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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宿敌修仙被我骗108次

    第61章 故纵


    望尘山并不高,有季向庭在前带路,不过半小半个时辰,几人便拨开枝叶瞧见山顶处一座小小院落。


    树丛之内,几个脑袋正凑在一处,观察着眼前景象。


    已是入夜时分,院落内一片灯火通明,云家子弟们分于院落四角,四周来回巡视,修为皆是不低,手中长剑更是威风凛凛,叫常人只是瞧着便心生胆怯。


    除却戒备森严外,此地便再无任何异常,便是贸然闯入,怕是也抓不到证据。


    当真滴水不漏,若非自己在应寄枝的幻境中窥见了云天明来望尘山的真正用意,怕是便要踏入他的陷阱了。


    离得尚远,白玄便已被这些弟子释放的威压逼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不由放轻了声音犹豫地开口:“季公子,人这般多,我们一会当真要直接杀进去救人么?”


    季向庭收回笼罩在整座望尘山上的神识,揉了把少年的脑袋,摇头笑道:“打架多累,更何况此地弟子这般多,若是稍有不慎没能护住你,我该怎么同你爹交代?”


    白玄想了想先前在山脚下,他们家季公子同应家主打得有来有回的模样,默默将心中的疑问忍下。


    原来大侠都这般谦逊,自己要学的果然还有许多。


    一旁的杜惊鸦默默地看着季向庭身后狐狸尾巴左摇右晃,三言两语便将少年忽悠得晕头转向,随后心安理得地摘下头顶的草叶叼在口中,轻车熟路地起身去找一旁的应寄枝说小话。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得让人咋舌,杜惊鸦扫了一眼不远处挤挤挨挨快抱作一团的两个人,又叹了口气。


    看来他此番回去还是先备点礼为妙。


    不过片刻,季向庭便重新走了回来,眼中快溢出来的笑意让杜惊鸦看得牙疼,伸手一拦他要勾住自己的臂弯:“我现在可惹不起你身后这尊大佛。”


    季向庭挑了下眉,瞧着眼前好友揶揄的神色不由轻咳一声,闷笑了好一会才将跑偏万里的题拉回来。


    “云天明做事精明,许多事抓不到把柄,我一会同应寄枝一道去套套他的话,你便当个见证,时候差不多了便出来吓一下云天明。”


    “那这些剑奴呢?你不打算救了?”


    季向庭眨眨眼:“放心,我叫了救兵。”


    他正欲转身,却又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上回同你那叔父一道抓回来的修士,可还押在你那?”


    杜惊鸦点了点头,随即便反应过来季向庭的打算,不由失笑:“云天明惹到你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季向庭摆了摆手,走至应寄枝身侧伸出手腕:“我便当临熙兄是在夸我了,云天明这些年来心思全在经商与炼药上,当能刮下不少油水,临熙兄可得好好把握。”


    几句话的功夫,他手腕上便像模像样地缚上一道灵力化作的绳索,绳索尾端则被应寄枝握在手中。


    绳索一紧,季向庭便顺从地被人拉着往前走了两步,他瞧着应寄枝面无表情的模样,唇角一掀,轻声开口:“家主,看来你还挺喜欢。”


    后半句话淹没在晚风之中,却无端撩出热意,应寄枝蓦然停下脚步回身看他,季向庭举起被束缚的手腕晃了晃,无辜地回望。


    “谁在那里?!”


    树林之中发出的声响,有云家子弟猛然抬头,手中长剑顿时脱鞘而出直斩而去,树林之中顿时掀起一阵狂风,然还未成势,阴影处一只骨节分明手蓦然伸出,五指一握便将剑光止住捏碎,散做万千灵光。


    那云家弟子瞧见树林中缓缓走出的身影,顿时一惊,俯身跪下。


    “见过应家主!”


    “应寄枝,你当真卑鄙!竟在山脚下用毒埋伏!放开我!”


    云天明听见响动,自屋内披衣走来,瞧见应寄枝身后捆着的季向庭眼眸一亮,随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应寄枝的神色,温声开口道:“季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季向庭冷笑一声,“云家主,我倒是想问你,将应家剑奴掳至此处,究竟有何目的?”


    云天明闻言惊讶地看了眼应寄枝,神色茫然:“应家主没同你说么?这些剑奴是他带来望尘山的,若无他的首肯,我怎会去做那样的事?”


    季向庭冷然瞥了眼应寄枝,像是对人失望透顶地讽笑一声,眼尾却有些发红,整个人发着抖,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原来如此,家主怕是早已同云家主暗度陈仓了许久。难为家主为了我,还要舍下名声陪我逢场作戏,我竟当真信你对我有真心……”


    “我只是不明白,两位位高权重之人,何必费尽心思算计一介男宠呢?”


    从前那般情深的眷侣如今反目成仇,惹得周围弟子纷纷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瞧着眼前景象,议论纷纷。


    “早便说了,一家之主岂是会为情所困之人,这男宠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不是说他会那什么劳什子妖术?”


    “要我说这应家主也当真心狠,听闻这男宠可是在平川原之战里为应家出了大功夫的,如此也能为了利益说抓就抓。”


    应寄枝在碎语之中不为所动,在云天明的注视下开口道:“应家已查明,他便是季月的骨肉。”


    季向庭顿时沉默下来,瞪大眼睛愤然瞧着应寄枝,良久才咬牙切齿地恨声问道:“应寄枝,你与他到底要做什么?!你们仙门四家作恶多端,还不够么?”


    愤怒之下,他顾不得手腕被绳索捆绑,几步上前抬脚便要往应寄枝身上狠踹,转瞬便又有一道灵光朝他打来,将他的脚踝也一并绑住,彻底动弹不得。


    无人之处,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恰到好处地砸进应寄枝怀中,却还要不甘地挣动着,短短片刻便将他叠得整齐的衣襟弄乱,犬牙在白皙脖颈处划出一条红痕。


    应寄枝微微皱眉,伸手将不太老实的人按住。


    周遭的嘈杂声越发混乱,应寄枝短短一句话便平地惊雷,叫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何可能?!季月之子怎会沦落到去做应家的男宠?”


    “当年季月失踪一事便有隐秘,与仙门四家脱不开干系,你看他如此愤怒。说不准之前便是在卧薪尝胆,查明真相呢……”


    “难怪这季向庭在平川原如此能耐……以季月的名望,怕是唐家之后,很快便又要有人来分一杯羹了。”


    云天明眼波流转,将周遭反应收入眼中。


    季向庭挣扎得这般激烈,灵力更如受创般激荡不已想来方才在山脚下,应寄枝倒是当真没留情,才能如此言之凿凿。


    他果真不曾料错,应寄枝当真为了寒洲剑的下落筹谋许久。


    云天明旁观着眼前这场闹剧,心中信了三分,面上却有几分惊色,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季公子,事已至此,便别再负隅顽抗了,我们不过问你几个问题,若你据实回答,我与应家主定会放你走,这望尘山,我们也会早些离去,免得惊扰剑圣。”


    季向庭挣扎的动作一顿,眯了眯眼睛,像是一瞬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你们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又特意选在此处,便是在等我自投罗网……应寄枝早便将我的身份告诉你了。”


    “……你们在找寒洲剑。”


    云天明点了点头,倒是极为爽快地认下:“正是,想借剑圣之剑一用来救个人,不会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季公子又何必抗拒?”


    啧,这老狐狸,看着好说话,同自己绕了半天还说不出所以然,还得想个法子让他留自己一段时日。


    倒是不难,应寄枝如此先发制人,被自己一搅和,以云天明沽名钓誉的脾性,即便是自己不配合,他亦得耐下心子宽和以待。


    季向庭眼眸一转,偏头躲过云天明的注视,下颚绷紧一副不肯屈从的模样。


    “我年纪尚小,我爹便已没了消息,不知寒洲剑在何处。”


    话虽如此说,季向庭掩在长袖下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反复摩挲着腰间令牌,落入云天明眼中。


    他温和地笑了笑,并不在意季向庭的油盐不进:“过了百年,记不清亦是正常,这几日不若便留在此处,许是触景生情,便能想通几分呢。”


    季向庭闭上眼睛不玉答话,云天明眼神一瞥,便有几名云家子弟上前,拽着季向庭往下走。


    “季公子,病人可等不得,还望您早些做决断,否则难免神伤。”


    季向庭脚步一顿,回身看了眼笑得一派和善的云天明,咬紧牙根却终究沉默下来,被云家子弟带走。


    院落内惊起的波澜终于平息,云家子弟感受到此地暗潮涌动,纷纷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地退远了,生怕让这些见不得光的隐秘钻入自己的耳朵。


    应寄枝垂下眼眸,掩在袖袍之中的指尖一拢,一块仍带着温度的饴糖便落在手心,一缕跳跃的金光萦绕其上,亲昵地环上他的尾指蹭了蹭,泛起轻微的痒意。


    “方才的话别往心里去,等我回来。”


    有些人无情时句句话都能往人心窝处扎,可若真开了窍对人上心,快满溢出的体贴偏爱,又着实让人有些吃不消。


    “应家主,有子弟回报杜家主也随季公子一同来了望尘山,不知方才你可曾见过他?”


    云天明立于原地,偏头望向沉默不语的应寄枝,柔和笑意下是不加掩饰的试探。


    “杜家根基犹在,不可动。”


    “是么?”


    云天明笑了笑,并未再纠缠,将话题一转:“听闻寄枝在平川原一剑荡平万千唐家子弟,我本想着派兵相助,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只是不知,一个无剑之人是从何处有了奇遇,才有了一把如此令人胆寒的神剑呢?”


    尾音落下,云天明眼中笑意消散,透骨寒意在夜色中弥漫。


    第62章 诅咒


    应寄枝闻言,神情冷然地回望云天明:“那幻境之中是否有剑,你当清楚。”


    云天明不急不缓地点了点头:“自然,是以我才好奇,应家主何时凭空多了把剑出来?”


    应寄枝沉默片刻,云天明紧盯着对方的神色,下一瞬,无比强悍的威压便兜头压下,他眉头紧皱,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在地上,额间顿时见汗。


    而周遭云家子弟更是被压得直接跪坐在地上,冷汗泠泠头都不敢抬。


    平川原之战结束得太快,多数人不过是道听途说,便是那传言再如何传神,也不过是夸大其词。


    这位年少即位的应家主在他们眼中,仍然还是那个修为平平的无能之人,能打赢胜仗,不过是应长阑留下的众多好手,侥幸为之。


    直到此刻,他们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应寄枝的真实实力究竟几何。


    那是一道他们穷极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天堑,只要应寄枝动念,呼吸之间,便能将他们尽数斩于剑下,毫无反手之力。


    应寄枝迈近一步,颀长身影投下的暗影便将狼狈的云天明尽数笼罩,


    “你觉得应长阑是如何死的?”


    话语不轻不重地在云天明耳边敲响,分明语调平淡,他却明白了什么,顿时汗湿重衫,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运气周身灵力与这可怖威压对抗起来,半晌才找回说话的气力,勉强维持住家主的体面。


    他的话语含在口中,盯着应寄枝走远的背影,脸上柔和的假面在阴影下全然褪去,平添几分阴狠之气。


    “应寄枝,别忘了我们之间的承诺。”


    “季月之剑必然在季向庭身上,三日之后,无论他应不应,你都要剖骨取剑。”


    另一处,季向庭被粗暴地推入一座茅屋内,两名修为精湛的云家子弟一左一右站在屋中两角,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门外更是围了一圈子弟,将此处彻底做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牢。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将屋内扫视一圈,除却一支烧得有气无力的蜡烛外,便再无其他物什。


    同自己幼时满是烟火气的归处,再无一点相似。


    “别想耍什么花招!也就是我们家主心软,若是我,给你上两遍刑,害怕你不招么?”


    云家子弟长剑一拔,凶神恶煞地吓唬着自方才起便一言不发的青年,便见那人脸上毫无惧怕之色,就连方才那愤恨的神情都消失不见,自顾自地翻身上床,不知在想什么。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云家弟子盯着人半天,见没什么动静,才悻悻收回视线。


    真是个怪人。


    季向庭在一片黑暗中闭上眼,手腕处的绳索悄无声息便松开了桎梏,被褥之下他指尖顺着床沿一点点摸索,不过片刻便摸索到一处起伏不平。


    他弯了一下唇角,在一片寂静中蓦然开口道:“你可知这屋从前是作何用处的?”


    云家弟子听见这莫名其妙的问题皱了皱眉,警惕之下并未答话。


    季向庭并不恼,反是翻身坐起,伸出双手晃了晃绑在上头的绳子,叹了口气:“如今我插翅难飞,只是闲聊片刻聊以慰藉,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更何况,你们家主要我回忆我爹的行踪,我说的事或许正和此事有关,若是不帮忙,届时若是怪罪下来……”


    季向庭于骗人之道上向来有天赋,分明长着一张多情的脸,可每每认认真真胡说八道一番,便总叫人不由自主地信了三分。


    譬如此刻,方才还油盐不进的云家弟子眉目间顿时松动些许,上下打量着季向庭许久,与同伴对视片刻,才开口道:“这地方早就被烧干净了,茅屋是我们新盖的,别疑神疑鬼的。”


    季向庭闻言叹了口气:“若只是来抓我,何必废这么大的功夫?”


    那云家弟子皱了皱眉:“云家主的心思岂非我们能猜透的?不必再想着套话了,我们不知道。”


    “如何算套话?我只是觉得,不过一间短住的茅屋,还是用来关我的,还用这百年玄木作横梁,着实太过用心。”


    云家弟子眉间褶皱越发深,他分明警言慎行,而季向庭除却几句闲聊之外也并无其他异常,可不知怎的,他心中的不安感却越发浓重。


    “不知道,夜色已深,你还是早些……”


    “好罢……”季向庭失望地叹了口气,“本还想同你们讲个故事,看来二位是没什么兴致了,那便长话短说。”


    “狐假虎威久了,有些狐狸觉得自己变成了老虎,便急着摆脱兽王,却没想过自己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云家子弟终于被季向庭几次三番似是而非的话语热闹了,手中长剑一现便要让人吃点苦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


    下一刻,他瞧见眼前被重重束缚住的青年眼眸浮起一道妖异的金光,心中警铃大作,顿时用灵力将自己的听觉尽数切断,张口欲喊,却仍听见季向庭的声音在屋内轻轻轻响起。


    “噤声,束缚。”


    门外将茅屋层层保卫的云家子弟仍满面警惕地在院中放哨,对屋内的变故一无所知。


    季向庭手腕与脚踝处的绳索齐齐松开,他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几步上前蹲下身,贴心地伸手将屋内两位云家子弟惊恐的眼眸闭上。


    “这位兄台说得极是,夜深人静还是早些歇息为好,睡一觉醒来,有些想不通的烦恼自然便会被遗忘。”


    话音落下,两人便立竿见影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季向庭足尖踢了踢人,讽笑一声。


    云天明许是警告过他们,更研究了应对之策,可惜这些尸位素餐的弟子们舒坦日子过久了,心比天高,总觉得除却这几个家主外,无人再会比他们更厉害。


    他慢悠悠走回床榻,往方才摸到的起伏处一按,一条暗道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季向庭瞧着那深不见底的甬道停顿片刻,才拾步走入。


    这屋子曾经的主人,是他。


    年少时季向庭曾为了溜出望尘山无所不用其极,半夜拎着铲子在自己屋内埋头苦挖,第二日白天昏昏欲睡,还觉得父母不会发觉。


    后来季向庭的屁股自然躲不过一顿藤条伺候。


    年幼的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泪汪汪地生着父母的气,一瘸一拐地走回屋内,却发觉自己的床榻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不起眼的机关,而他玩闹般在屋内挖下的坑洞,也变成了一条幽长的暗道。


    孩子总是记吃不记打,季向庭顿时便忘了哭,提着蜡烛窜入地道之中,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父亲。


    他别别扭扭地偏头不理人,季月好笑地走近,蹲下身替人把眼角的眼泪擦干,伸手一捞便抱着季向庭往前走。


    “你娘亲给你做了甜糕,沿着这条路走便能吓她一跳。”


    季向庭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在甬道之内张望,伸手指指另一侧被封住的路口:“那这里呢?”


    黑暗之中,季向庭瞧不清季月的表情,只觉自己的脑袋被人揉了揉。


    “以后你便知道了。”


    季向庭自回忆中抽离,望向另一侧早已撤去禁制的岔路口,揉了揉眉心。


    他对此地太过熟悉,即便百年过去,记忆也未曾淡去半分。


    是以他方才自树林中见这院落一眼,便察觉本该尽数化为灰烬的地方,如今的构造却与从前别无二致。


    云天明不曾来过望尘山,自然做不到此事,那便只有应寄枝。


    应家拜年来给予云家的帮衬太多,以至于云家子弟本领没学多少,却先明白了好吃懒做的道理。


    修建房屋这等下人才会干的事,怎能让他们这些修士辛劳?


    应家子弟主动接手,自然再好不过。


    云天明机关算尽,终究百密一疏。


    他又走了许久,终于在暗道深处站定,看着眼前一抹素白的身影,两三步上前牵起应寄枝的手指,拉着人往前走。


    他察觉到应寄枝的指尖僵了一瞬,不由叹了口气。


    自己山脚下口不择言的那句话,有人到现在还生气呢。


    他缓下口气,指尖蹭了蹭对方的腕骨:“糖吃了没?最后一块,特地留给你的。”


    应寄枝将他作乱的手指握住却并未开口。


    这便是没吃了。


    季向庭却也不恼,带着人拐入一条岔路,尽头隐约有人声传来,絮絮叨叨又含糊不清,似是在压抑些什么。


    这条暗道四通八达,能够通向望尘山的每一处,此刻他们正站在云天明脚下,光明正大地听着墙角。


    头顶的声音逐渐清晰,季向庭这才听清,那不是云天明在与谁说话,而是他痛苦无比的呻吟。


    “家主……”


    “把药拿来……!快去!”


    “家主,那药已经没用了!再忍一忍,月圆之日便要过去了……”


    随即便是一阵嘈杂的巨响,似是什么东西被云天明掀翻砸在地上,惹得暗道内尘土纷扬,季向庭顺势朝前走一步避开飞尘。


    本就狭小的甬道在季向庭刻意的靠近下显得越发逼仄,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应寄枝身上。


    应寄枝垂下眼眸,看见季向庭弯起的眼尾处快溢出来的狡黠,伸出指尖捏住他的后颈,如拎着犬崽一般将人拉远一些,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些许警告之意。


    季向庭整个人被他捏得瑟缩一下,眼中笑意却越发浓,一边注意着上方的动静,一边一心二用,胆大包天地调戏着应寄枝,伸手将应寄枝藏于衣袖中的饴糖勾出来,还顺道吃了两下豆腐。


    嘈杂声终于停下,云天明像是疯累了,口中喃喃自语。


    “应寄枝能有此奇遇……为何云家不行……”


    “他能风风光光地做那应家主,对云家施舍三分,而我只能受云家世代的诅咒折磨……”


    “凭什么!”


    季向庭瞧了眼应寄枝,揭开纸包将饴糖丢入口中,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云家的诅咒,究竟是什么?”


    第63章 暗道


    本属于自己的饴糖又被季向庭收回,脸颊在一片昏暗中被糖块顶起一块,在明灭烛光下显出三分惊心动魄的灵动俊气。


    垂下的马尾因他的动作而晃荡,发尾扫过应寄枝胸口带来细微的痒意,衬着他张口时扑面而来的甜腻气味,让应寄枝的耐性终于到了极限。


    有些人不吃点苦头,总学不乖。


    “家主……唔……”


    没等来回答,却先等来了夹杂着几分怒意的吻,季向庭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犬牙叼着的糖便被唇舌勾走。


    季向庭从小便有个坏毛病,遇见自己爱吃的便有些护食,季月如何引导都改不掉,最后只能无奈地敲人脑袋,喊一句小犬崽。


    而后数十年的颠沛流离逼得他改掉了挑嘴的毛病,连带着护食的习惯也一并抛弃。


    他在枯荣军中称得上大哥,哪能和一群小孩子抢东西吃?


    可不知为何,此刻遇上应寄枝,他多年没犯的毛病便又涌上来,舌尖推挤着要抢回来,可每每欲闭合齿关要叼回来,却总有一截柔软卡在中间,让他舍不得咬下去。


    先心软的人总是吃亏,季向庭错失良机,只好被应寄枝按在石壁上亲得两眼昏花,唇齿间皆是他渡来的甜味。


    那块饴糖不小,可应寄枝铁了心要让这块糖以这种要命的方式分食,季向庭撩拨半天终于自食恶果,连逃都没力气逃,偏生眼前人还不消停,他只觉唇瓣被不轻不重地咬了几口,像是某些隐而不发的惩罚。


    在他们头顶,云天明疼痛之下全无理智的咒骂仍在持续,其中彼此的名字被反复提及,而他并不知道,在他身下狭窄的甬道中,两个被他咒骂的对象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充耳不闻。


    仿佛只有彼此的气息才是依赖,如何都无法分开。


    季向庭最初还有力气去抢应寄枝口中的糖,到了最后脑中已白茫茫一片,出了接受这格外漫长的亲吻外,再做不了别的。


    他从不知道连亲吻都能成为一种磨人的刑罚,不知不觉间他已软得没有力气,整个人挂在应寄枝身上才不至于摔下去。


    最后一点甜味也在纠缠中消散,季向庭终于被放过,他眼中浮起一层水雾,勾着应寄枝的袖子半天没回过神来,整张脸都被亲得发红,衬着红肿唇角,瞧上去便有些可怜。


    像是某些时刻,他受不了时软下嗓音求饶的模样。


    应寄枝心中被季向庭撩拨而起的火气便在这样的景色中微妙地消散,眼眸里浮现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神志回笼,季向庭抿了抿唇,没好气地瞧了眼神色如常的应寄枝,手肘杵了一下应寄枝,力道不重,反像是调情。


    “好处也收了,说说罢,大少爷。”


    话一出口,季向庭耳根还未消下去的红便又有漫上来的迹象。


    哑得不成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个当真在这地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真是太惯着他。


    应寄枝伸手揽着季向庭的腰,免得人没有力气走路也要摔,低声开口道:“传闻云家先祖是无剑之人,然他为了权势,兵行险招,自天外求来了一道秘术。”


    “用血脉相连之人的骨肉铸剑,便可拥有剑骨。”


    “然逆天之事皆有代价,云家凡动用此法者,每到月圆之时皆会受刮骨之痛,至死方休。”


    季向庭瞳孔骤缩,眉头紧皱:“所以云天明便是利用你母亲……只是云天明有剑骨时,云霁夫人仍活了许久,却是为何?”


    应寄枝垂下眼眸,分明谈及生母之死,他却仍旧面色如常:“这便是他急着要找寒洲剑的理由。”


    “云天明的仪式并不完全……他的剑骨正在慢慢失去效用,而诅咒却无法消退。”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所以他才要用寒洲剑与这些剑奴作为祭品,让云霁夫人再活一次,重新铸剑,而这法子能让他免受诅咒之苦。”


    话至此处,他不由讽笑一下:“世上哪有如此好的事?”


    倒是符合那位喜欢东躲西藏,以诱惑他人作恶为乐的灵识的恶趣味。


    可如此解释,仍有说不通的地方。


    自己今世的身份是忽然出现在应家之内的男宠,在平川原之战前更是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实力,如此短的时间内,云天明怕是查不清自己的身份。


    自谢安与唐意川的情况来看,那作恶多端的灵识虽灵力强大,但却只能引诱附身之人追随、放大心中欲望,却不能操纵其行事,更无法直接说明真相。


    那这一世,自己凭空出现,云天明又是如何知晓如此禁术,还追查到自己身上的?


    季向庭脚步一顿,视线落到身旁的应寄枝身上,半晌皮笑肉不笑地弯了下唇角:“所以应家主可否替我解惑?”


    应寄枝并不意外,开口道:“是那位沙弥告诉他的。”


    “你的主意?”


    “嗯。”


    季向庭挑了下眉。


    应寄枝对他向来不会说谎,不想回答的事便都用沉默代替,前世今生他都拿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没辙。


    如今倒是回答得迅速。


    他心中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忍不住又追问一句:“为何?”


    “为了能让云家覆灭,让枯荣军声名远扬。”


    悬起的心一下便落到了实处,分明口中的甜意早已消散,季向庭却仍觉心中一动。


    这辈子自重生之后,应寄枝的行为便与从前大相径庭,他曾有数次想问明原因,却又反复眼下。


    唯一忍不住的那次,在温存过后的白日,得到的答案唯有沉默。


    他不愿听应寄枝的沉默,更不愿听他口中的否认。


    应寄枝对他从不撒谎,一旦有了如此答案,他们之间便当真走到穷途末路。


    如同前世那般。


    是以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再活一遭他竟会不敢对应寄枝发问。


    直到眼下,季向庭才借着一颗糖的甜意,有勇气再次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像是悬崖边上已伤痕累累的人终于鼓起勇气跳下,落入的却是一个足够温暖的怀抱。


    应寄枝不会说谎。


    所以这便是答案。


    暗道不长不短,想见人时长,分别时又显得短,季向庭心安理得地整个人靠在应寄枝怀中,被人半抱着走了一路,整个人都快被冷香腌入了味才与应寄枝分开。


    他看着昏黄烛火下一言不发,目光却不曾从自己身上偏移半分的应寄枝,牵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心摊开,变戏法般又摸出两颗糖块放入。


    “这回当真是最后两块了。”


    季向庭眨了眨眼,下垂的眼尾因笑意而溢出蜜一般的微光,走近两步仰头微微踮脚贴在应寄枝耳边。


    “一块给你留着做念想,一块……等事情办完,再喂我一次,嗯?”


    他声音还有些哑,最后一点鼻音挑起,带着明晃晃的坏心思,勾得人血热。


    应寄枝垂下眼眸将掌心的糖块收走,空余的指尖圈住季向庭的手腕,使了劲一掐。


    季向庭抽了口气,闷笑着闪身窜回屋内,在应寄枝的注视下将机关合拢。


    再惹吃苦的可就是自己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饱受摧残的手腕,绳索捆出的红痕未消,又多了一道暧昧的指印,加之身上挥之不散的冷香,怎么看都不清白。


    这可难办了,明日可不能如此去见云天明。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脸上却无半分苦恼之意。


    他随手打了个响指,将施加于屋内的禁制除去,看着屋内两名弟子茫然的神情,翻了个身自顾自睡去。


    许是吃了糖,季向庭故地重游,却难得没有做噩梦。


    他在梦中又变成了少年模样,正要偷溜回屋子便被自家老爹拎着后颈提起来。


    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被季月抓了个正着,便忍不住垂下眼睛摸了摸鼻子。


    “老实交代,你从哪拐来的公子?”


    季向庭撇了撇嘴,不服气地挣了挣:“这怎么能叫拐?明明是……”


    他蓦然哑了声,后半句话怎么说都不对。


    他们之间什么都做过,可两辈子到现在,也称不上一句两情相悦。


    嘶,名不正言不顺,这么看来,季月倒是也没说错。


    季月瞧着眼前人哑火的模样,便明白自家这位家门不幸脑子里在想什么,挥了挥手嫌弃地将人丢出去。


    “既然八字都没一撇便别来打扰你爹和娘亲,下回把人娶回家了再回来,别平白勾了人家芳心还不负责。”


    季向庭连话都来不及反驳,梦便醒了。


    他揉了揉额角,思及方才那个仓促又莫名其妙的梦,琢磨片刻忍不住笑起来。


    他爹以前惹的桃花债自己还没查明白呢,倒好意思托梦来数落自己。


    分明是虚无缥缈的幻梦一场,可季向庭却莫名觉得这许也是季月未曾宣之于口的态度。


    他心中一块挥之不去的顾虑便在梦中蓦然消散。


    他曾在山脚下在惊怒下质问过应寄枝,有何脸面来这望尘山。


    这话着实伤人伤己。


    他分明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可他对应寄枝的恨意却仍不可避免地将灭门的账算在了他的头上。


    可两人走到如今,他又无法回避自己对应寄枝的喜欢。


    对灭门仇敌的儿子有了感情,又如何能向他的父母交代?


    眼下做了个梦,季向庭终于明白过来,从前许多纠结,也不过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以那两位老人家的心性,账算得比他清得多,也看得更开,如何会因这般荒唐的理由怪自己?


    屋内两位云家子弟奇怪地瞧着眼前人质几经变换的神情,却是如何都瞧不出半点恐惧。


    两人对视一眼,皱了皱眉伸手将人粗暴地拽起来。


    “老实点!家主要见你!”


    季向庭顺从地起身,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滑过床榻,听见其下响起两声微不可查的动静。


    他唇角一勾,跟着人往外走。


    第64章 浪潮


    季向庭还未到,院内便已聚满云家子弟,名为保护家主,实则却是为了看热闹。


    这世上岂会有真正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不过短短一夜,季向庭的身份便似长了脚般从望尘山中飞出,传遍了整个天启大陆。


    剑圣之名何其远扬,这天下多的是敬仰他的修士,若季月如今愿现身振臂一呼,怕当真有不少年纪轻的修士愿意追随。


    是以,本就在平川原之战中大放异彩的应家男宠如今更是名声大噪,若非望尘山踪迹难觅,如今怕是山脚都要站满了人。


    季月失踪的旧事再次被翻了出来,季向庭如此隐匿身份潜入应家的动机更为人津津乐道,整个大陆上下目光,此刻尽数盯在望尘山顶。


    云天明听完云家子弟的禀报,向来温和的假面上多了几缕挥之不去的阴霾。


    望尘山周围的阵法既防不速之客,也防这些有异心的云家子弟,若无他带路,无人能下山。


    他算得到季向庭的身份早晚会暴露,却没算到竟是如此之快。


    云天明手边的热茶许久都未曾动一口,目光落在应寄枝身上良久,终是皱了皱眉。


    昔日剑圣失踪一事让整个大陆一片哗然,后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此事与应家有关联。


    如此一波三折的消息让人应接不暇,可多数人却只是将其当做江湖轶事听,鲜少有人当真。


    应长阑与季月是感情甚笃的至交,年少时甚至能因一句儿戏便将应家少主的位置交给季月,让他当了一个月的少主,如此情谊,如何会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是以,除却少部分怀疑剑圣早已身陨,更多人觉得季月是怕怀璧其罪,故意假死脱身改头换面,实则仍在这世间逍遥。


    云天明对此事知晓得自然比他人多,自然知晓季月死在了谁手中,这流言蜚语若是没有应家刻意引导,怕是不会如此轻易便被翻篇。


    如今季向庭的身份泄露出去,便是把应家往火上烤。


    如此敌伤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即便应寄枝与他不同心,他也不信眼前冷血冷情的应寄枝能为了季向庭作出如此举动。


    眼下自己在世人眼中仍在云府养病,若不能尽快将祭礼完成,便需立即撤走,否则一旦自己也在此处的消息传开,他也别想独善其身。


    云天明咬碎了牙,才将满腹怒火忍下,看着季向庭在弟子们的押送下来到自己面前。


    “季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季向庭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似是一夜之间想通了一般,见到云天明与应寄枝也再无昨日那般激动的情绪,反是笑吟吟地答话。


    “谢家主关心,睡得不错,只是做了个梦,从前我娘在院落里养了只鸡,每到晚上总吵个不停,我实在气不过,便用弹弓将那鸡打死了,那时还有些舍不得,如今故地重游,倒是又梦见他在院中叫了。”


    话中有话,云天明眉间一跳,目光顿时如箭一般射向季向庭。


    季向庭摊了摊手,满脸无辜:“云家主何故如此看我?不过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梦,你的两个子弟昨夜如此虎视眈眈,我便是有上天入地之能也做不了什么反抗。”


    云天明的目光移向一侧,在季向庭身后的两名子弟立时跪下应声:“弟子们盯了一夜,确无任何异样。”


    云天明盯着头都不敢抬的两名弟子许久,不知信了几分,却终是略去了让人如鲠在喉的寒暄,直奔主题。


    “不知季公子这一晚,可曾想起什么有关寒洲剑的事?”


    季向庭叹了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亦想回忆起些什么让云家主留我一条小命,倒还真让我想到了我爹的下落……只是看来注定要让云家主失望了。”


    他话语一顿,语调骤然变轻,却一字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


    “人死剑灭,我爹已经死了,所以这世上已经没有寒洲剑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哗然。


    “怎么可能?!剑圣可是修为最能触碰到天道之人,寿数更是漫长,如何会……”


    “嘶,你说这季向庭以男宠身份混入应家,莫非便是要替父报仇?难道传言是真的?”


    “可我听闻剑圣那把寒洲剑能耐大得很,既能让人修为提升,更能活死人,生白骨!便是季月死了,这剑亦能留存于世!”


    “所以……你说我们家主如此费心费力找剑,当真只是为了救云霁夫人么?”


    “嘘,不该知道的事别多问!”


    云天明眯了眯眼睛,神色苍白几分,却仍似不死心一般:“剑圣能勘破天道,他的寒洲、剑又岂会是凡品?若当真剑碎,昔日前应家主又怎会凭借剑息寻觅好友多年?”


    他不着痕迹地侧身瞧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应寄枝,恰到好处地替人将前尘往事遮掩过去。


    见季向庭不答,云天明的脸色顿时灰败下来,无奈地摇头笑笑,还未开口眼尾便已泛红,竟显得比季向庭还可怜三分。


    他双腿一软便要对季向庭跪下,惊得身旁子弟纷纷上前将人架起。


    “我着实是别无他法了,此人是我至亲,她生前孤苦,我又如何舍得让她离去。只是借剑一用,待将人救活届时我定然亲自归还,季公子,你若是不信,我可与你立下天道誓,若有违背,便叫我暴体而亡!”


    这一番声泪俱下的话出口,方才怀疑自家家主动机不纯的几名弟子纷纷自惭形秽地垂下头,对云天明的话深信不疑。


    能让一家之主发天道誓,想来云天明当真毫无欺瞒。


    于是周遭风向一下又转变开来。


    “云家主这么些年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敢以天道起誓,想来亦是没有坏心,若我是季向庭,便借家主一用了。”


    “云家主说得是自己亲妹妹罢……难怪此事应家主也帮了一把,毕竟也是他生母……”


    “可再怎么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绑来,心中有气亦是正常,不愿回答亦是情理之中。”


    季向庭听着周遭纷乱的议论声,嘴角轻勾了一下。


    真是拿一张假面无往不利惯了,便当真以为占理的只有自己一个。


    季向庭长出了口气,似是终于被云天明说服了般,轻声开口。


    “好罢……云家主说得没错,寒洲剑的确仍在世上,只是我不能给你。”


    “传闻说得不错,寒洲剑确有起死为生之效,我出生时便已气绝,若非我父亲用寒洲剑救我,怕是早已不在人世。这剑在我体内与我融为一体,若我将其若给你,我便活不了。云家主,你的至亲固然重要,难道我的命便不重要了么?”


    她神色如常,话语间也没有起伏,像是被逼到极致的无奈般,却是要比云天明方才那极近浮夸的表演还要让人惊骇。


    这话听上去太过玄妙,超出了人力之所极,可季月本就是当之无愧的奇才,季向庭作为他如今留在人间的唯一证明,又无人敢不信。


    云天明骤然起身,望向季向庭,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翩翩风度。


    这人是疯了么?!


    季向庭的身份一旦暴露,便是周遭皆是云家子弟,他亦不能光明正大地让应寄枝强行剖剑,反而落人口实。


    眼下他唤人过来,不过是为了做戏,好让自己彻底从这滩浑水中摘出去。


    待入夜再让应寄枝动手,便能祸水东引。


    毕竟若他当真能有强行取剑之法,又何必去发这天道誓?


    他料定了季向庭与应寄枝龃龉已深,以其刚烈性子,今日仍会对寒洲剑的下落守口如瓶。


    却不想他竟当真轻飘飘地将其说出了口。


    饶是实力强悍如季月,因身怀异宝仍选择在声名远扬时急流勇退,只为后半生能安稳度日。


    天下觊觎寒洲剑的人何其之多,季向庭这一句话,无疑是将自己的生路也一并断绝。


    自然,以季月的名声,谁若当真铤而走险想动季向庭,也必然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而他方才那番感人肺腑的话便成了烫手山芋,将自己的急切暴露开来,一时间进退维谷。


    “这……当真如此?我原以为那不过是胡编乱造的传闻,寒洲剑竟如此玄妙……”


    “方才是谁嚷嚷着要人给剑的?一条人命你可受得起?”


    说来亦可笑,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这所谓的仁义便在这些修士口中变换了多次,却总有人热衷于让自己居于不败之地,一旦得势便指责起他人来。


    周遭人声鼎沸,而真正心怀鬼胎之人却陷入了僵局。


    在一旁久不出声的应寄枝终于抬头,隔着人群遥遥望了眼正撒着欢儿骗人的季向庭,耳边响起岁安的传音。


    “家主,我们已在密道之中。”


    季向庭注意到应寄枝的视线,不过瞬息间的交错便已明白对方的意思,指尖一缕金光亮起,在无人注意处向树林中飞射而去。


    他仍维持着被人五花大绑的姿态,却比云天明显得更加闲适,猎物反成了猎人。


    “我如今身份暴露,自知无法在仙门四家的明枪暗箭中安然度日,至于我要报的仇……应长阑也早便死了,云家主若当真需要这寒洲剑救人,我便自愿奉上。”


    “只是在这之前,我仍想问明家主一件事。”


    季向庭抬起眼眸,直视云天明的眼眸:“寒洲剑只能救寿数未到,却因他人而横死之人,且需祭品来压制怨气,敢问家主,云霁夫人病死应府,何来的横死呢?”


    云天明指尖骤然攥紧。


    第65章 未满


    望尘山一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云天明。


    一番纠缠下,骑虎难下的人反成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才将心中的不虞压下,瞬息便想好了说辞,只是还未张口,便听树林中一道清亮声音响起。


    “云家主,原来你在此处,可叫我好找。”


    杜惊鸦缓缓走出,看到院落中的阵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季公子可是犯了什么事?”


    云家子弟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知所措的茫然。


    怎么杜家主也在此处?


    小小一座望尘山,竟惹得三方家主齐聚,这所谓密不透风的阵法,莫不成是筛子做的?


    除却修为平平的修士,这些仙家大能各个如过无人之境,当真是让人费解。


    云天明眉心一跳,咽下口中话语笑看杜惊鸦:“杜家主怎会在此处?望尘山如此凶险,早知你来,我便亲自来迎了。”


    杜惊鸦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顺道走入人群之中将被压跪在的地上的季向庭捞起。


    “好说,季公子捎了我一程,这路也不算难找。看你们的样子一时半会也没有头绪,不若我先说说我的事?”


    季向庭站在杜惊鸦身后,听他一边同云天明周旋,一边还忙里偷闲握着自己手腕用灵力查探了一圈,终于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说好只是过来趁乱讹上一笔钱财,到头来却还要赶着来护自己。


    体贴得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云天明伸手一礼:“杜家主请便。”


    杜惊鸦伸手摸出枚令牌,特意走近了一步让人看清,才开口道:“你也知晓,我此番是为了追查我叔父的踪迹,一路找到了此处,却只找到了我叔父的尸首。”


    话至此处,他叹了口气,满是感伤:“我叔父虽行将踏错,可到底是杜家肱骨,云家子弟害其性命,我自然要问叔父要个说法。”


    云天明闻言惊讶一瞬,随即皱了皱眉:“云家子弟纷繁,眼下时局动乱,我又因病疏于管教,竟发生如此之事……是我管教不周,来日必当厚礼登门,亲自赔罪。”


    杜惊鸦严肃神情终于松下些许:“我自是信云家主……”


    “只是此事牵扯甚广,我查至此处时已是流言纷纷,云家主近些日子还是小心为上,免得落人口实。”


    *


    偏房之中,两名云家子弟百无聊赖地立于门前,伸长脖子瞧着院中景象,却也因距离太远而有些吃力。


    “不过几个剑奴,家主何必要我们日夜守着?这些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这些大能的事哪能是我们这种低阶子弟能猜透的?啧,别看了,到时候差事出了纰漏,我们两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云家弟子揉了揉脑袋,烦躁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也就是我们两个好欺负,师兄才让我们做这苦差事,如今倒好,连热闹都赶不上现成的。”


    话还没说完,他忽觉头顶一暗,顿时疑惑地抬头望去,便见他的同僚直挺挺地往自己身上摔。


    他睁大眼睛,心中警铃大作,然还未开口疾呼,后颈便被人重击一下,立时便失去了意识。


    夜哭扶住弟子止住他栽倒的力道,悄无声息地将其放在地上。


    偏房内,十几名剑奴挤在一处昏沉地睡着,其中不少人已多日不曾进食,便是身负修为也已至强弩之末,连踹门的力气都不甚多少。


    说到底,他们这些剑奴也不过是被人遗忘之物,生死哪容得自己选。


    寂静之中,众人忽听地上隐约传来几声响动,几位年富力强的剑奴警惕地将年纪稍小的孩子护在身后,看着脚下渐渐露出一条暗道来。


    那些云家子弟早已将这间屋子里外翻了个遍,这条暗道是如何瞒过他们的神识凭空出现的?


    李元意有些灰头土脸地探出脑袋,谨慎地左右瞧了瞧,才看着屋内一众剑奴轻声开口:“别怕!我们都是公子派来救你们出去的!”


    他察觉到剑奴们草木皆兵的姿态,有些着急地往窗外一望,解释的话语便似倒豆子般往外冒。


    “眼下云家子弟大多都被外头转移了视线,外头那几个我们也摆平了,你们……”


    话还没说完,肩膀便被身旁人一敲,李元意回身便瞧见江潮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脸。


    “你说这么多,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何分别?”


    站在两人身后的岁安听得眉心直跳,叹了口气一左一右将两人往后拉,朝屋内人露出缓和的笑意:“长话短说,先走。”


    为首的剑奴盯了岁安许久,终于开口道:“我认得你,你是那应家主的副使,你们同云天明是一伙的,我们凭何信你?”


    岁安揉了揉额角,开口唤道:“黑鬼,你来。”


    下一刻,一抹黑影便自房梁下窜下,手中长剑立时出鞘半截,剑光如白练,映入屋内众人眼底。


    有年纪尚小的少年吓得一抖,却仍有手背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们也瞧见了,我们若要杀你们,便是轻而易举。待在这是等死,无论我们几个是何身份,和我们走,许还有一线生机,孰轻孰重,诸位当明白。”


    岁安手中折扇一敲,施然一礼后亦不多话,侧身便带着李元意与江潮自暗道中离去,夜哭收起剑,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


    为首的青年沉默片刻,咬了咬牙与身后同伴对视一眼,便起身跟在这些不速之客身后。


    他们过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这样的逃亡对他们来说不过家常便饭,短短半炷香的时间整座偏房便在云天明的眼皮底下人去楼空。


    白玄走在两位师兄身后,忍了半天才低声开口道:“所以这一切季公子与家主一早便计划好了?”


    他回忆起在山脚下的瘴气中,季向庭毫不留情地把剑斩向应寄枝的场景,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说好了还要打得这般真,当真是奇怪的癖好。


    “谁知道呢,”江潮摊了摊手,“左右有人帮衬让我们省了不少功夫,回去等季公子的消息便好。”


    幽暗的暗道内,唯有纷乱的脚步声回响,为首的青年听着前面几人的谈话,蓦然开口道:“季公子是谁?”


    李元意愣了一下,低头思索一番才道:“过几日你们便会见到……”


    想到此处,他脸上便忍不住浮起一点笑意:“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


    院落之中,杜惊鸦话至此处,终于将最后一点体面也一并扯下。


    云天明定定望了杜惊鸦许久,终于笑了笑:“杜家长年避世,不想如今竟也出山来管此事。”


    “也罢,许是我与云霁缘分未到,寒洲剑既与季公子性命相连,我自然做不出夺人性命之事。”


    他望向季向庭,唇角弯起,眼眸之中却毫无笑意。


    “强闯望尘山,设计引季公子过来,是我情急之下考虑不周,来日定会赔礼。”


    话音刚落,便有云家子弟匆匆自远处跑来,神色慌张:“家主,偏房里关押的剑奴……失踪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这把火终于烧到了在旁壁上作观的云家子弟上,那些絮絮叨叨终日不停的声响终于彻底消散,各个垂下眼眸,噤若寒蝉。


    久不置一词的应寄枝终于将手中茶盏搁下,在云天明的注视下自亭中走出,站在季向庭身侧,堂而皇之地牵住了他的手指。


    不言自明。


    云天明本就摇摇欲坠的温和假面终于轰然碎裂,露出内里狰狞的面貌,他面沉如水,良久哼笑一下,与季向庭擦身而过。


    “你当真以为应寄枝对你情深义重么?他今日能出卖我,明日自然也能出卖你。”


    季向庭听见耳边话语,挑了下眉应声。


    “啊……云家主放心,我也只是见色起意,做不得数。”


    云天明的背影顿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云家子弟见状,也纷纷明白过来眼下情形,将季向庭匆匆一推,便跟着自家家主一并离去。


    此番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撇去自己的嫌疑更是难办,云天明此番怕是要恨毒了应寄枝与季向庭。


    指尖被人一掐,季向庭回过神来,看见应寄枝眉目间霜雪般的神色,忍不住伸手一杵他的肩窝。


    “大少爷,这也要生气?”


    杜惊鸦站在一侧,煞风景地咳嗽两声:“我说二位,眼下还有许多烂摊子未收拾,你们还是先别急着情意绵绵了。”


    他伸手往季向庭怀中扔了个物什:“云天明做的小动作,我皆留了证。我此番这般招摇,杜家之后怕是要惹来不少麻烦,日后未必能帮上你。这照影珠你便留着,若他再有什么幺蛾子,也能做筹码。”


    季向庭指尖转了转怀中晶莹剔透的珠子,神色有些讶异:“若我未记错,这东西怕是你爹留给你保命用的,世间只有一颗,你便给我了?”


    杜惊鸦笑了笑:“杜家风平浪静这般久,这东西许是也用不上,不若留给你。如今你可是他们眼中的香饽饽,再比不得从前,我不放心。”


    “临熙兄,你再说下去你可真同我爹没什么分别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不速之客黯然离场,望尘山再度恢复从前的平静,只是物是人非,难免寂寥。


    然如今阴差阳错下,父母空缺的位置被另外两个极为重要的人填上,虽并非全然圆满,可却终于有了人气。


    季向庭挽了挽袖管,瞧着眼前一片狼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家里遭了贼,两位家主可否帮帮忙,收拾一番?”


    “我掌勺,请你们吃饭。”


    第66章 炊烟


    日头正好,望尘山中一片鸟语花香,落英缤纷的景象衬得简朴院落亦别有生趣,庭院两角立着两位芝兰玉树的身影。


    一句话便能在大陆之上掀起腥风血雨的两位仙门家主,此时正一人一把扫帚,认认真真地将一地残叶归拢。


    杜惊鸦借着动作靠近应寄枝,良久才开口道:“应家主,那把寒洲剑,实则在你身上罢?”


    应寄枝冷然目光落在杜惊鸦身上。


    杜惊鸦举起双手:“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我不知归雁兄为何会将此剑交由你,但能将如此重要之物给你却从未想过取回,想来应家主定然是他十分信任之人。”


    他瞳色比常人更浅,在日光下便似晶石般剔透,如此望人无端有些摄人心魄,似是能看透旁人的内心。


    “有些事,望您莫要瞒他太久,归雁兄虽口中不说,但并非不曾为此辗转。”


    应寄枝长袖之下的手指握紧,身上时刻紧绷着的戾气陡然松开。


    因前世种种,他对杜惊鸦不曾有多少好感,而杜惊鸦亦与他极为疏远。


    他们是走在截然相反的命途之上的人,杜惊鸦亦通透得让人心生厌恶,若非有季向庭做纽带,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此番对话。


    可此刻应寄枝不得不承认,无论自己如何规避,季向庭终会将其引为知己。


    有些劫数避无可避。


    沉默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屋内内各捧着一摞书走出。


    “家主,这些书应当……”


    话音未落,应寄枝便已指明了方向。


    分明是头一回来的客人,却要比季向庭这个主人还要清楚这院落从前的模样。


    “啧,我才离开片刻便如此怠工,当心我爹一个不乐意,将你们都赶出去。”


    季向庭提着两条正扑腾不已的鲫鱼自树林中身轻如燕地掠下,仔细一看另一只手还抓了只鸡,臂弯上挂着个竹篮,里头山中野味一应俱全,两只手塞得满满当当,竟还能在行动间带上三分潇洒,叫人看得瞠目结舌。


    他远远便看见应寄枝身后的岁安与夜哭二人,不由挑了下眉。


    “怎么回来了?”


    岁安下意识往后一退,夜哭不着痕迹地将人遮掩,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向庭:“你带的那几个小弟心下担忧,非要我们回来看看你与家主的情况。”


    季向庭摇了摇头,转瞬便明白了那几位少年的小心思。


    想把这两人支走,将这队剑奴安置在自己在应家的院落之中,可惜没什么好借口,兜了一圈又将这烫手山芋丢回自己手中。


    “行了,一会多添几双碗筷,你们力出得比你们家主多,一会多给你们吃两口。”


    有风吹过,掀起岁安的衣摆,并不猛烈,像是谁轻柔的抚摸。


    季向庭摆了摆手,轻车熟路地便提着鸡与鱼往庖屋走,不一会儿便那烟囱里便生出袅袅炊烟来。


    岁安看着那飘散的雾气,指尖无意识收拢,正轻轻发颤。


    夜哭似是察觉到什么,腾出一只手来将岁安怀里的书卷尽数接过,皱了皱眉神情有些担忧。


    “岁安,静心。”


    岁安似是骤然惊醒,愣然瞧了夜哭许久,紧绷脊背才终于松懈下来,无声松了口气。


    若非家主命令,他怕是此生不会再踏入望尘山半步。


    那场漫天的山火在他心中烧了百余年未曾止息,以至于在此情此景中瞧见季向庭,无异于恶鬼索命。


    他仍记得百年前自己曾拼了命地往上爬,将人心算计得透彻,才终于坐上了副使之位。


    他以为自己能得应长阑一句赞赏,却不想只听见一句——


    “虚情假意的仁慈。”


    竟是成了他此后百年的梦魇。


    这百年来,他不愿去深思这话背后的含义,只将自己当做应家一件趁手的兵器。


    他越走越远,却越发不敢想起这段回忆。


    沉疴难返,触之便会将岁安整个人一同烧尽。


    他站在悬崖边,漠然看着自己一点点坠入那万丈深渊。


    在最后时刻,却是那位被他亲手推下崖底的人又将他拉起,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他这百年来辗转反侧的罪孽,到头来债主却似乎从未放在心上。


    杜惊鸦瞧着不远处两道越靠越近的身影,又回身瞧了瞧不为所动的应寄枝,终是恨铁不成钢地将茶盏一搁。


    “你便当真在这等着吃?方才那股腻歪劲呢?”


    他揉了揉额角,多看应寄枝一眼都嫌眼睛疼,袖袍一挥,青光闪动间便将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推进了庖屋内。


    唉,一个两个,全是木头。


    疱屋之内,季向庭正忙得热火朝天,灶上锅正热,奶白色的鱼汤在锅中咕噜噜滚动着,砧板上一条鱼骨被完整剔出,被他摆弄片刻,竟也能生出几分诡异的情致。


    听见响动,季向庭用皂角净了手,隔着蒸腾的雾气弯起眼眸望向来人。


    “家主,来帮把手。”


    像是梦中传来般。


    应寄枝定定地望着那雾气良久,才走近两步,穿过那满屋烟火气,那人便色彩分明地烙在眼中。


    季向庭叹了口气,仰头用湿润的指尖捧住应寄枝的脸:“回神了,家主,想看我一会慢慢看,上手摸都行。”


    许是重回故土,他眼角眉梢都挂着不设防的懒倦,连用词都不甚讲究,糙得让人无言以对。


    “帮我生个火。”


    见人终于有了反应,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手欠地再往应寄枝坠着耳坠的耳垂上揉了揉,在把人惹毛之前将人推开,勉强恢复了先前的正经模样。


    心头才升起的鬼影在对方轻微的触碰下顷刻间便换成了另一种更为灼人的欲望,烧得应寄枝眼眸沉下。


    直到一盏茶后,这火才终于生起来,原本飘渺的冷香被热腾腾的蒸气熏着,也逐渐多了些许暖意。


    季向庭靠在桌案边,游刃有余成了腰软气短,被“教训”得彻底歇了逗人的心思,靠在灶边指尖蹭着肿起的唇角,没好气地垂下眼看着应寄枝。


    这位世人眼中如霜如雪的大少爷,干起农活来倒也是有模有样,他本是使坏想看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到头来却反被人占了便宜。


    他无端想起幻境中幼年的应寄枝孤寂的背影,声音也跟着放轻:“从哪学来的?”


    应寄枝将最后一节柴火添入,握着蒲扇扇动片刻,才道:“母亲曾私下教过我。”


    季向庭瞧着应寄枝,有些牙酸地移开视线。


    当真是越来越心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让他看久了都能瞧出几分心疼来,只听了这么一句话,便忍不住又想亲一亲哄哄。


    嘴还被人咬得发疼,就又想上赶着再来一回,再这般下去,这顿饭可就彻底吃不成了。


    一个时辰后,季向庭撩起帘子,杜惊鸦转头,新奇地瞧了两人一路,半天都没把嘴合上。


    季向庭才把鱼汤摆在桌上,便被杜惊鸦拉到一旁。


    “老实同我说,归雁兄,你是不是在庖屋里同应家主拜过堂了?”


    季向庭被这语出惊人的话语问得差点咬到舌头,疑惑地伸手一掐杜惊鸦的手腕:“这也没生寒热啊?”


    杜惊鸦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口中喃喃。


    “上得厅堂下得庖房,你们应家主这也太贤惠了……”


    季向庭拍了拍杜惊鸦的肩膀:“我也没想到,日后你们再来,我能轻松许多。”


    杜惊鸦无语凝噎地瞧着狐狸尾巴快翘到天上去的友人,不忍直视地转头把季向庭推远了。


    季向庭闷笑片刻,起身拎着搁在桌边的铁锹走至院落处长势正好的桃花树下,围着树干绕了一圈,才几铲将底下埋了多年的酒挖出来。


    他蹲下身将酒坛四周的尘土拍开,摸了摸桃树粗壮的树根,眼中浮起些许怀念之色,良久才轻声开口道:“老爹,这酒我先借去,待下次回来,给你多埋几坛赔罪。”


    “可别再托梦收拾我了。”


    叙完旧,季向庭才起身将土坑重新埋实,一转身便瞧见两道做贼般的身影。


    岁安神情恹恹,垂眸说了些什么,手便被夜哭握住,皱眉宽慰。


    季向庭拎着酒坛,悄无声息地自两人身后靠近,便听夜哭冷硬的嗓音响起。


    “季向庭不介意此事,你不必妄自菲薄。”


    岁安低低应了声,季向庭便眼睁睁地看着岁安背在身后的手正无声无息地往夜哭腰上摸。


    啧,真是出息了,上辈子直到夜哭死都不敢把自己的小心思宣之于口,他本来以为岁安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曾想背地里仗着夜哭对感情迟钝,豆腐不知道吃了多少回。


    “我说二位——”


    熟悉的声音自岁安身后响起,他整个人一震,差点维持不住黯然神伤的表情,僵硬地自夜哭肩上弹开。


    “季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季向庭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岁安,开口道:“东西都收拾好了,便等你们了。”


    岁安轻咳一声,在夜哭担忧的神色下不太自然地起身:“这便来。”


    季向庭笑了笑,伸手勾住岁安的肩膀,话语含在唇齿之中:“岁安副使,人人都如你这般追人,怕是下辈子都追不上。”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的手腕便被剑鞘一敲,他偏头看着夜哭不苟言笑的脸。


    “莫要动手动脚。”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蓦然笑了笑,朗声开口道:“夜哭副使,你有所不知,我方才……”


    岁安眼疾手快地将人嘴捂住,朝夜哭安抚般笑了笑,一句话便惹得风度翩翩的君子愣是拖着季向庭一溜烟跑回庭院之中。


    “家主,季公子回来了。”


    季向庭对上应寄枝冷淡的眼眸,心中忽悠一下,还不曾开口解释便被人拉着手腕按在身侧。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第67章 冷酒


    庭院之内,五人围坐在一张小小石桌旁,桌上不过山野中常见的粗茶淡饭,几位家财万贯,名动一方的修士却都品得津津有味。


    外头分明因这接二连三的消息乱成了一锅粥,仔细数来五人手中的烂摊子都不算少,可如今在阵阵饭香下,便什么都不愿多想。


    修士寿数漫长,可年少岁月仍匆匆而逝,想天南海北地凑齐这么一桌人并不容易,谁知哪日变故,便要分道扬镳。


    不若偷得浮生半日闲,对酒当歌,也算不枉此行。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地聊着,一顿饭便这么吃到了月上柳梢之时。


    杜惊鸦瞧了瞧眼前眼前杯盘狼藉,拿着绢布拭了拭嘴。


    “这松鼠鳜鱼可不常见……是平川原的做法?”


    季向庭将酒坛拍开,一股清香便悠悠飘出,便是对佳酿无甚研究的门外汉,也能凭这绵长的幽香尝出几分味来。


    他将自己与应寄枝的酒碗斟满,便将酒坛递给杜惊鸦:“嗯,我娘亲是平川原人,她做菜颇有一手,可惜我只学了个皮毛,凑合吃。”


    杜惊鸦挑了挑眉,酒碗与季向庭一碰:“你这话若是说给那些酒楼掌勺听,可真是要挨打了。”


    酒坛转过一圈,转瞬便被分了个干净,夜哭将空酒坛往地上一砸,一声脆响,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


    季向庭眉心一跳,肉疼地看着满地碎片:“夜哭副使,这酒坛我可还是要埋回去的,你这般砸剑圣的东西,小心他夜半来找你。”


    夜哭闻言,一张鲜有表情的脸上难得有了些许神采:“当真?”


    岁安默默将手中折扇展开,将自己揶揄的笑容掩去。


    季向庭伸手拽了拽应寄枝的袖口,复又被人按住,只好眨了眨眼:“家主,你们家夜哭副使看来许久没人能与之切磋一番了,不若便全了人家的意?”


    应寄枝偏头一瞥:“日后再议。”


    杜惊鸦看着快与应寄枝挤到一张木凳上的季向庭,忍不住笑了笑,神色却有些恍然,看着碗中澄澈酒液,往地上倒了半碗。


    “上回吃到这菜还是去岁唐家主设宴,如今却是……”


    话至一半,却是再说不下去。


    仙门四家制衡百年未曾有变,彼时谁又会料到如日中天的唐家,会在一月之内,轰然倒塌?


    在那些机关算尽未曾显露之时,他们也曾有过如此对坐饮酒,说尽抱负的情形。


    季向庭瞧了一眼怅然若失的杜惊鸦,脸上笑意淡去几分:“临熙兄,倘若不做这杜家主,你可曾想过要做什么?”


    杜惊鸦将碗中清酒饮尽,仰头瞧着满天星斗笑了笑:“这我还真想过,我爹与长兄还在时,杜家担子轮不到我来挑,游山玩水时便觉得这辈子当个惩恶扬善的游侠,倒也不错。”


    “可惜世事难料,如今纵是我想,也做不到了。”


    季向庭看着杜惊鸦缓和的眼尾,在唇齿间滚过数遍都无法出口的话语,终于接着酒气轻轻滚落:“若这世间不再需要杜家呢?”


    这话轻之又轻,可在座几人皆听得分明,纷纷抬头望向季向庭,其神情不似随口一谈。


    当着杜惊鸦的面将此话说出口,当真大逆不道极了。


    然杜惊鸦面上却不见分毫怒意,便连惊讶的神色都不曾有,反而摊了摊手笑起来。


    “若是能让我退位让贤自是最好,若不能,我一死若是能换万千杜家子弟活,倒也不错。”


    杜惊鸦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弯起,说话间直直望向季向庭,似是要将他内心蕴藏的那些魑魅魍魉也一并洞穿。


    沉寂许久的心魔无声反噬上来,他瞳孔无声放大一瞬,脊背旧伤剧烈作痛,喉头便泛起一点血腥味,他无声无息地咽下,指尖却被应寄枝握紧,一缕灵力不容拒绝地涌入身体。


    季向庭闷咳一声,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你便不怕死么?”


    杜惊鸦无奈一笑:“怕啊,所以我刚才那些话不过是酒壮人胆说出的胡话,若真到那时刻,怕是早便成了逃兵了。”


    “届时归雁兄可要护我一护才是。”


    空气中的片刻凝滞被杜惊鸦不动声色地化开,季向庭拿起桌边酒碗将酒一口饮尽,放下时已是神色如常。


    唯有长袖之下他被应寄枝握在手心的指尖仍不受控制地发颤,无论应寄枝的灵力如何安抚,都不曾止息。


    岁安折扇一合敲在手心,恰到好处地换了个话茬:“季公子,你叫的那三名小弟子可是等一直在等你,如今怕是要饿肚子了。”


    季向庭挑了挑眉:“那几个机灵得很,难得你们不在,将剑奴交给应家暗卫后怕是要撒了欢儿去城中玩了……”


    话还未说完,便听几道分外熟悉的声音自偏房处传来,三位少年自暗道内推门而出,瞧见庭院内众人顿时眼前一亮,三两步便窜了过来。


    “这可是季公子做的?看来我们三个来得不巧了。”


    杜惊鸦被三人挤在一边,鼻尖闻到少年衣衫上的香气便笑道:“这是去了碎叶城那家烧鸭铺子罢?一只可是大价钱,怎么还惦记上我们这些野菜?”


    少年人猝不及防地横插一脚,饶是在沉闷的气氛也为之一松,季向庭将手指自应寄枝掌心抽出,勾住江潮的肩膀。


    “我可是嘱咐你们要将这些剑奴好好送回应府原的,你们便抛下他们来找我了?”


    江潮唇边的笑顿时一僵:“公子,眼下外头的主意都在您身上,云家匆忙离场,不会有人再主意那队剑奴,若我们大费周折,反是欲盖弥彰,我们擅作主张,让应家暗卫自行护送了……”


    季向庭他头都快埋在桌子底下,才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做得不错,看来这段时日学了不少东西。”


    三个人顿时松了口气,齐齐望向季向庭手中的酒坛,季向庭弯了弯眼睛招了招手,几个脑袋便与他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了半晌,每人都分了一小碗清酒,高兴地坐在石阶上对饮起来。


    “比我爹藏着的那些陈酿好喝!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这回可要多喝一点!”


    江潮看着身旁跃跃欲试的李元意如临大敌:“少喝几口!我可不想再背你一次!”


    话虽这般说,可真说到兴头上,几位便全然不顾自己浅薄的酒量,不过片刻工夫,已是脸颊红红,东倒西歪。


    季向庭捏着酒壶看着把酒言欢的三人,指尖的僵冷感终于稍稍褪去半分,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他拎起酒壶,正欲出声唤人,却先被应寄枝叫住。


    满天繁星下,隔着周遭喧嚣,应寄枝周身化不去的寒意似乎也在酒气中消磨片刻,定定望向季向庭。


    他似乎无比习惯这样的注视,以至于若非他出声,季向庭或许并不会在意。


    “别喝太多。”


    应寄枝对他心中梦魇太过了解,也太过明白他即将要做什么,季向庭原以为他会说什么,甚至会拉住自己。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让自己少喝一点。


    季向庭含混地应了声,逃也似地拉着杜惊鸦往桃树下走,活像红杏出墙被正宫捉了个正着,还要带着人逃走的负心汉。


    说来也奇怪,从前在应寄枝面前他说谎不打腹稿,骗人骗得理直气壮,可如今只因应了对方一句无法做到的话,便心虚不已。


    杜惊鸦看着手中晃荡不已的酒液,忍不住叹了口气,倒是先拉着人坐了下来。


    “从方才起便魂不守舍的,方才问我那番话绝不止我想的那般简单罢?想与我说什么?”


    季向庭拍了拍杜惊鸦的肩膀:“你先等等。”


    小小酒碗如今已是装不下季向庭满腹愁绪,他索性捏着酒坛往口中连灌几口才消停,伸手捏住杜惊鸦的手腕,将一缕灵力探入。


    杜惊鸦任由季向庭在自己内府中探究,地瞥了眼庭院之中醉醺醺的几道身影,话语间有些揶揄。


    “什么话愁得归雁兄非要将自己灌醉了才敢同我说出口?我可不是那洪水猛兽。”


    季向庭唇角弯了弯,神色间却并未因杜惊鸦的打趣而松懈半分,反是眉头越皱越紧。


    他明白方才杜惊鸦所言皆出自肺腑,因而才对前世他阵前的自戕越发困惑。


    杜惊鸦本就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做这杜家主也不过是不愿让这些杜家子弟流离失所,最后成为其余三家斗争间的牺牲品。


    而让杜家血流成河也绝非自己本愿,他要的不过是让杜家的权势泯灭,他们之间又如何会走到那般不可挽回的局面?


    除非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混乱之因在从中作梗。


    可眼下他探查过杜惊鸦的内府,却察觉不出分毫灵识碎片的气息。


    难道上辈子杜惊鸦当真是自己做出的抉择?


    云天明的事还未收拾干净,这边杜惊鸦的谜团同样扑朔迷离,季向庭头疼不已,忍不住又灌了几口冷酒。


    “临熙兄,你觉得我这般周旋于仙门四家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惊鸦握着酒碗与他的酒壶一碰:“起初我觉得你是为了要让应家覆灭,可后来我瞧你对应寄枝与唐意川的态度,又见你愿为了剑奴做到如此地步,却又让我觉得不止如此。”


    “归雁兄,你是想让这世间所有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势力一同陨落,为他们搏一道生机,可对?”


    “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季向庭弯了弯眼眸。


    “我曾觉得是仙门四家将芸芸众生压迫得苦不堪言,让本该能大有作为的孩子被迫成为待宰的羔羊,可待我察觉到许多时候,才发现是我想错了。”


    “错的何止是傲慢的仙门四家,更是视众生于玩物,靠着虚无缥缈的剑骨便能定一人生死的天道。”


    第68章 暖池


    桃树之下,酒香四溢,若非季向庭神色严肃,任谁听见他方才极为出格的话,都要认为那是喝醉了的胡言乱语。


    杜惊鸦却并不意外,仰头将碗中酒饮尽,拍了拍季向庭的肩膀。


    “猜到几分,也就是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季向庭弯了弯唇,不过片刻工夫,偌大酒坛已去了大半,叫他唇齿间都是酒香。


    他酒量极好,上辈子与军中小辈拼酒从未输过,可独独受不了望尘山中,娘亲亲手酿的酒,更何况如今这般猛灌,已是有些半醉。


    抑或是他醒得太久,却仍瞧不清眼前谜团,挣扎之间终于在好友面前卸了力气,索性大醉一场,什么都不愿想。


    分明如此不合时宜,又如此狼狈,可他着实太累,也着实对杜惊鸦身上的谜团、自己两辈子的梦魇毫无办法。


    大抵故地重游,年少时的回忆时时侵扰,便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也难免任性些。


    他蜷起腿半阖着眼往树干上靠,本就懒散的语调拖得越发长。


    “临熙兄,日后怕是要做敌人了,交我这个朋友可真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杜惊鸦看了眼说话开始不太讲道理的醉鬼,终于忍不住往人脑门上敲一下。


    “你怎知我便是这般想的?”


    夜风吹起杜惊鸦的衣角,他语调缓和又认真,也不管季向庭到底听不听得进去。


    “人生能遇一志同道合的知己是何其困难之事,我遇见你高兴还来不及,更谈何生气?归雁兄,有些事何必步步为营算得如此清?”


    他顿了顿,似是在回忆些什么。


    “我不太认路,少时迷迷糊糊地曾多次游历于同一座山,然即便踏上同一条路,在真正走入山中前,我亦不曾知晓此山之中是何风景,初时我曾惧怕不已,努力要记住沿路的每一条岔路。”


    “后来我便看开了,有些事尽人事听天命便好,不记路便不记罢,反正我总能走出来,只是要费些时间。所以你瞧,有些路就算重头来过,结果也未必相同。”


    “分明年纪这般轻,怎么这么爱担担子?”


    季向庭抱着酒坛,被这番恳切话语精准利落地戳进了心窝,良久才缓过神闷笑起来。


    “到底谁比谁虚长几岁啊……”


    杜惊鸦无奈地摇了摇头。


    牛头不对马嘴,还说自己没醉。


    季向庭眯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地将剩下的小半坛陈酿一并喂入口中,看着正欲起身的杜惊鸦,含混开口道:“不许去找应寄枝。”


    杜惊鸦扭头一瞥不远处从未离开过的一道醒目视线,无奈地耸了耸肩,重新坐了下来。


    “祖宗,你还想说什么?”


    “杜惊鸦,你可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日后若是有人在旁蛊惑,记得替我揍他一拳……”


    话语越说越轻,杜惊鸦眼睁睁看着身边醉鬼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人便沿着树干往下倒。


    一道素白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面前,杜惊鸦恰到好处地后退一步,醉得人事不省的季向庭便在摔下的前一刻被人稳妥地揽入怀中。


    “我那时做了什么?”


    着实太过敏锐,不过是季向庭酒醉时分的几句只言片语,杜惊鸦便能将许多事猜个大概。


    若非他志不在权势上,杜家绝非如今这般境况,云天明那点左右逢源的雕虫小技也绝非杜惊鸦的对手。


    应寄枝垂眸瞧了眼便是醉了也不太老实的人,手臂揽紧了些,再抬头时,眼眸中的温度已尽数消散。


    “如他所说,勿要听信旁人,勿要放任自己的欲念。”


    杜惊鸦直视眼前冷若冰霜的眼眸,对他周身寒气视若无睹:“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回应他的只有随风飞舞的花瓣,那道素白身影一言不发地抱着人渐渐走远。


    望尘山树林深处有一汪温泉,除却季向庭外无人知晓,可应寄枝脚步不曾有半分迟疑,似是将这条路走过多遍。


    空气间渐有热意传来,应寄枝盘腿坐于温泉边,宽阔的脊背将季向庭整个罩住。


    季向庭靠在满是冷香的怀中酒劲上涌,冷酒喝得太多,如今他不仅头疼,连肠胃也抽动着翻江倒海,更别提后腰处的旧伤,闹得他不得不皱眉睁开眼。


    他着实醉得不轻,分明靠着味道认清了眼前人,却仍要眯眼盯着那张摄人心魄的脸瞧了许久。


    “头疼,胃也疼。”


    人被酒一泡,唇角反而没了平日里惯爱挂着的笑意,紧紧抿起透露着十足的不高兴,可尾音却又下意识放软,瞧上去便不像是撒气似的抱怨,更像是撒娇。


    分明提醒过要少喝些,有些人非但转头就忘不说,如今闹着不舒服还闹得如此理直气壮,透着十足十的恃宠而骄。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将满身酒气的醉鬼推远了些,手指却仍握上季向庭的手腕,柔和的灵气分作几股,盘旋在几处地方,一点点将残酒沁出的寒意逼散。


    以应寄枝的修为,要想替人解酒不过是眨眼功夫,可他目光笼在季向庭在夜色下泛红的脸颊上,始终没有动手。


    季向庭身上作痛的地方在应寄枝的灵力抱过下渐渐暖和起来,如此便显得其他地方越发冷,他酒气上头,本就有些执拗的性子便越发爱钻牛角尖,想一出是一出地开始往应寄枝身上拱。


    他身形高挑,此刻竟硬是将自己蜷成一团坐在应寄枝怀中,在一片温暖中还不知足地喊冷,应寄枝几次欲将人推开,不过片刻季向庭便又重新钻进来,脸上不高兴的神情越发明显,甚至带上了些许委屈。


    “做什么推开我?你方才为何不回杜惊鸦的话?”


    难为这醉鬼已是神志不清,却还能听见方才他与杜惊鸦的对话。


    应寄枝不答,只是将人几乎贴在自己下巴上的唇齿推远些许,便被季向庭抓到破绽,一口咬住自己的指尖。


    “回答我。”


    犬牙咬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痛意,在蒸腾水汽下应寄枝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脱下外袍,将其披在季向庭身上,对方便似整个人都藏进去一般,只露出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与有些凌乱的发顶。


    季向庭凭气性说完,才在酒气中挣出一份若有似无的神志,想起自己与应寄枝如今的关系不再同日而语,方才那些问题着实冷硬了些。


    好罢,且让他一回。


    季向庭一边想着,一边软下口气,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松开叼着他指尖的犬牙,还贴心地沿着牙印舔了舔。


    应寄枝看不见季向庭唇齿间流转的金光,然那烙在其上的粗糙咒文扫过指腹,那湿漉触感便挥之不去。


    应寄枝脊背一僵,将指尖自季向庭口中抽出,可他实在握得紧,如今骤然用力,反将人往上带。


    于是两个人贴得更紧,季向庭仰头,带着酒气的温热鼻息便洒在脖颈间,带着细微的痒。


    “哥哥,回答我。”


    也不知这醉鬼想歪到了何处,连这样的称呼都不加防备地喊出口。


    远处隐隐有少年的声音传来。


    “怎么才一会功夫,季公子便不见了?”


    “许是有要事与家主相谈,岁安副使只是唤我们去煮些醒酒汤,便别节外生枝了。”


    “可我不会庖厨……”


    “我们之中也无人会做这醒酒汤,副使为何会……?”


    “想来也是有要事要谈,支开我们而已。”


    话语声逐渐靠近,季向庭眨了眨眼,注意力顿时被他人引走,他正欲开口唤人过来,眼前便蓦然一黑。


    他被困在浸透冷香的外袍之中什么也瞧不见,那冷香渐渐侵入唇舌,将他还未出口的呼唤尽数吞没。


    外面三位少年还在树林中苦恼地打转,却无人知道撩撩树影之隔,素白外袍之下,他们苦苦寻觅的两人连气息都交融在一块。


    应寄枝口中仍有酒香,混着他身上的味道好闻得让季向庭脑中什么都想不起来,抓着他的衣襟便浑噩地探得愈深。


    吃醉了酒,脸皮却是变薄,季向庭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中绷紧了脊背,却又被应寄枝亲得闷哼,自衣袍竖起的屏障里逸出,消散在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纷乱的脚步声才彻底远去,季向庭被重新抱入怀中扣紧,他枕在应寄枝的脖颈处缓着气息,整个人终于被亲热了。


    他偏头望着不远处冒着热气的水池,身体在方才的亲昵中涌出些许燥意,原以为应寄枝要做些什么,可两人却只是这般在婆娑树影下相拥了许久,久到那燥意也在寂静中缓缓散去。


    他在此事上从未有过忍耐的体验,两辈子加起来,他们最恨彼此的时候亦在用汗水宣泄,这样的求而不得便显得那般新奇。


    几番纠缠下来,季向庭被酒气熏得昏沉的神志终于稍稍清醒,抬手间金光闪动,低哑开口。


    “不留名剑。”


    通体漆黑的长剑自应寄枝的脊背处抽出,又被季向庭随手仍在一边。


    季月的声音在季向庭耳边回荡。


    彼时他的剑骨刚刚融进了父亲的剑,新生的长剑落在床边,他稍稍一碰,眼泪便止不住。


    他并未想哭,可不知为何,只要靠近这把剑,心里的种种情感便不受控地涌现,季向庭无措地抬起头望向季月,却被人温和地揉了揉脑袋。


    “这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小雁子。”


    “这把剑生来有情,拥有此剑者能感知、拥有到更多的情绪,无情之人拥有此剑,也会拥有爱人的能力。”


    “但不要过分依赖它,这终究是似有若无的错觉,会影响你,也会影响别人。”


    季向庭自回忆中抽离,看着应寄枝毫无波澜的眼眸。


    他们贴得那样近,又似那般远,他贪恋枯木对自己的偏爱,却又如坠云端。


    前世终局埋下的种子,终于在此刻洞穿了季向庭的心。


    应寄枝没有情根,而不留名剑恰好能将他的残缺填补,创造出有情的假象。


    那时他只想看应寄枝在不留名剑的鼓动下展露出对应长阑的恨意滔天,却从未想过他对自己的情谊。


    于是如今,终于轮到他,对应寄枝过于浓烈的情感游移不定。


    这是不留名剑制造的假象,还是应寄枝超越本性生出的执念?


    “应寄枝……没了剑,你再回答我一次,前世的真相,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第69章 交心


    应寄枝低头瞧着神情执拗的季向庭,一双浸着水汽的眼眸映着漫天星辰,长袖之下的手指攥紧。


    此时此刻,便是再恶贯满盈之人,也不愿对这样一双眼睛说谎,更妄论是他。


    如何再用沉默以对?


    ……如何都舍不得。


    心中重重枷锁露出一条缝隙,露出内里久不愈合,仍旧鲜血淋漓的旧伤。


    那伤口近乎声嘶力竭地在应寄枝耳边开口。


    他喝得那样醉,不会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那天外之人亦不会就此苏醒。


    他实在忍了太久,也等得太久,等到分明两情相悦,却仍要为两辈子的真相停下脚步。


    那是他无法逾越的屏障。


    于是应寄枝终于伸手,缓缓将季向庭的眼眸捂住,捏着他的后颈,将他按在怀中。


    “季归雁,若我如今开口,你前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作泡影,再来一世,亦会是同样的结局。”


    “但我能告诉你,待云家覆灭,你会知晓前世种种。”


    “届时,前世的仇,你便能尽数奉还于我。”


    季向庭愣愣地听着应寄枝的话语,他那半分摇摇欲坠的清醒似乎又被滚滚涌上的醉意吞没,应寄枝说得那般分明,却又听不明白。


    他靠在应寄枝的胸口,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知怎的,竟敲得他心间作疼。


    季向庭张了张口,本能地想要去安慰眼前人,可方才迟缓的思绪仍未理解他方才的话语,到最后也只能徒劳地靠在他身上,在满是冷香的怀中昏沉睡去。


    记忆最后,他听见应寄枝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复往日冷漠。


    分明已将让他能产生情感的不留名剑抽出,季向庭却仍能觉察出他话语间的温和。


    “别怕。”


    怀中之人分明已睡得人事不省,却仍紧抓着应寄枝的指尖不放,眉间蹙起,睡得极不安稳。


    仿佛在担心眼前之人随时会消失一般。


    应寄枝用外袍将人裹住,将他打横抱起,起身缓缓走出树林。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日上三竿,季向庭才再度睁眼,身上被衾被盖得极为严实,他头疼欲裂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竟抓着应寄枝的外袍抓了整夜。


    望尘山四季如春的暖阳自窗外照入,他眯了眯眼,才看清屋内身着中衣,手持书卷的应寄枝。


    床边搁着温度恰好的醒酒汤,季向庭端碗将其一饮而尽,醉酒时的纷乱回忆才缓缓涌上,他靠坐在一旁,望着应寄枝的侧脸出神。


    杜惊鸦眼下并未有任何异样,便是灵识碎片换了种法子附身在其身上,再探也只会打草惊蛇。


    他昨日接着酒意提醒过杜惊鸦,以他谨慎的性子,定然会有所防备。


    上辈子应家以雷霆手段荡平唐家,又在五年后察觉出云天明要复活云霁的阴私手段,借此大义灭亲将其歼灭,一统天启的野心昭然若揭。


    绝境之时,云天明拼着同归于尽也要重创应长阑,将祭阵中的能量反噬在其身上,导致本就重创的应长阑伤上加伤,不得不闭了死关,隐隐有了退位的意思。


    应寄枝作为少主代理掌管应家诸事,光是敲打族内不安分的旁支便花了许久时间,才得以让季向庭的枯荣军越做越大。


    便是在此时,杜家有人借着杜惊鸦与自己的关系找上门来,寻求合作。


    毕竟唇亡齿寒,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局面,如今只剩向来不插手仙门纷争的杜家尚在,若无外力,他们毫无胜算。


    在那之后的记忆,季向庭便如雾里看花般瞧不分明。


    眼下应长阑已死,应寄枝更没有好摧折杜家的意思,前世之祸未必会在今生再度上演,倒是他有些草木皆兵了。


    思及此处,季向庭便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一番歪理邪说,竟当真让他说对了。


    门口传来几下轻响,季向庭披着外袍翻身下床,替岁安开了门。


    比之季向庭的无精打采,岁安这一夜过后可谓是神清气爽,手中折扇轻晃,除却臂弯上挂着的素白衣袍外,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闻到他身上与夜哭如出一辙的竹叶香,拦着不让人进去,打量一圈见他身上不曾有伤风败俗的痕迹,才饶有兴致地开口。


    “同夜哭副使睡一屋了?”


    岁安刚一来便被人尽数看穿,脸上神色不变,笑吟吟地看着眼前人,轻声开口:“昨晚我问过夜哭,他从未与你单独说过什么话。”


    季向庭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他的确不曾单独与我说了什么话,可是岁安副使,你观察我这般久,也该看出我有未卜先知之能罢。”


    岁安手中晃动的折扇一停:“公子不妨直说。”


    “我昨晚做了个梦,你与夜哭日后当有一劫,若要寻求解法,待云家陨落之后,来我院中寻我一趟便可。”


    岁安对这装神弄鬼的话语不为所动,脸上笑容愈发深:“季公子这般帮我,可要什么好处?”


    季向庭耸了耸肩:“你也知晓我那小院养了只狸奴,脾气不大好,总爱乱跑,为了不让它被应家子弟捉走,只好辛苦岁安副使替我在应都原置办一处别院,好让它消气。”


    两只狐狸成精对视片刻,便各自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岁安凝眸思忖片刻,终是开口道:“待回应都原请示完家主后,会替你置办妥当。”


    季向庭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侧身便让人走入门中。


    “家主,夜哭已先行下山去往碎叶城,将那队剑奴运往应都原。”


    “另外,醒酒汤已尽数送上,眼下杜家主与那几位应家子弟当已醒来。”


    应寄枝应声,伸手接过岁安手中崭新的外袍穿戴齐整,才开口道:“一炷香后下山。”


    岁安俯身一礼,下意识要将床榻上褶皱的外袍取下离去,手尚未伸出,便察觉到季向庭如有实质的目光。


    他果断收回手,被两人的腻歪模样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还顺道将屋门一并合上。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季向庭缓步走至应寄枝身前,替他将衣襟叠实。


    “家主昨晚还懂得趁虚而入,怎么今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应寄枝将手中书卷搁下,正欲开口却又被眼前人反手捂住嘴。


    季向庭恶霸似地用指腹蹭了蹭应寄枝颜色寡淡地唇角,话语间带笑,眼尾却是冷的。


    “本想带你去个地方,但总不能什么便宜都让家主占了,便先欠着,日后再来。”


    应寄枝眼眸一动,定定望向季向庭良久,见他毫无异样,微僵的脊背才稍稍松懈几分,似是默认了季向庭的话语。


    这酒鬼昨夜醉得如此厉害,偏生那些该记住的话一句都没落下,他片刻心软,便差点酿成大祸。


    好在小沙弥未曾回来,便说明天外天中的祸乱之因还不曾醒来。


    季向庭将应寄枝微不可查的反应收入眼中,心中哼笑。


    若非他记性好,在混沌中仍逼着自己记住了应寄枝的话语,此番醒来怕又是要不欢而散。


    昨夜那些话语仍旧含糊不清,却比他先前的沉默好上太多,至少不至于在一团迷雾里四处乱撞。


    应寄枝如此三缄其口,怕是与那无处不在的祸乱之因脱不了干系,唯有尽快将云家倾覆,才能让前世的真相浮出水面,将这道鬼影彻底揪出。


    想通此关窍,季向庭的眉间却仍有一缕不悦不曾散去。


    唯有应寄枝昨夜说得最后一句话,他如何也想不明白。


    找他报什么仇?


    便是真相仍未查明,他亦明白前世两人之间误会良多,纵使要斤斤计较,以如今局面,谈何取他性命?


    这油盐不进又自怨自艾的态度,着实令人着恼,以至于此番宿醉连梦中都因他的话语而极不安稳,醒来都怒意未消,晾了人许久。


    季向庭在应寄枝面前向来不会压抑情绪,将这句话翻来覆去琢磨几遍,越想越恼,终于在出门之时将人一把按在墙上。


    “应寄枝,能让我这般对待的,两辈子加起来你还见过别人么?”


    “你自己倒是求得圆满,情深义重拿命要与我功过相抵,那你又拿我算什么?”


    庭院中几人皆听见了响动,纷纷寻声望去,又在看清季向庭肃冷的神情时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应家主昨夜同季公子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我看季公子这般生气……到时候若是打起来,我们是不是得护着点?”


    杜惊鸦偏头瞧了眼凑在一块忧心忡忡的三位应家子弟,忍不住笑道:“还是多护着点应家主罢,你们季公子生起气来揍人可不讲道理。”


    季向庭一股脑将那些气话劈头盖脸地砸在应寄枝身上,看他沉默地垂下眼眸,整个人僵在原地,理智回笼,心里便蓦地软了下来。


    冷硬的神色软下,只剩无奈。


    真是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才好。


    他自己尚对情爱之事一知半解,哪知道有朝一日栽在了比他不识爱恨的木头身上,得掰碎了揉开了同他讲,才能悟出三分。


    当真是急也没用。


    季向庭伸手捏住应寄枝的脸颊,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对方不得不望向自己的眼睛。


    “我一颗心都挂你身上了,一点真相便能把我吓跑了?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么?”


    他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应寄枝僵冷的指尖,最后一点点将其扣在掌心中。


    “应寄枝,我没怕,是你在怕。”


    “能让我愿意把人带回望尘山的,也就你一个了,你还不信我么?”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院中几人便眼睁睁看着蓄势待发的气氛转瞬便成了情意绵绵,他们几个拉架是没拉成,反倒是被抱在一块的两人闪瞎了眼。


    当真床头吵架床尾和。


    第70章 枯荣


    三日后深夜,应都原。


    几名修士正鬼鬼祟祟地站在应府外的柏树上,盯着那灯火通明的景象盯得两眼昏花,终于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


    “这都几日了,也不见季公子回来,你这消息到底可不可靠?”


    “若不可靠怎会传得这样广?听说是那云家主借病暗中寻剑,擅闯剑圣所在的望尘山,才惹得季公子前去,这才暴露了身份。”


    “可如今云天明已回到云家,前几日还在流云原现身传授剑术,按理来说季公子也该动身回来,我们在此地蹲守许久,怎会找不到他?”


    那年长的修士低眉沉思片刻,忽而开口道:“莫不是觉得自己身份暴露,同应家彻底决裂,伺机报复罢?”


    两位年轻修士闻言面面相觑片刻,皱眉苦恼道:“应家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这可是要命的买卖!不如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年长修士皱眉一瞪眼前毫无出息的二人,开口道:“你们两个榆木脑袋!我可说了要跟着季向庭造反?那可是剑圣之子,若是能学到一招二式后,未来风生水起的可就是我们几个!”


    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眼前两个空无一物的脑袋:“届时我们再悄无声息地离去,季向庭想抓我们也不成!”


    “原来你们在此地守了这般久,便是打这番主意。”


    那年长修士下意识接茬道:“自然!否则我们何苦在此地……”


    话说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三人齐齐睁大眼睛,猛地扭头看去,便瞧见自己身旁的柏树上,一俊俏青年盘腿坐在枝桠上,笑吟吟地望向他们,也不知究竟听了多久。


    “那个……季公子,不过是些玩笑话,都是不作数的,我们几个是当真敬仰您,才特意来找您,望您能给个机会……”


    季向庭把玩着手中树叶,闻言挑眉笑了笑:“是敬仰我,还是我爹?”


    那年长修士笑容顿时有些勉强:“季公子……”


    “若要来偷师,还是请诸位早些回去罢,你们也知晓,我在平川原能助应家一臂之力,靠得是妖术,而非剑法。”


    季向庭叹了口气,仰头倒在枝杈上懒洋洋地关门送客。


    “我生来没有剑骨,我爹的剑法没传给我,让你们失望了。”


    那年长修士神色渐渐沉下来,看着季向庭油盐不进的态度,终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当真没你爹半分好善乐施!”


    两位年轻修士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人犹豫地看了看季向庭,见他没有反应便失望地垂下眼眸,灰溜溜地同那老修士一起离开。


    而另一位年轻修士则仍站在原地,执拗地望着季向庭。


    良久,季向庭才伸了个懒腰,偏头望向眼前的瘦弱少年:“都说了我没剑,怎么不走?”


    那小修士咬了咬牙,扑通一声就要给季向庭跪下,却又被人扶住。


    “公子,我是被家里卖出来做剑奴的,但资质太差仙门看不上,便砸在人家手里日夜受折磨,若您不收留我,我怕是要被那管事的打死了!”


    季向庭瞧着小修士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口,嘴角笑意落下,却仍未直接答应他。


    “我不收留人,在我这里的都是未来要与我一同上战场的弟兄,或许不如你筹些钱将自己赎出来,你可想好了?”


    那小修士犹豫半晌,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我家祖上承受剑圣恩惠,娘亲说要懂得知恩图报,更何况……我想报仇!”


    最后几个字他收不住音量喊出了声,带着些许哭音叫破了音,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滑稽,季向庭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小修士的肩膀。


    “想明白就好,随我来。”


    小修士默默擦了擦眼角的泪,不知怎的便被着无声的安抚抚平了心中无限的委屈,三两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季向庭身后。


    两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才终于走入一处深山中,小修士好奇地张望着,大着胆子开口:“公子,我瞧您是从应家出来的,想来仍住在应家,那此地又是何处?”


    季向庭挑了挑眉:“他们二人没瞧见,你倒是见到我从何处来的?”


    那小修士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脑子不聪明,所以干的活也得多些,仔细些才不至于受罚,您身上还有应家独有的熏香,味道很浓,想来在里头呆了许久。”


    季向庭唇角一掀,一手满意地揉了揉小修士的脑袋,一手推开山间宅邸的木门:“这可不是不聪明,他们如此待你,才当真是眼瞎。”


    还未进屋,小修士便被满屋子的人影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抖索起来,奈何身后有人轻轻一推,他便不由自主地踉跄迈入屋内。


    “季公子,你这又从何处拐来的?嘶……这般瘦弱,可要好好养一阵子才行,只是不知季公子要养我们这么多人,银两到底够不够……”


    江潮在一旁看着李元意拉着人便往里走,忍不住伸手一敲人额头:“没瞧见人家身上有伤么?轻一点!”


    白玄站在两人身后露出脑袋瞧了一眼,慢半拍地回了李元意的喃喃自语:“无妨,我爹有钱,季公子没钱了我修书一份便可。”


    小修士被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热情搅得插不上话,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打量着周遭景象。


    眼前院落简朴却又面面俱到,南侧的墙被打通,将整条小巷的宅邸连成一处,此刻听见声响,有不少人自屋内走出,观察着眼前景象。


    季向庭姗姗走进院落之内,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茫然无措的小修士:“可还满意?”


    那小修士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已、已经很好了!”


    季向庭点了点头,合掌拍了拍,屋内之人便尽数走到院落之中,沉默地看着他。


    季向庭扫视了一圈,竟足有上百人,较之前是东奔西走忙活半天也只能凑齐数十人的枯荣军来说,着实壮大不少。


    重生到如今已快有一年,许多人事也与前世截然不同,前世到枯荣军凑得匆忙,鱼龙混杂又心不齐,打起仗来费了他不少功夫,是以今生他并未刻意去找那些旧人,反而去挑那些合眼缘的少年拐回来。


    是以,如今再看这支新生的枯荣军,不少是他熟悉的容貌,而更多的却是陌生的模样。


    自望尘山救下的剑奴亦被安排在此处,虽一路上未受折磨,来到此处亦是难得能吃饱穿暖,可他们到底


    第一回见到季向庭,多年的颠沛流离让他们的神色仍是警惕。


    季向庭摸了摸右眼眼下的皮肤,那抹鲜红的鲤鱼奴印便显露出来,一边捏着方才随手摘的野果咬,一边率性地席地而坐。


    他眼眸弯弯,一笑便露出一对虎牙,瞧上去甜蜜又温和。


    “初次见面,只是闲聊片刻,不必如此紧张。”


    “你们之中或许有许多人听说过我,世人说是应家男宠,又说我是剑圣之子,如今你们瞧见我的奴印,便明白我还是应家的剑奴,同你们之中的多数人没什么两样。”


    原本尚且有些吵嚷的庭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季向庭。


    有些人总有一种魔力,只要他开口,便能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但在此处,我只是季向庭,是能罩着你们的大哥。”


    人群之中,有人蓦然开口:“你如此善待我们,定然有所图谋,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元意寻声望去,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嘀咕起来:“这不是我们带回来那队剑奴的首领么?”


    季向庭望着眼前神情凝重的青年,眯了眯眼睛。


    上辈子被他收入麾下的剑奴皆用回了自己的姓名,唯有眼前这人仍用着那带着轻蔑意味的编号作为自己的名姓,唤作十一。


    也是应都原血战之后得以幸存的寥寥数人之一。


    此人话音刚落,便引来一片议论纷纷,季向庭却也不恼,开口道:“自然。”


    “我虽设计将你们赎出,让你们能有片刻自由,然你们身上奴印未去,只要仙门四家想,随时都能让你们重新为奴。”


    “打赢这仙门四家,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当然,这是桩要命的买卖,亦会受到泼天骂名。”


    说话间季向庭将野果三两下吞入腹,拍了拍手侧身将大门让出:“言尽于此,要不要留下全凭各位判断,便是及时放弃,我亦不会将你们重新送回仙门之中。”


    一番话说完,偌大庭院中顿时寂静无声,一时间无人起身,亦无人开口说话。


    不少人将目光放在季向庭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见其神情自若地靠在一旁闭目养神,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几名少年犹犹豫豫地站起身,似做错事般畏首畏脑地往外头窜,却又被季向庭伸手一拦。


    几位剑奴顿时如受惊的鹌鹑般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开口。


    “公、公子!我们没什么志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一辈子,打打杀杀的……我们做不到。”


    季向庭弯了弯眼睛,伸手将一沉甸甸的钱袋扔进几人怀中。


    “没拦着你们,只是出门在外,要想过得安稳,没点盘缠可不行。”


    少年们愣了愣,眼中顿时一热,张了张口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今夜月明星稀,少年们冲出山路,扭头看向那院落。


    不知怎的,分明只匆匆来了一回,却怎么都忘不了。


    下一回,若他们足够有勇气,定要重新回来。


    李元意看着季向庭潇洒的姿态,眨了眨眼睛:“季公子,你哪来的钱?”


    季向庭眨了眨眼睛,手指摩挲一下,笑得有些坏。


    “从一个大家公子身上顺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