,他默默收了回来,看着她目光中的抗拒,他终于站了起来。


    “你……进去罢。”


    颜霁没有理会,她重新拢好了身上的毯子,将自己严严包裹住,调整了下位置,又将脑袋靠在了门上。


    裴济没有再开口,只是站在那里,直到她受不过这样的目光,拥着毯子进了东小间。


    次日一早,陆机就向裴济禀告了进展。”是为项娘子送药的医女,暗中与红蕖院的人有所勾结。”


    “可有确凿证据?”


    “现下正在跟踪,臣下斗胆请问,可否直接捉拿此二人?”


    裴济没有回答,他闭了闭眼,但陆机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了。


    “传令孟山,对红蕖院来往众人,严加审查。”


    裴济按下了心底频频躁动的野兽,卢婉的胆子太大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是时候给她一个警告了。


    早间,颜霁没有如往常饮一盏安神药,她生不出困意,却也没有精神,歪在贵妃榻上无精打采。


    她喊来了青萍,两人凑在一起,头挨着头。


    “青萍,我有件事得托付给你。”


    “沈易的尸身被扔去了乱坟岗,如果你能出得去,拜托你把他带回宛丘。”


    青萍意识到了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问,颜霁又塞了张帕子给她。


    “这个,就给他葬在一起罢。”


    “娘子,你这是要撵我走?”


    “不是,”颜霁继续说着,“这是我绣的最好的一个了,原本是想着等他离开再给他的。”


    “一切就交给你了。”


    颜霁想了又想,与沈易有关的东西她都没有留住,便是阿娘为她做的那些衣衫帕子,也都被裴济收走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娘子……”


    “别为我伤心,我是欢喜的,我马上就要自由了。”


    “你一切都要小心,到时会有人带你离开的,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想到即将获得的自由和重生,颜霁就欢喜,她会重新遇到她日思夜想的人,回到他们身边,度过平凡的一生-


    远山道长在松雅山房连着住了两日,终于确定了颜霁的病症。


    “确是忘魂症。”


    “这几日虽看似好转,但实则不然,夜间的行为没有改善,反而愈发压制,如果还同往日能哭闹出来,瞧着倒还轻些。”


    “眼下并非好转,病势愈发严重了,对安神药已经产生了依赖,强行断离,便是能暂且忍受几日,情绪也会愈发暴躁。”


    远山道长将看诊结果同陈从几人都商议过了,连诊治法子明面上也共同拟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如何医治?”


    裴济听得眉头直皱,他想起了今晨从那院内传来的摔打声,据裴荃所禀,是她要饮安神药,但无人敢给她,这才闹了出来。


    “成瘾的药最难断,只有一条狠路子,压着心就断了。”


    此言一出,裴济当即就瞪了过去。


    陈从见状,忙补充了一句,“或是找个旁的,项娘子能转移了心力,日夜回正,自然不会再受难眠煎熬之苦了。”


    说到底,他们都没有拿下主意。


    裴济把人撵走,自己去了松雅山房。


    她躺在贵妃榻上,拉着那婢子的手,似是闹累了。


    “阿娘说,等家里日子好了,就攒银子给婢子赎身,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颜霁觉得浑身无力,她朝青萍笑了笑,聊作安慰。


    “青萍……你可会宛丘的歌谣?给我唱一首罢?”


    “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飞到东……”


    轻嫰的歌声从月洞窗里摇摇晃晃的飘了出来,一声长,一声短,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裴济站在窗前,直到她枕着那婢子的腿慢慢合上了眼睛。


    “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飞到东,替我做盏小灯笼,照我读书到三更。”


    第二日的晚间,远山道长又踏进了松雅山房。


    “道长,你也走罢。”


    颜霁不想拖累他,她想无忧无虑的走,毫无牵挂的走。


    当然,她并不放心青萍一个人,她能逃得出冀州,平平安安的回到自己的家吗?


    “时候到了,我自会走。”


    远山道长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儿,“这药喝下,三个时辰内,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颜霁接过,递给了还在犹豫的青萍。


    “好好活下去。”


    “娘子……”


    “别怕,你会好好出去的。”


    颜霁握了握她的手,抬头看向了垂落远处的太阳,火红又炽热,像是最后的告别。


    第89章 第89章“安神香无用?”……


    黑沉沉的夜中,无边无际的浓墨被烧出了一片火红之色,清冷的月光被掩退至幕后,院内的兵士婢子皆匆匆奔走,一桶一桶的井水泼在了那熊熊烈火中。


    “快进去救娘子!”


    “快打水!”


    ……


    一个个被水浇透的人冲进火海之中,屋外的人奔走不停,杂乱的脚步声抵不过烈火的噼啪声,个个都拼了命的灭火。


    “快!娘子!”


    “娘子!”


    “快寻先生!”


    几个兵士簇拥着将颜霁抬了出来,裴荃见状,忙道,“快快送到厢房。”


    说着,身后的兵士们又抬了一人出来。


    裴荃看了眼,指着另一间厢房说,“先把人放到那儿,等远山道长先给项娘子看了再说。”


    即便人已经救了出来,保住了小命,只怕这一次仍是逃不过一顿板子。


    裴荃命人仍打水救火,又匆匆跟进厢房等着结果。


    厢房内,远山道长探了探脉,当即施针。


    过了片刻,人悠悠转醒。


    “送水。”


    远山道长下令,绿云同叩香忙扶起了颜霁,将茶盏送到面前。


    颜霁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送了口水,她忍着心口内的疼痛,问道,“青萍呢?”


    便是点火前她已经把青萍藏在了自己身后,做好了准备,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要问青萍。


    她怕青萍有什么万一。


    绿云忙道,“方才已经救出来了,就在隔壁,您莫动。”


    颜霁求救般的目光望向了远山道长,下一步只能交给他了。


    “道长,求求你……”


    远山道长收了针,才起身离开。


    “叩香,去……看看……”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亲眼见证,颜霁没有自己再次失去自由的悲伤,她更希望青萍可以顺利离开。


    只有他们都彻底离开了这个魔窟,她才可以毫无牵挂的为自己做一回选择。


    果然,第一步成功了。


    叩香垂着头,不敢回答颜霁的问题。


    “青萍……怎么了?”


    颜霁很想笑,她很欢喜,但她必须忍住,她不顾绿云和叩香的阻拦跑到了隔壁,亲眼见到青萍毫无损失的躺在那里,只是看着有些狼狈。


    “她吸了太多烟气,已经晚了。”


    远山道长的话是说给旁人听的,计划中不论先被救出来的是谁,青萍都不会立刻得到他的救治。当然,裴荃他们也不会允许他为了一个婢子而舍弃更为重要的颜霁,毕竟她的性命牵涉到这院内几十条性命,比着青萍一个婢子,显而更加重要。


    颜霁痛哭出声,将头埋在青萍身旁,落在众人眼里,也觉得她悲伤至极。


    “娘子,莫伤了身子,仆下一定将青萍妹子好好殡了,不负您对她的一片情意。”


    裴荃见她悲戚,对着绿云和叩香使了个眼色,二人忙上前扶起了颜霁。


    “娘子,您还是早些让青萍妹子入土为安最好……”


    颜霁抽泣着,难得给裴荃一个好脸色,“就把她葬在城外的桃花坳,寻个朝南的地界儿,她最爱桃花儿了。”


    说着,又对叩香说,“我记得她那儿还有几串桃花簪子,也都给她带去,把她的小匣子拿来罢。”


    叩香忙去了下房,将青萍的小匣子都捧了来,亲手交给了颜霁。


    待绿云领着婢子为她换过衣衫,擦试过面容,颜霁才摒去了众人,“你们都先退下,我再看看她。”


    那匣子里的首饰颜霁都拿了出来,里面还放着颜霁给她的那块帕子,悄悄放在了她的衣襟下,连同很久前她给的那些银票,都藏到了她的衣襟下。


    如今,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就交给远山道长了。


    颜霁最后看了一眼,走出了房门,看了眼已经升起的太阳,对裴荃说,“现在就去罢。”


    裴荃生怕她再闹出什么事儿来,忙点头应道,“娘子放心,仆下一定让青萍妹子入土为安。”


    说完,轻轻一挥手,身后的仆下便将草席抬了出去。


    不巧,正撞到裴济来此。


    他照例来此,不想还未进院子,便见到一破壁残垣,紧接着,又是一张草


    席。


    裴济看着那领头的裴荃,一脚就踢了上去。


    “这是你办的好事?”


    说完,进而抬脚入内,怒问,“你家娘子呢?”


    裴荃忍着那窝心痛,连忙爬了起来,“娘子已由远山道长诊过脉了,现下正在东厢房歇息,都是仆下等失职,不想娘子寅时进屋后竟失手碰倒了烛火,这才走了水,所幸娘子未曾损伤,只是娘子的那位婢子……一切都是仆下的罪责。”


    裴荃这番话看似将罪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但实则不然,颜霁一再求死,实怪不到他们的头上,更何况人也没有大碍,最多是一个失职,再挨上几板子也就罢了。


    裴济没有理会,径直去了那厢房,亲眼看到那床榻上正蜷缩着身子的人,他就挥手摒去了众人。


    “你不该求死,否则那婢子也不会死。”


    他的话激怒了颜霁,这话看似很有道理,可细思下去,似乎这一切都是她的罪过。


    颜霁转过身,恶狠狠的瞪着他,忽然又大笑起来,“你再也无法控制我了,明明是你亲手把我逼上了绝路,剪断了我身上的软肋,我再也飞不出去了,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什么我可留恋的。”


    说着,颜霁气血上涌,喷出了一口血来,溅在了他的墨绿锦缎团花纹衣上,似是绽开的冬日血梅。


    裴济微微怔愣,看着她嘴角流出的鲜血,诡异的大笑,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下。


    他伸出手去,可还未触碰到人,一口温热的鲜血就洒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想起了那个忘魂症。


    裴济停下了动作,召来了婢子和远山道长。


    得了召令的远山道长,没想到面前的情形这般严重,他再度施针,止住了颜霁的进一步恶化。


    “还是静养为好。”


    远山道长命人点了安神香,颜霁才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裴济见到她如此激动,又如此清醒的点破一切,心中竟然有些动摇。


    莫不是那火真是无意为之?一场火搭上那婢子的性命,不会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今日走水可是因未曾用安神药,从而引发了忘魂症?”


    “据我所看当是如此,但安神药还是不用为好,这几日可暂且用安神香代之,还是先静养,等她慢慢平复下来,才能再做下一步打算。”


    远山道长开了药方子,又嘱咐道,“这次,可得盯住了。”


    话中含义,裴济自然明白。


    他看了眼床榻上缩成一团的人,走出了屋子。


    裴荃还等在门外请罪,见他出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还请家主责罚。”


    裴济睨了他一眼,看向那被火烧毁后残留的灰迹,“可查出走水原因了?”


    裴荃低着头,同样的话又回禀了一次,“仆下亲自去看了,当是娘子失手打翻了烛火,地上的毯子先是着了起来,后慢慢燃到了屋内。”


    裴济听到这个理由,还是有所怀疑,能那么快的烧起来,似是不寻常,但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


    “那婢子是怎么回事?”


    “据入内救火兵士所说,当时娘子将人藏在了自己身后,但吸入烟气太多,已经救不过来了,娘子命仆下将人葬到城外的桃花坳。”


    “去罢。”


    裴济的疑虑似乎被打消了。


    不知过了多久,绿云从屋内出来,抬头发觉裴济还站在院内,一动不动。


    “可睡觉了?”


    裴济没有回身,仍是静静站着,盯着那已被烧的面目全非的房屋。


    “刚刚睡下,但依婢子所看,娘子睡得并不安稳。”


    绿云这番话说的很是大胆,她之前从未说给这样的话,但看着娘子身旁的人一个个离开,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心中也难免不忍。


    “安神香无用?”


    裴济当即就皱了眉头。


    “或是方才走水所致,娘子……有些难以入眠。”


    “退下罢。”


    裴济的问题找不到答案,医者尚且没有可靠的法子,一个婢子又能找到什么法子?


    他再度进了屋子,床榻上的人仍旧缩成一团,整个人都藏在锦被之下,他不曾上前,仅是站在门前-


    “人交给你了,带出城去——”


    “不,”青萍把人拦下,“娘子交代过的,要把沈先生的尸骨带回宛丘,另作安葬。”


    提及沈易,远山道长还是难以察觉的停顿了下,可马车内的人注意到了,他对车夫吩咐道,“去乱坟岗。”


    两刻钟,马车停下,一行人看到了小山似的乱坟岗,远山道长望着那尸横遍野般的景象,哀叹了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破烂的草席堆积在一起,便是更可怜的,连一张草席也没有,青萍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动,她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了,偶尔有些残缺的记忆还是幼时的灾荒年。


    “当日他都受过什么刑罚?”


    远山道长一个个掀开草席看,但时日已多,尸身已变,绝不是常人轻而易举就能认出来的。


    “沈先生被吊在城墙多日,身上也挨了打,旁的婢子就不知道了。”


    远山道长停下步子,暗暗推算一番,寻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了人。


    “这些就托付给你了。”


    远山道长郑重行了一礼,又交代青萍,“沈易的尸身一定要小心埋葬,便是你回去后,也要同家人商量后,早些离开。”


    “我能逃去哪儿呢?”


    “稳妥起见,还是逃去雍梁二州最为可靠。”


    这是远山道长最后对她的嘱托。


    “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出现了。”


    第90章 第90章“你得生个孩子。”……


    这年的冬天,过得格外快。


    天下局势大乱,豫州境内荥阳家主郑成垂垂危矣,少主郑崇正亟待上位,同族兄弟皆虎视眈眈,裴沅也因此再回豫州,随同的是带李平,他带着手下的八百将士护送冀州长主,他日的豫州主母。


    徐扬二州联盟已破,但也并非就意味着轻易会对冀州俯首称臣,但弱马无兵的州土如何能敌冀州数十万兵马。


    眼下形势更加严峻的还是荆州,黄昌逃了出去,正在雍梁二州游说借兵,以尝攻打荆州,但有韦牧率众军守城,即便开战也不惧他能夺下荆州。


    那日的走水后,裴济命人将颜霁挪到了饮山云院后的晴山院内,她的忘魂症愈发严重,或是那日的火势太大,她的精神总是不好。


    望着空中炸开的层层烟火,裴济抛下下首一同守岁的臣下,起身而去,上首仅留卢婉与卢太主两人。


    陆机查出了接触过那安神药的一干人等,最可疑的便是卢婉身旁的婢子,无需再查,裴济为了给卢婉一个警告,下令当着卢婉的面儿将那婢子的手剁下来,扔到了她的脚下。


    自那日后,数月间他未再踏入红蕖院,亦收回了她的内宅之权。


    今日除夕,二人遥遥相望,只作冀州的主君主母,别无其他。


    卢婉看着走出门外的裴济,眼底浮现出一抹狠厉之色。


    是时候,做下一步打算了-


    晴山院内,颜霁正坐在桌边,同远山道长用膳,千升守在一旁,特意介绍了几道徐州吃食。


    这是远山道长教的做法,命他们照着食谱做了几道,算是尝尝鲜。


    “这道鱼当是不俗,你尝尝。”


    远山道长说罢,绿云忙夹起了一块,送到颜霁面前的碗碟上。


    她晚间极少用膳,便是勉强用了,也不过几筷子就放下了,但有远山道长在此,总比绿云他们劝得能用得多些。


    绿云挑去鱼刺,颜霁用了一口,意犹未尽。


    “怎么样?还不错罢?”


    颜霁难得笑了笑,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还从没吃过这道松鼠桂鱼。


    冀州的饭食和豫州相差不大,多以面食为主,较豫州多有辛辣之味,酸甜口的极少,对是以糕点为主。


    “等会儿咱们也出去点炮竹,我上次出去买了好些……”


    远山道长时常出府,都是


    借着搜罗药草的借口,裴济并不担心他会逃,毕竟身后都是他派去跟着的人。


    远山道长面上也不在意,出了府吃吃喝喝,再买些药草,他只出一张口,银子可都是要裴济派去的人掏的。


    有免费的钱袋子,不用白不用。


    这样的事裴济自然知道,他也并不多问,外院都交与了裴荟,他自会安排妥当。


    是以,待裴济还未走进院中时,便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颜霁举着小火折子,不敢上前。


    “去点一个试试!”


    “炮捻子太短了……”


    颜霁站的远远的,远山道长见她如此胆小,叹了口气,自己又走上前点了一个。


    丢了手中的火折子,颜霁紧紧捂着耳朵,只看着一个接一个的炸开,面上也带了喜意。


    远山道长也只点了几个耍一耍,余下的都分给了院内的婢子们,两人站在门前,时不时仰头看看空中炸开的烟火。


    “人已经到了五原郡,安顿下来了。”


    颜霁望着那轮被绚烂的烟花夺去光芒的弯月,笑了笑,“那就好。”


    “你呢?”


    颜霁回过头,又问。


    “我?”


    远山道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


    “是他逼你留下来的?”


    颜霁注意到站在那座假山后的人,她收敛了笑意,装作未曾看见,又抬起了头。


    裴济见她神色有变,也不再隐藏,干脆现了身。


    “道长。”


    远山道长还没说话,身旁的颜霁已经抬起脚进了屋子,连门也被她哐当一声关上了。


    院内的婢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远山道长干笑了笑,正要离开,就被裴济喊住了。


    “她的身子可好了?”


    这话问出口,远山道长瞬间就明了了其中的含义,这并非是问那忘魂症,而是问私密的房事。


    他理了理自己的胡须,面色沉肃,“这不是贫道能问询之事。“


    说完,挺直了腰板,端着那云益观道长的架子,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他这装模作样的姿态岂能瞒过裴济,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他又怎会不知?


    摒退众人,裴济推开了门。


    自那次走水后,两人已有数月未曾同房,她很抗拒,忘魂症总让她在夜半时游离出屋子,他的靠近被认为会加重她的病症。


    但裴济无法再等了。


    他需要一个继承人,裴氏一族需要一个血脉。


    卢婉的动作已经暴露了她的野心,她的尾巴又露了出来,他们把下一步棋放在了裴钟身上。


    这是他绝不可能接受的。


    裴济掀开了帏帐,在和床榻之间的角落里发现了她,即便已经换了院子,她仍然会把自己藏起来。


    屋内的炭火未曾断过,她的身子受不得寒凉,裴济不顾她杀人般的目光,把人抱了起来。


    颜霁在挣扎,她生理性的厌恶裴济,也厌恶这个地方,这里就像一座牢笼,密不透风,她难以自抑的呕吐。


    裴济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他不得不把人放下,召来了绿云。


    颜霁被换了衣衫,可裴济并未离去,他仍然坐在那里,目光从未从她的身上离开。


    “你得生个孩子。”


    这是命令。


    颜霁很愤怒,但她又不解。


    “你想要孩子,随便找个人都可以生,何必要强求一个根本不会有孩子的人。”


    “不仅是冀州,遍是天下,想必也会有许多女人求着你让他们生。“


    “对了,你新娶的卢三娘呢?”


    话刚问出来,颜霁就意识到了问题,他们是近亲,即便在这个时代中姑表亲联姻并非异事,但想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应该是不太可能的。


    “我忘了,你们可能没办法生。”


    颜霁说得轻飘飘的,她的神情让裴济的眉头直跳,他没有再给她机会胡言乱语。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我也不是在和你商量!”


    颜霁又见到了他那股子盛气凌人的讨厌模样,在项家村时他就是这么讨厌。


    拉了锦被,掩住了头,颜霁不愿再与他多言,如果继续下去,她或许就要忍不住了。


    今天难得的好心情全部都被他破坏了,颜霁愈发后悔自己没有趁那场大火离开这个世界。


    她想,自己要想办法了。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自由,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她,便是夜间也有两人守夜,她找不到机会了。


    “生了孩子,你可以离开。”


    裴济的话让颜霁震惊的转过了头,她头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话,他把自己抢过来的原因就是需要自己给他生一个孩子吗?


    不!


    颜霁的理智告诉她,裴济本就是个不可信的人,这样的话当然也不可信。


    事实上,她极大可能不会再怀孕,甚至不可能再生下一个孩子。


    他说这种话,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癖好而已。


    颜霁重新把自己藏进了锦被里,至于那句话,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裴济见她如同乌龟一般,竟一时耐她不得,愈发生了怒气,“总归你是逃不过去。”


    说完,挥袖离开。


    这句话彻底打破了颜霁最后的幻想,他本来就是强买强卖的人,怎么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就轻而易举的放弃自己的决定?


    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如果她再找不到离开的时机,那么他真的会再一次的强迫自己,直到她生出一个孩子。


    颜霁的脑子里似乎要炸了,她无法平静下来,直到天亮时,远山道长出现在身前。


    “怎么了?”


    颜霁无心回答,她主动伸出了手给他,“我还会怀孕生子吗?”


    裴济的话还是扰乱了她的心,她明明已经不可能再怀孕了。


    远山道长知道,裴济或许对她说了什么,但总归是影响了她难得平静的心。


    “很困难。”


    颜霁重复了一遍,“很困难?”


    远山道长注意她的疑惑,干脆把答案说了出来,“可以用药。”


    颜霁沉默了,眼底那一抹光彻底破灭,她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方式,她明白了裴济的那句话。


    只要她还活着,她是逃不出裴济的手掌心的。


    “便是用药,以你的身子来看,强求孕嗣也难以平安撑过十月之期,极有可能有不足之症。”


    “最坏的结果呢?”


    “一尸两命。”


    颜霁想到了一个报复他的法子。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笑,但眼底有着一闪而过的精光。


    明知逃不过,便不逃了-


    隔日,裴济召来了远山道长同张守珪,一同为她看诊。


    待两人都诊过脉,颜霁便被带去了内室,两人随着裴济走出了晴山院。


    “可能孕嗣?”


    张守珪还是那一套说辞,“臣下应不了。”


    裴济的脸色阴沉沉,他看向了远山道长,也果真说出了他愿意听的话。


    “唯有子息丹可以一试。”


    张守珪当即反对,“子息丹如何能用?药性凶险至极,若有万一,将会一尸两命,得不偿失。”


    这番话远山道长并没有阻止他,他也在看裴济,看他如何抉择。


    “你有几成把握?”


    “最多六成。”


    裴济站在亭下,望着水中的鱼儿,沉思片刻,留下亭中的两人,踱着步子又走回了晴山院。


    当日晚间,远山道长再踏进晴山院内,将腰间的白玉瓶儿取了下来,在颜霁即将碰到的瞬间,他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