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作品:《宿敌修仙被我骗108次》 第51章 暗斗
平川原,碎叶城。
此地仍是一副车水马龙之景,较之一月前越发热闹,满城皆是欣欣向荣姿态,然细看之下,便能察觉人潮之下的暗潮涌动。
夏意已浓,茶馆之内熙熙攘攘,杜惊鸦坐于包间之内,偏头去看路上行人,头疼地叹了口气。
“你们将人跟丢了?”
两位杜家子弟面面相觑,同样为难地回望自家家主:“家主,杜叔已是我们杜家修为最高之人,我们这也是……无能为力。”
连杯中茶都越发苦涩,杜惊鸦无奈地伸手去拿搁在一旁的龙须酥,欲在这一团乱麻中挣出些许喘息时间,还未回过神来,手中的糕点便被另一只手捷足先登。
“临熙兄,何事这般犯愁?”
一道红影坐于窗框上,一边咬着手中甜点一边侧身回望杜惊鸦,弯起的眼眸在日光下光点璀璨。
“归雁兄!”
杜惊鸦愣了一瞬,眼眸顿时亮起:“当真是许久不见了,我正要去应都原找你,以贺大捷之喜呢!不成想在这里便碰上了。”
杜家子弟极为识趣地退出厢房,季向庭翻身坐于杜惊鸦对面,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开门见山道:“我先你几日来此,听见了些风言风语,此来是特地来找你……”
他顿了一下,唇角弯起:“不过我瞧临熙兄如此苦恼,反不利于办事,还是歇一日便好,去那酒楼里尝尝?”
杜惊鸦摇了摇头,无奈道:“我苦恼之事若不即刻解决,怕是又要徒增事端,待此间事了再同季兄一道……何况你特意找我,怕也是为的此事。”
“好罢,许久不见,倒是与临熙兄疏远了,怪我。”
杜惊鸦被这长吁短叹的语调逗得忍俊不禁,不由举手求饶:“季兄快饶了我罢,杜家此次能置身事外,还赚了笔大钱,皆是你的功劳……想吃什么,今日我做东?”
季向庭满脸期期艾艾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伸手一勾杜惊鸦的肩膀,两人便勾肩搭背地出了门。
“杜兄年纪不大,何必如此愁眉不展?此番陪我逛一圈,许能柳暗花明也说不准呢。”
杜惊鸦一愣,若有所思。
待两人在酒楼门前站定,杜惊鸦一眼便瞧见二楼围栏之上正朝自己招手的少年,神色微讶:“这便是应家主给你挑的共事之人?性子如此热烈,倒是与你脾性相投。”
季向庭看着白玄半边身子悬在半空,激动得摇摇欲坠的模样,眉心一跳,扶额开口:“……不是,我自己挑的,算是半个心腹。”
说话间,两人便在满桌珍馐前坐定,白玄在此地等了许久,满腹话语也憋了许久,此时终于见到季向庭,本能地脱口而出。
“季公子,这酒楼我常来,点的都是这里的拿手好菜,定不会让你失望……这位是?”
杜惊鸦颔首:“唤我杜公子便可。”
白玄虽思绪跳脱,却不算愚笨,目光在杜惊鸦身上一转,便察觉到其周身遮掩不住的矜贵之气,便对他的身份猜透三分,顿时规矩许多。
季向庭好笑地白玄别扭的模样,恰到好处地起了话头:“先说说,查到些什么?”
白玄回过神来开口道:“我去问了我爹,运送剑奴一事并非秘密,知晓之人众多,因而他也没有头绪,能给公子的也只有这些剑奴的姓名与北上路线,剑奴失踪一事,怕是难查。”
杜惊鸦顿时明白过来:“这便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季向庭颔首:“前几日我来碎叶城便想查明此事,却意外发觉此地杜家子弟超乎寻常地多,便留了个心眼,是以今日你来,便想找你问问。”
杜惊鸦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想来你也明白杜家眼下处境,我爹仁善,杜家自那时起便温吞,更何况我爹走得突然,我年纪尚轻,杜家人皆觉我只是个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少爷,听我话的人不多。”
“原先尚且还算收敛,我靠着家主威严还能压住,如今唐家覆灭,仙门三家混乱,便有人坐不住想分一杯羹。”
他将袖中信笺取出,递与季向庭。
季向庭顺势垂眸一扫,视线在行踪不明四字赏停顿一瞬。
“我来碎叶城便是为了我的叔父,他向来与杜家不合,只是隐而不发,前几日据监视他的杜家暗卫回禀,他似是要与碎叶城中之人碰面,只是不过一夜,他便在城中失去踪迹,眼下形势不明。
杜家若是因此入局怕是要元气大伤,我心下不安,便亲自前来查看。”
白玄闻言一锤桌子:“太巧了!杜家主你那叔父或许便是让应家那队剑奴失踪的幕后真凶!”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时间的确对得上,只是他有何理由去截应家的剑奴呢?”
若当真是想趁乱成为第二个唐家,要几位剑奴又有何用?何况纵是要抢,也是云家与杜家威胁更小。
杜惊鸦同样对此困惑不解,低眸思忖片刻开口道:“若是不只有他一人呢?”
季向庭指节敲了敲桌面:“你在怀疑云家,可如今应家如日中天,云家当避其锋芒,借势丰满羽翼方为上策,如此挑衅,伤的可是他与应家的关系。”
白玄一张脸皱成一团:“本以为来了碎叶城几日终于有了进展,不成想却是又多了不少问题,那我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
他这番一惊一乍、龇牙咧嘴的模样生动无比,不觉让人讨厌,反让厢房内的冷峻气氛为之一松。
季向庭晃了晃手中纸页:“放心,也不算全然无用功。换个思路想,不是他想拿这些剑奴做什么,而是他不得不去找这批剑奴……比如,这里头或许有什么人,或是这一行人路过什么地方,见到了什么,让他不得不出手拦截。”
两人恍然大悟,三个脑袋顿时凑在一块,细细地看着两页薄薄纸片。
“杜家主,这里面可有你熟识之人?”
“要让小兄弟失望了,皆不太眼熟。”
唯有季向庭看着这一串名姓,皱起眉。
他却有熟识之人,还不止一个。
上辈子他东拼西凑组齐的枯荣军足有数千人,然他每一个人都能叫上名号。
这名单里头许多都是他前世出生入死的弟兄,许多身世复杂,与碎叶城无半分交集,更非唐家遗留剑奴。
这几人又是如何混在队伍之中的?
不过一队剑奴,如今已是将杜家与云家尽数牵扯进来,还同自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如此错综复杂,反让人觉得刻意。
“季公子?可是有你觉得可疑之人?”
季向庭回过神来,终是将心中疑惑压下:“……没有,此事有劳杜兄多留意查探一番,你师父虽不知踪迹,可眼下碎叶城中仍有不少残余的杜家子弟,想来并不是意外,我会去查。”
杜惊鸦点头:“敌暗我明,你也多加小心。”
白玄左右看了看,见两人没了声,不由开口道:“公子,那我呢?”
季向庭看了眼跃跃欲试的少年:“你还与你爹说了什么?”
白玄一愣,开口道:“眼下碎叶城鱼龙混杂,再让人入内我们怕是更难查,但若是贸然闭城,又难免打草惊蛇,所以我让他以有人街头闹事为由,加紧对入城之人的盘查,再过几日,城中人便会少许多。”
还算聪明。
季向庭笑了笑,将鸡腿放进少年碗中:“既然都做完了,眼下便好好吃饭,晚上还得出力。”
白玄眨了眨眼,乖乖低头,闷声苦吃起来。
待杜惊鸦先行离去,白玄擦了擦唇角,便听季向庭开口道:“帮我去城东买份点心。”
白玄疑惑地看了看满桌杯盘狼藉,刚要张口便反应过来季向庭言外之意,匆匆忙忙起身离去。
厢房之内终于只剩下季向庭一人,他指尖点了点悬于腰侧的令牌,灵力一催腰牌便应声震颤起来,下一刻,一道黑影便出现在季向庭面前。
“这份名单上的人可都有查过?”
“回禀公子,都已查过,没有可疑之人。”
季向庭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皆是该有之人?”
几位应家暗卫顿时沉默下来,良久才开口道:“公子……”
话音未落,季向庭便觉眼前一晃,他眉间一皱,电光火石间掌心拍向桌面,杯盏径直朝前飞射而去!
一声脆响,杯盏撞在墙面上狰然碎裂,那应家暗卫却分毫不受影响,脚步一错便逼近季向庭身前,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施主,许久不见这般见外。我此来是帮你,顺便提醒你一句……你的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与季向庭一墙之隔的厢房之中,裹于黑色长袍之下的身影重重搁下杯盏。
季向庭瞳孔骤缩,反手去擒对方的手臂,却扑了个空。
“公子?”
暗卫茫然的呼唤声响起,季向庭似是从梦魇中惊醒,那人分明仍在原地。
方才那说话之人……是前世替他解签的小沙弥。
他如何会在此处?!
来不及多想,季向庭便觉一道陌生的灵力自身侧晃过,他身影一闪便闯进隔壁厢房。
风声飒飒,将屋内帷幔吹得不住飘动,除却桌前尚冒着热气的茶盏外,再无一人。
季向庭垂于身侧的手指寸寸收紧。
自己于杜惊鸦在此地交谈良久,竟未曾察觉有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窥探,灵力修为绝不在自己之下,而自己却对其一无所知。
此人又与这神出鬼没的小沙弥有何关系?
……又还有多少势力在碎叶城虎视眈眈?
第52章 审问
夜色阑珊,碎叶城灯火憧憧,热闹也不减半分。
无名小巷之内,一年纪不大的修士面色如常地缓缓踏入,然细看之下,便能发觉他虎口正悄无声息地握在剑柄上,一双眼睛亦警惕地左右扫视,确定无人后才快步走入阴影之中。
“不是说昨日便走?如今杜惊鸦与应家暗卫皆在碎叶城,白坚那老狐狸定是听见风声,如今谁都不见,也谁都不放,我们当真要被困死在此地了!”
阴影之下,一道苍老声音响起:“急什么?沿途证据早已被抹灭,他们要查便要废大力气,白坚顶得住一时,至多一个月,他必要将城门打开,届时再走,便无人再能追查什么。”
那修士皱起眉,显然已听了多遍如此含糊的说辞,并不信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开口:“那可是杜家和应家联手!谁知道会不会查出什么?”
那苍老声音哼笑一声:“仙门四家哪个没点龃龉,此地山高水远,随便做点手脚便能让两家人手分崩离析,各自为政。”
修士抬手一挥,不欲多言:“不必再说了,我的任务早便完成了,主上莫不是要过河拆桥,要我耗死在此地罢?”
阴影之中沉默良久,蓦然低声笑起来:“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如此耐不住性子来找我,当真不堪大用……过河拆桥,要斩草除根才是。”
修士睁大眼睛,瞳孔映出一道来势汹汹的银光,转瞬便逼至近前,让他避无可避。
生死之间,他顿时提高声量:“你便不怕我鱼死网破?!”
听此威胁,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手中剑光不偏不倚地朝人斩下。
“你觉得以应家通天耳目,为何直到如今都查不到主上踪迹?”
无人暗巷中,风波乍起。
瞬息之间,一声脆响淹没在商贩吆喝声中,却将那杀机毕露的剑招生生弹开,修为稍弱的修士当即便被余波掀飞出去,砸在墙上连惨叫都未发出,便晕了过去。
藏于阴影之中的老者终于惊骇地抬起头来,于夜色中瞧见一双灼灼灿金的眼眸,如兽般缓缓盯住自己。
只是一眼他便被摄在原地无法再动,手中剑在一击之下早已布满裂纹,此刻正垂死挣扎般嗡鸣不已。
“你……!”
季向庭纵身跃下,还未等老者话说完便干净利落往他颈后一劈,行云流水地单手捞起将人扛起来,回身等着正气喘吁吁拖着修士走的白玄慢慢跟上。
“季公子……要将他们安置在何处?”
季向庭伸手一拎,白玄便连人带怀中修士一道上了屋顶,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开口问道。
季向庭偏头看了他一眼:“城主府内可有私狱?”
白玄一愣,神色顿时有些复杂,身上被藤条抽出来的伤口顿时又痛了起来,犹豫良久才狠下心点了点头:“……我给公子带路。”
城主府内。
白坚白日里被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气得半死,茶都未喝上一口便赶着去关成让应、杜两家好好查案,眼下回到屋内已是夜深。
如今他一双老眼昏花,熄了烛火便欲和衣睡下,还未闭上眼便听见门口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
“爹!”
白坚眉间一跳,身心俱疲地起身一把将门推开,脸黑得彻底。
这小祖宗这几天到底要折腾他几回?!
见到门外之景,倒是白坚先被吓了一跳,黑灯瞎火下,季向庭与白玄各自扛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活像是趁火打劫的土匪。
白坚满面怒色顿时收敛下去,目光在季向庭肩上扛着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勉强笑道:“公子这是……?”
季向庭任由白玄躲在自己身后,朝白坚拱手笑道:“深夜叨扰,想借城主私狱一用。”
说罢,他伸手接过白玄怀中昏死的修士,轻声开口道:“一会让杜家主来一趟……别让他进来。”
*
铁门落锁后,私狱之内便一片寂静,连烛火都未曾点燃,季向庭便在这一片漆黑中沉思起来。
此事牵扯的人太多,若他都想查,便只能一事无成。
小沙弥与白日在自己隔壁的陌生修士虽不在自己掌控,可至少眼下,他们对自己并无恶意,此事他们必定脱不了干系,只是如今线索太少,自己管不了太多,只能见招拆招。
更何况,自己能够重生,背后少不了这位天外之人的帮助,如此背反天理,付出的代价必不会小。
那句语焉不详的提醒,怕便是他如此急切出手干预此事的原因。
满城应家暗卫即便有人心思不正,也不会皆给出同样的答复。
他们皆觉得那名单上的姓名没有异常。
如此不加掩饰的疑点,仿佛是要引着自己往下查。
能如此影响人的记忆,除却那祸乱之因的无名神识,便只有那小沙弥才能做到。
以唐意川被神识控制时对自己显露的杀意来看,若真是那神识所做,绝不会让自己像如今那般安然无恙,那便只能是那小沙弥。
只是此事与他的目的又有什么联系,让他如此着急?
除开两个变数外,有迹可循的便是云家与杜惊鸦那叔父,眼下他能顺藤摸瓜的也只有这两条线。
正思索之间,一道黑影蓦然出现在门口。
“公子,你要的东西。”
季向庭回过神来,接过纸页扫了一遍,顶了顶犬牙。
果不其然。
季向庭收起纸页正欲转身,却在无意间察觉到那应家暗卫不辩面容的身影,冥冥之中觉得有什么异样,却又一时间无法抓住,下意识将人喊住。
“将面具摘下来。”
那暗卫跪在原地,听见命令却没有动作,季向庭皱眉,两步上前俯身凑近,紧盯对方的眼睛。
怪异之感越发强烈,他伸手揭去那人的面罩,底下却是一张陌生又平平无奇的脸。
季向庭的目光在这张脸上游曳良久,终于开口道:“前几日厢房之中回话的也是你?”
“是,公子,若不信我,您尽可找他人求证。既无他事,那属下便先出去了。”
那暗卫一把抢过季向庭手中面罩,皱起眉一张脸涨红,像是被冒犯般愤愤戴回面罩,却碍于季向庭的身份不得发作,只能草草一礼后快步离去。
季向庭看着那暗卫的背影愣然,半晌揉了揉眉心一叹。
脸与神态皆与自己熟识之人不似,修为也差之甚远,为何会莫名觉得那般熟悉?
这几日意料之外的人太多,真是有些疑神疑鬼了。
在季向庭不曾看见的地道尽处,那应家暗卫脚步一顿,微微偏头,不知瞧向何处。
他指尖一动,握上右手玄铁制成的护腕上,拇指隔着冷硬在腕骨上一蹭,像是在触碰什么。
下一刻,黑影便消失在原地,如匿于阴影处的伥鬼,顷刻便失去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才被一桶凉水浇醒,他整个人都被吊在监牢之内,玄铁制成的锁链,便是修士也无法挣脱。
他看着眼前正靠在墙边把玩着叶片的青年,声音嘶哑地轻笑一声:“早便听闻应寄枝身边那位男宠有大能耐,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季向庭弯了弯唇角,随手拽了团草垛盘腿坐下,姿态闲适:“先生谬赞,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客套话便不用提了,不若我们来聊聊,为何没有杜家主令,作为杜家长老,会出现在碎叶城呢?”
老者闭上眼睛:“看来你已经探查清楚了,我不过想趁乱在此地发一笔财,应家就算要捉我,也师出无名。”
季向庭摇了摇头:“我这次抓的可不只有你一个人,隔壁你那下属都已经招了,你便是不认,我能有法子接着往下查。”
闻言老者终于慢吞吞睁开眼睛,一双眼眸精光闪烁,不为所动:“他能知道些什么?若当真如此,你又何必急着来审我?”
季向庭含笑眼眸渐渐沉下,似是被老者的话戳中一般,终于沉不住气起身,踱步到牢房内琳琅满目的刑具前,拿起血迹斑斑的铁钳在老者面前试了试。
老者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刑具冷笑一声:“公子,没有证据便对杜家长老上刑,若是传出去,应家苦心经营的名声可就要毁于一旦了,便是杜家日薄西山,若要追究应家也未必能落着好。”
季向庭丢下手中刑具,神色阴沉地看着对方,像是被激怒一般,一把拎起老者的衣襟:“的确如此,但你又怎知杜家主不站在我这边?”
老者看着眼前人恼怒模样,得以地笑起来,想也不想便自负开口:“不可能!杜惊鸦不敢……”
话音未落,他便觉肩头一阵剧痛炸开,他一张脸扭曲起来痛叫一声,低头一看才发觉肩胛处被什么洞穿,留下一个血窟窿。
“等的便是这句话。”
染血的石子撞在墙上又滚落,在空荡荡的牢狱内轻响不断,季向庭面上恼怒神色如潮水般褪去,松开对方的衣襟重新做在草垛上,手中石子一抛一接,眼眸一弯一双犬牙便显露出来。
然在昏暗地牢内,谁都不会觉得他眼下模样有多和善,季向庭笑眯眯地便将威胁话语说出口。
“既然不想说,那我替你说,你只要听着便是。”
“实话与你说,我已观察你好几日,要当真被你那说辞糊弄过去才是愚蠢。”
攻守之势顷刻倒转,季向庭看着老者镇定不再、咬牙切齿的模样,俯身贴近他耳侧,轻声开口。
“好了,我该怎么叫你?是辗转于仙门三家的三姓家奴,还是……杜惊鸦的叔父?”
第53章 困兽
三日前,碎叶城。
杜惊鸦携夜色敲开季向庭的房门,坐于桌前灌了口茶。
“我沿着剑奴走过的路查了一遍,你猜如何?每个城的城主皆说他们见过这队剑奴,可真是奇了,他们当真能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蒸发?”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他们是怎么见到这队人的?”
“他们都说前几日有一队人马进城,歇了一晚后便又出发北上,人马之中还有应家护卫,断做不得假。”
季向庭沉思片刻,蓦然开口道:“你可认识那些剑奴?”
杜惊鸦一愣:“昨日不是说过了,我根本……”
他话语说到一半,便恍然大悟:“啊……所以那些城主更不会认识这队人,要想蒙混过关,再容易不过……只是他们怎能说动应家也替他们打掩护?”
季向庭勾唇冷笑一下:“应家也并非那般坚不可破。”
引心蛊固然霸道,可如今时局变幻,总有人不怕死,要想殊死一搏做那枭雄。
杜惊鸦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可我们如今只是识破了他们的障眼法,这队人究竟在何处,又要拿他们来做什么,我们还是一无所知……你要调令应家去查那所谓内应么?”
“不必,藏于人群下的硕鼠,只要浑水摸鱼之人尽数褪去,他自然会浮出水面。”
季向庭一双眼眸在黑夜中极亮,满是兴奋之意:“擒贼先擒王,我在此地耗这般久,可不是为了抓几个小喽啰。”
他伸手一拍杜惊鸦的肩膀:“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临熙兄空手而归。”
杜惊鸦举起手开口:“我此来不过是要还杜家一个清白,可别喊我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我虽信你的能力,可我那行踪不明的叔父还没影,你要如何擒王?”
季向庭不答,一脸高深莫测地朝杜惊鸦伸出手,对面像是无奈极了,自长袖中取出尚热的烧饼拍在他手心。
“便知道你要来这出……边吃边说。”
季向庭眼眸弯起,满意地就着茶咬一口:“临熙兄,你想想,我们如今已料到你叔父便是将一队剑奴掳走的罪魁祸首,那他如今会在此处?”
“自然是带着那队剑奴去了某处我们并不知晓的地方。”
季向庭脸颊被吃食撑得微微鼓起,极为俊朗的面容棱角柔和三分,锋利不再,配上一双潋滟生光的桃花眼,反显得越发少年意气,叫人见了便心生喜欢。
杜惊鸦瞧了他几眼便匆匆移开视线,捂着胸口抽气。
难怪能让应寄枝那块远近闻名的木头开花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向庭才是他们之中年纪小的那个。
瞬息之间,杜惊鸦忽觉自己后背一凉,似是被什么盯上一般,那感觉太过短暂,他还未来得及去探查,便又消失不见。
他疑惑地抬头望去,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季向庭对此浑然不觉,看着杜惊鸦怪异举动不由扬了扬眉:“怎么了?”
杜惊鸦收回视线:“……没什么。”
季向庭将手中烧饼吃完拍了拍手:“那在世人眼中,这队人是在离开碎叶城之后才失踪的,那便会有一个地方,我们虽会盘查,却绝不会在此处寻人。”
“原来如此……兜兜转转一圈,就在碎叶城中。”
杜惊鸦思忖片刻,开口道:“我叔父心思深沉,在我们眼下必然有完全伪装,如今我们一切皆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先不说能否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他,便是落入我们手中,怕是也无法拿他怎么办。”
季向庭瞧了瞧桌面:“眼下碎叶城闭城,他赌的便是我们不久便会离去,眼下我们留在此地越久,他便越可能藏不住,自然是他比我们急。”
“先盯着城中之人,他要做那三姓家奴,也得有那能耐做才行,假以时日,必会露出马脚。至于证据……我让应家暗卫先查,有没有并不紧要,能吓唬他就足够。”
杜惊鸦点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只是若当真将我那叔父捉拿……还望归雁兄将其交予我发落。”
季向庭沉默片刻,垂下眼眸:“杜兄,太过温和未必是件好事。”
杜惊鸦并不意外,摇了摇头开口道:“这是我爹教我的道理,若没有证据擅自用刑,我们同那些恶人,也没有分别,我身为杜家主,自然要以身作则。”
“……若他要伤害杜家子弟呢?”
杜惊鸦展眉一笑:“我非圣人,若他当真要那杜家上下做陪葬,那便留他不得。”
虽未有几次碰面,他们之间却仿佛生来便有意气相投的默契,杜惊鸦仿佛在冥冥之中察觉到季向庭的言外之意,话语便脱口而出。
“归雁兄,杜家是我最后的底线。”
这话一出口,屋内气氛便有些冷凝,杜惊鸦张了张口,终究是无言叹息一声,将怀中给季向庭带的零嘴搁在桌上。
“明日还要奔忙,你先好好歇息,有消息我便来找你……放心,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会改变。”
杜惊鸦的身影渐渐远去,季向庭伸手端起杯盏,良久却未饮下杯中热茶,目光凝在桌上尚带着热气的吃食上,胸口发闷,缓了口气才将情绪震荡下躁动不安的灵力勉强压下。
剑奴失踪一事尚未有眉目,他此刻却难得心神不宁,思绪全然被杜惊鸦的一句话拉入前世不见天日的雨夜中。
过了这般久,他与杜惊鸦在此事上仍做不到心平气和。
上辈子他与杜惊鸦插科打诨了许久,却不曾发现他心中对杜家的坚持竟如此之深,待兵临城下时要想劝阻,却已是太迟。
这辈子他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实现自己两辈子的愿景,却再无时间与杜惊鸦一同桥上走马,踏春赏花。
旧日如海情谊不复,他又如何能劝得动他本就坚定的决心?
眼前种种皆有解法,可唯独在此事上,季向庭却是比前世还束手无策。
“归雁兄,我知你执着,亦明白你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是我爹将杜家交给我,我便不能丢下他们再与你同路。”
“既你已意决,那我唯有一死,方能成全你我。”
鲜血泼落。
季向庭陡然睁开眼,撑在桌案上吐出一口发黑的血,眼底一片猩红。
心魔愈重,他便愈不甘心。
他抹去唇边血迹,不期然想起小沙弥对他说的话。
“你没时间了。”
……绝不可能。
院外树上,一应家暗卫不动神色地注视着屋内之景,身旁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跟了他这么久,白日我去找他,你都要坐不住,怎么如今看他如此,你却不急着安慰?”
应家暗卫偏头看了一眼不请自来坐在树枝上的小沙弥,沉默不语。
小沙弥闲适地伸了个懒腰,惋惜地叹了口气:“好罢,那我去找他,比起你,我还是更喜欢他一点,如今他还未开窍,说不准能将他拐来解解闷。”
话音未落,小沙弥颈间便被一条极细的银线抵上,他摊了摊手,轻描淡写地将对方手中杀招推开。
“先别急着醋,要做的事还没做完。”
应家暗卫瞧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地牢之内,季向庭看着老者陡然睁大的眼眸,晃了晃手中纸页:“叔父当真好兴致,这个年纪还娶了几房小妾,只是叔父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然别院里怎会空无一人呢?”
这话明里暗里将老者损了个遍,让对方本就难看的神色更是精彩纷呈,胸口剧烈起伏,却仍是闭口不答。
“自己先抬进家门,再以此为障眼法转手送给各家子弟,让他们为自己所用,三家皆得了好处,自然无人来查……真乃妙计。”
季向庭弯起眼眸:“这网越大,破绽便越多,若我再顺着往下查,不愁没你的罪证。”
老者垂下头颅,良久才低声笑起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小妾的确是我娶,可我从未将她们送给过别人。”
季向庭眯了眯眼睛,终于失去了与人打太极的耐心:“那队剑奴在哪?”
铁索晃荡,老者被石子洞穿的肩膀血流不止,他却似感受不到痛意般,笑声越来越大:“我不知道。”
待笑够了,他才开口道:“应寄枝与应长阑如此相像,为了答案不择手段,怎会因为我随口的威胁停手?可你偏偏当真不敢对我动手……你与杜惊鸦是什么关系?”
监牢之外,杜惊鸦站在门口,无奈地看着拦在门口的白玄:“小兄弟,可是你主动来找我说人抓到了,又带我来此地。”
白玄点了点头:“可季公子说不让你进去。”
杜惊鸦揉了揉眉心:“你家公子只是让你知会我一声,可不是让我在此地干等着。”
白玄沉默片刻,才终于坦白:“……杜家主在此地,我爹才会顾面子不揍我。”
杜惊鸦:“……”
两人一左一右蹲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铁门传来声响,两人骤然回身,却见来人神色阴沉,带着满身血腥气走出来,活像一座煞神。
杜惊鸦吓了一跳,站起身走近两步,上下打量起来:“你没事吧?”
季向庭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满是血污,黑沉眼珠一转,落在杜惊鸦身上:“他死了。”
杜惊鸦顿时一愣,明白他话中的指代,骤然沉默下来,良久才开口道:“……我知你不会对叔父如何,定是他为了掩盖真相才……”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猝然出现在三人面前,跪在地上。
“公子,应都原转来消息,说失踪的剑奴已尽数回到应家。”
第54章 覆辙
话音未落,白玄便骇然出声,满面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杜惊鸦眼下显然顾不上太多,听到如此消息更是心乱如麻,神色复杂地瞧了眼季向庭,终究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便匆匆往地牢中走去。
甫一踏入暗无天日的甬道中,刺鼻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杜惊鸦皱了皱眉,从袖中拿出火折子点燃,缓缓朝前走去。
甬道尽处的监牢内,老者被铁链吊在半空中,早已失去生机,斑驳石墙上满是狰狞血迹,触目惊心。
杜惊鸦站在门外良久,手中青光一现将铁锁捏断,神色凝重地抬头观察起来。
老者神色狰狞,身上皆是皮肉外翻的伤口,似是被什么利器划过,深可见骨,丹田处更是被洞穿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死状惨烈。
杜惊鸦脊背无声绷紧,手指虚点在尸体上,神识探查过,探查不到季向庭半分灵力气息,终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叔父是自曝而亡,却想将脏水泼在季向庭身上。
只是若想离间他与季相庭,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搭上自己一条命?
更何况如此粗糙的手法,任谁来探查都能真相大白。
除非……他这位叔父为了掩盖更大的秘密,或是有什么东西让他万念俱灰,才出此下策。
可若是如此,季向庭为何不与自己解释?
心中疑惑愈甚,杜惊鸦闭眼将纷乱思绪压下,才将手中火折子凑近尸体,细细观察起来。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会,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被遗落的线索。
火光自狰狞的面容缓缓往下,最终停在尸体的腰间,杜惊鸦眯了眯眼,眼眸被一道银光闪了一下,似是铁器。
入狱之前季向庭定然搜过身,怎会没有搜到这样的东西?
他伸手沿着被血浸透的腰带寸寸往后摸,在尸体后腰处摸到一块硬物,手指一勾,却没将其扯下。
杜惊鸦反复试了两次,最后运上灵力,才勉强将此物生生拽下来,指尖顿时被割破,留下一抹伤口。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窄细刀片,薄如蝉翼到能透出火光,若非因老者自曝被震出一截,在杜惊鸦的火光下反射出光芒,怕是无人能察觉。
刚才探查是他的指尖被灵力包裹,这刀片仍能划伤自己,想来并非凡品,绝不可能是杜家一届长老所能有的。
即便他与云、应两家扯上关系,如此精妙的暗器,也定然是两家机密,绝不会交予一个外人。
思绪尚未厘清,杜惊鸦忽觉手中火折子轻轻一晃,他警觉抬头,低喝道:“谁?!”
此地只有一扇门,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怎么避开季向庭进来的?!
神识顷刻便在地牢中铺开,然找寻许久,却也只有滴答作响的水声,他的质问声回荡在地牢之中,声声作响,叫人不寒而栗。
他绝不会认错,方才定然有第二人在地牢之中!
他垂眸看着手中刀片,后退两步,似乎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
那是一堆丹药,药瓶之中,还有枚样式陈旧的杜家令牌,上头还刻着老者的名字。
杜惊鸦骤然抬头,发现那尸体怒目圆瞪的方向正是此处。
……他的叔父是看到了这些,才选择自曝的?!
一种极为恐怖的想法缓慢涌上心头。
以季向庭的细心,绝不会将此处漏掉,唯一的可能,便是方才那毫无踪迹的人影在他叔父死后放在尸体身上,故意让他捡到的。
他来此地本就是白玄意外之举,自季向庭离去到自己入内不过短短一刻时间,便能做好这一切……
这真正的幕后之人,怕是从他们踏入碎叶城伊始,便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而他们送来的这枚东西,或许便是他叔父自爆的症结!
他无声扣紧了手中刀片,抬步朝门外走去。
地牢之外,白玄担忧地望了眼门内,喃喃开口道:“我爹这地方还没死过人呢……怕是又要做法事了。”
向来会在此刻接话的季向庭此时却一反常态,安静地立于原地,白玄回过头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犹豫一会才开口道:“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才那暗卫带来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季向庭回过神来,看着战战兢兢的白玄,勉力勾了下唇角:“先不说地牢之事,方才应家暗卫带来的消息,你怎么看?”
白玄愣了一下,皱眉思忖一番道:“公子先前的推测我也略知一二,既然这位叔父在云、应两家皆有人脉,放出这样的假消息也不足为奇。”
季向庭点了点头,似是极轻地冷笑一下:“的确如此,但应家暗卫,向来只听命与副使与家主,要想将应家内的消息传出,必然要过这两关。”
白玄会过意来,顿时瞪大眼睛,失声开口:“所以应家奸细……可能是那两位副使大人?!”
季向庭闭目不答,脑中浮现起方才在地牢中最后的对话。
“我与杜惊鸦是何关系并不重要,这位长老。”
面对老者的挑衅,他顶了顶犬牙叹气:“您或许不知道,我审过的人,不需要用刑,也会告诉我实话。”
“你翻来覆去与我兜圈子,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是手上握着什么证据,才如此有恃无恐,认为你的同盟会来救你?”
老者脸上得色在季向庭一字一句中逐渐褪去,终于露出内里苍白的沉默与恼怒来,像是被人全然看透一般。
季向庭蓦地一笑:“您不妨猜猜,我早便知道你的算盘,为何陪你演了这么久?因为我是想让你自己发觉……没人来救你。”
“比起我,想来是你的盟友更想要你死,你该感激我才对。”
“我再问最后一遍,那队剑奴在哪?”
老者陡然挣扎起来,愤然大叫道:“不可能!那东西他们没有第二份……”
尖利的嘶吼喊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季向庭随手踢开他身下坐着的草垛,将底下七零八碎的东西展现给他看。
“你的保命符在哪呢?莫非是我查漏了?不如你自己摸摸。”
老者愣然看着地上的东西,良久一双眼眸猩红,大口喘息片刻竟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是我不过是用之便抛的诱饵!”
他终于笑够了,整个人颓丧下去,仿佛在一瞬间老了许多岁,看着眼前不为所动的青年,咳嗽两声。
“当真厉害……我可以告诉你这队剑奴究竟去了哪,可你敢查么?”
他脊背处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似有一只恶兽将他锁住,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地牢了。
既如此过河拆桥,他便是死也不想让这些人好过!
老者咬紧牙关,急促地低声开口:“你以为我在应家内应不过几个低阶子弟?这笔买卖是应家副使和我……”
季向庭瞳孔骤缩,猛然抓住了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下一刻,一串闷响自老者身体里爆开,他体内灵力不受控地倾泻而出,内府处顷刻便被撑大了起来,周身被灵力刮出数道伤口。
季向庭难得神思不属,反应过来时已是完了,老者五脏肺腑被狂暴的灵力寸寸凌迟,他眼中流出两行血泪,整张脸都在痛苦中扭曲,却连惨叫都无法喊出。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轻响传来,季向庭被溅了一身血,活脱脱成了个血人,他却不避不闪立于原地。
老者的死状他万分熟悉。
那是只有应家主体内的母蛊操纵下才会产生的反噬。
刺骨寒意自脊背处缓缓往上爬,季向庭后腰处的旧伤突然疼得厉害,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先碰到了应寄枝给他的腰牌。
离开应家这段时日,他时常会握着腰牌反复把玩,像是上面残留的属于应寄枝的冷香没有散去一般,晚上握着入眠,连噩梦都不怎么做。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想他。
可这枚腰牌如今却硌得他生疼,仿佛在提醒他从前那些和缓的岁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提醒自己又一次在应寄枝似有若无的妥协中心软。
如同上辈子他们渐行渐远的终局,这辈子不过是再度重蹈覆辙。
季向庭的指尖不自觉收紧,刀枪不入的腰牌被他生生捏出一条细微的裂缝,掌心一片血红,渐渐将腰牌上的鲤鱼浮雕染红,那尾游鱼吸饱了血,显得越发灵动,几欲挣跳而出。
……应寄枝想干什么?
“归雁兄!”
季向庭骤然惊醒,回身望向自地牢处折返的杜惊鸦,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一把拉走:“你先别急,找个地方梳洗一番,我们慢慢聊。”
分明同样在这暗潮汹涌中,杜惊鸦却比季向庭冷静许多,他指尖青光一点,灵力便涌入季向庭的经脉中,和缓的气息一瞬蔓开,熟练地替人梳理着激荡不安的灵力。
“归雁兄,深呼吸,再下去你要走火入魔了。”
浑噩之中杜惊鸦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季向庭眼中清光终于重新集聚,他吐了口气,反手抓住对方的手指。
“……好。”
白玄顿时反应过来,快走两步便在前方带路:“往这走,我带你们去厢房!”
季向庭被人半扶着往前走,悬在腰间的令牌一晃,上头鲜红的血迹在月色下触目惊心。
树影重重间,一双眼睛盯着身影离去,伸手扶住树干,将口中腥甜咽下。
黑暗中一双手将人扶住,语调懒散地开口:“已到这个地步,你最好还是忍住,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话音未落,暴烈的灵力便朝那双手砸去,对方眼疾手快地收回手,看着眼前极为狼狈的人摇了摇头。
“啧,真凶。”
第55章 桃源
一个时辰后,季向庭披着外袍自屏风后走出,带着湿气的发丝被他高竖而起,方才恍惚魔怔的思绪才终于在热水浸泡下消散。
杜惊鸦坐在桌边,看着眼前冷静下来的季向庭,终于松了口气。
“归雁兄,你不像是会因这些麻烦而失去理智之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提起这事,季向庭便不免要想到应寄枝,如此又是一番头疼,像是全然走进一片死胡同。
上辈子在猝然的背叛中,自己仍能做到与他一刀两断,可这辈子觉察到应寄枝的不安分,他却开始犹豫。
就像他腰侧挂着的令牌,纵然被他捏出了裂痕,可终究舍不得丢。
他张了张口,终是开口:“你叔父临死前泄密,他能让一队剑奴消失,背后是同应家副使做了交易。”
杜惊鸦闻言一惊:“夜哭与岁安最是忠于应家,怎会做这吃里扒外的事?”
话一说完,杜惊鸦便反应过来,声音顿时轻了:“所以……是应寄枝的授意。”
季向庭扯了扯唇角,沉默下来。
想通这点,杜惊鸦却越发疑惑:“若应家同云家联手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又是为了什么呢?谁会这般在意这些剑奴?”
季向庭垂下眼眸:“为了让我来查。”
杜惊鸦皱了皱眉,终于明白季向庭方才剧烈起伏想心绪究竟为何,他瞧了瞧季向庭郁郁眉间,叹了口气:“归雁兄,眼下事情还未分明便下此决断,未免有失偏颇。”
季向庭一愣,抬眸去看他,便见杜惊鸦摊了摊手。
“我是不知你与应家主这段时日的爱恨情仇,只是眼下来看,他如此算计你,却也只是让你在此事上查不出名堂,却不曾伤你。”
“如此费心费力地布局,既不要你命,又不图你财……定是另有所谋。”
他口干舌燥说了半天,抬头却见有些季向庭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无奈地伸手轻轻一捶:“人人都知道应家主三句话得不到一声回应,说不定他此番想绕着弯与你表明心迹呢?”
杜惊鸦想象了番那样的景象,自己也被逗笑:“看来此间事了,我还能赶上归雁兄的婚事。”
季向庭被这越说越没边的玩笑拽回了神,不由失笑。
“成啊,我无父无母,届时拜堂便拜你了。”
分明是毫无根据的歪理,季向庭却没来由地被他说服,在一番胡闹下,心结竟被杜惊鸦误打误撞地揭开些,不再如此烦闷。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在这没头没尾的对话里笑作一团。
待笑够了,杜惊鸦才清了清嗓子,将手中刀片取出。
“你走之后,地牢内有人将此物放在我叔父的尸首上,想来是故意等我探查到那给你看的,我料想他自爆而亡,也是由于此物,你看看,能瞧出什么名堂?”
季向庭看着那薄如蝉翼的薄片,心中一动,伸手接过借着烛火翻看,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那刀片震颤一瞬,连带着脊背也一并灼烧起来。
他指尖摩挲着刀片,怪异的熟悉感便越发鲜明,像是曾经无数次抚摸过一般。
季向庭皱了皱眉,捏着刀片便往手腕处一滑,鲜血滚落滴在上头,渐渐有一道金光显现。
杜惊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边掏出药瓶往他腕处伤口撒药粉,一边凑过来看了两眼:“这上头写的是……符文?”
季向庭看着眼前窄薄刀片,神色复杂:“这是……从一人的本命剑上剥离出的碎片。”
杜惊鸦一挑眉:“本命剑碎,便是身死道消,碎片会跟着肉身一齐化作灵光,断不会留存下来,怎么会……?”
季向庭指尖收紧,早已模糊的记忆蓦然浮现在眼前。
天启大陆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山头,名叫观尘山,此地四季如春,却阵法重重,因而鲜少有人踏足。
院内一年岁不大的幼童正在纷纷扬扬的桃花树下,握着小木剑挥得虎虎生风,惹得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顷刻便沾了满身。
“小雁子,再不来你要的桂花糕可就凉了。”
季向庭一双眼眸亮起,鼻尖嗅到甜点的香味,便再顾不得那些剑招,扔了手中木剑就迈腿往庭院中跑:“娘亲!”
只是还未尝到桂花糕的甜意,季向庭整个人便被另一道身影拎了起来,来人仗着个高腿长,将人夹在怀中。
“剑招还没练完呢,净想着吃!”
季向庭皱了皱鼻子在自己老爹怀里扑腾了两下,理直气壮地开口:“练得再好也没用!你又不让我下山!剑招我都背完了!”
季月看着眼前还不及自己腿长的小家伙,摇了摇头往他脑门上一弹:“你以为”
季向庭不以为意地嘁一声:“你都能当剑圣,我若是下山,定然比你厉害!”
话还没说完,季向庭屁股便挨了一掌:“没大没小。”
面容温婉的女子坐于亭中,笑眼望着父子俩在院里打闹,无奈地摇了摇头:“季月,放小雁子进来,他练了许久,和该歇歇了。”
季向庭终于挣开季月的桎梏,朝人做了个鬼脸,便跑没了影。
季月叹了口气,终是妥协般往亭中走去:“如此惯他,日后……”
女子抬眸看了季月一眼,将手中热茶推向一旁吃得正欢的季向庭面前。
“相公,他还小。”
季月的视线同样落在季向庭的头顶,终究是住了口,转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也不必日日都陪他睡……实在是孤枕难眠啊,娘子。”
季向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恩爱的父母,眨了眨眼睛。
“爹,多大年纪了还与我抢娘亲!”
他那时还太小,并不明白季月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这未尽的话语中到底包含了多少忧虑。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被父亲拘着下不了山,便是他最苦恼的事。
望尘山四季如春,季向庭生于此地,自然不知外头几轮春秋而过,只知道自己又窜了个头,季月教得那些剑招也开始挥得有模有样。
深夜,季向庭被噩梦惊醒,裹着被子推门而出,却看见一旁屋内亮起的昏黄烛光与细碎的低语。
季向庭歪了歪脑袋,悄无声息地走近,好奇地贴在门上,才终于听清父母的对话。
“应长阑已找到此处,三年之内定能破解此地,断不能让寒洲剑落入他手。”
女子蹙眉,语气满是忧虑:“可我们已躲无可躲,如何去藏剑?”
季月叹了口气,似是犹豫许久,才将屋门推开,把站在门后偷听的季向庭一把抱起来:“想不想下山当大侠?”
季向庭偷听被抓了个正着,正低眉顺目心虚不已,听见父亲的话顿时抬起头:“想!不许反悔!”
苦恼许久的问题迎刃而解,季向庭沉浸在兴奋之中,看不到父母脸上风雨欲来的忧虑。
直到第三日夜晚,他被娘亲带到屋内,桌上是正温热的乳茶,他毫无防备地一口饮下,不过片刻,整个人便昏沉起来。
他整个人栽在娘亲怀中睁不开眼,却只是疑惑地张口唤她:“……娘亲?”
女子没有回应他,屋内的烛火顿时熄灭,在一片漆黑中,季向庭感觉脸上突然落下两滴温热的水液。
那是娘亲的眼泪。
季向庭艰难地伸手要去替娘亲抹泪,却看见站在她身后的季月。
“小雁子,忍一忍。”
季向庭猝然一抖。
望尘山的宁静终于被凄厉的一声惨叫划破,季向庭趴在床榻上,整个人在将人生剖的痛意下抽搐不已,豆大的泪水砸进被褥间,却只是抓住了季月的手指。
“爹……”
他的后背被划出一条极长的口子,从肩胛到后腰,整条莹白脊骨尽数暴露在外,而动手之人,正是他的父亲。
季月一双黑沉眼眸如今化成妖异的冰蓝色,背后的伤口与季向庭如出一辙,鲜血滚落,他却感受不到痛意般,将寒洲剑强行催出,生生融进季向庭的体内。
如此酷刑持续了一天一夜,季向庭在无穷无尽的剧烈疼痛中失去意识,又再度被痛意逼醒,到了最后,更是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汗水与泪水将被褥浸得湿透,他却仍没有多少怨恨的情绪,只觉得难过。
因为他看见向来洒脱的季月眼眶通红,显得痛苦又无奈。
他听见娘亲在一旁泣不成声,轻之又轻地替自己擦着汗,轻声哄他。
“小雁子,马上就不疼了……”
他的爹娘如何会害他?定然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让自己帮忙。
季向庭艰难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浅浅弯起唇角,朝两人笑了笑,像从前自己耍宝逗他们笑一般。
别哭呀……小雁子不疼。
天色渐渐亮起,屋内终于寂静下来,让人生不如死的剧痛终于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内府极为温暖的灵息在经脉中流淌,修复着季向庭身上的千疮百孔。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去看季月,却发现从前那顶天立地的人,竟是一夜白头。
巨大的悲伤如浪涛般砸下,季向庭甚至不明白缘由,顾不上身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起身就要往季月身上扑。
方才的酷刑他不害怕,此刻却被直觉中的恐惧击倒。
藏在平和岁月后的狰狞真相,终于对季向庭露出冰山一角。
他害怕从前的岁月一去不复返,更害怕曾御剑带他去追萤火虫的季月,再也回不来了。
他感受不到季月的气息了。
季向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往季月的背后摸:“爹……你的剑呢?”
一剑霜寒十四洲的剑圣,怎么会没有剑?
浑噩之间他的手心被放入什么动画,季向庭泪眼蒙眬地低头去看,瞧见一把窄细的刀片。
“你爹这么厉害,只用一块碎片也能将坏人打跑。”
那是寒洲剑彻底与季向庭的本命剑融合后,参与的一块碎片。
季月抹去季向庭眼角的泪珠,轻声开口:“小雁子,这世上再没有寒洲剑,你的剑,该你自己取名字。”
“你也要自己去当大侠了。”
第56章 瘴气
季向庭略去些许细节将这故事说完,让杜惊鸦沉默了许久。
尽管掩去姓名,杜惊鸦却仍能明白这段故事究竟是谁的回忆,却不知从何安慰。
难怪他与应寄枝的关系进退维谷,也难怪……季向庭会长成如今这般惊才绝艳的模样。
如何安慰皆是苍白,反是季向庭瞧着杜惊鸦笑起来:“我都还没感伤,怎么你快要哭了?这枚残片当年在季月体内,也只有应长阑能取出,只是不知,应家何必好大费周折将此物送回来。”
杜惊鸦回过神来,思忖片刻开口道:“地牢内,叔父到底为何会忽然自爆而亡?”
“他手中关于幕后主使的把柄不见了,知晓自己必死无疑,才选择自我了断……啊,原来如此。”
他指腹蹭过刀片,那见血封喉的利刃此刻却格外乖顺,在季向庭手中不断颤动着。
这便是那长者有恃无恐的把柄,应家将其取走,却转头又在杜惊鸦探查时放了回来,当真奇怪。
杜惊鸦同样想通其中关窍,皱了皱眉开口道:“归雁兄,我们如今走的每一步,皆是被人在冥冥之中牵引着往前。我在地牢查探时,曾感受到一道陌生的身影,想来便是他将刀片重新放回让我取走,显然是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你说这幕后之人,究竟是阻止我们去查,还是想帮我们一把?”
季向庭摇了摇头,道:“怕是应、云两家,心并不齐。”
这背后牵引自己的人,不言而喻。
他只是想不明白,应寄枝为何一边筹谋此事,一边又费尽周折地将线索递到自己眼前,让自己往下查。
这意义特殊的刀片是想告诉自己,此事与自己父母有关么?
还有这如影随形的注视……
杜惊鸦叹了口气,揉了揉脑袋:“既然以将线索送来了,那便接着往下查,届时见招拆招便可。归雁兄,这刀片只有你熟,可有什么头绪?”
“……我要回一趟望尘山,那队剑奴许是在那处。”
杜惊鸦顿时抽了口气:“的确,碎叶城离望尘山不远,却极为难找,更有传闻起山脚瘴气弥漫、阵法重重,是以才会给人凭空消失的错觉。”
“只是归雁兄,此地到底……是伤心处,你当真……?”
季向庭笑一声,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有人胆敢在我门前撒野,自然要好好收拾一番,免得吵到泉下两位老人家。”
杜惊鸦叹了口气,点头道:“只是眼下尚不知望尘山究竟是何模样,还是多带些人为妙,我将杜家暗卫召回……”
“不必,人多了反而打草惊蛇,让白玄与我们同去,还有……”
季向庭指尖灵力一震,腰间令牌便缓缓亮起,下一刻,一道黑影便跪于两人面前。
“公子。”
季向庭俯身盯着眼前不辨面目的应家暗卫许久,蓦然一笑,俯身凑近,隔着面罩捏住了他的下巴。
“应寄枝派你来,便是让你护我,可我查案这段时间,你在哪,又听到了多少?”
那暗卫默然不语,季向庭却也不恼,将手指收回:“允许你将功折罪,随我们一同去望尘山,届时你可要……好好护我。”
杜惊鸦看着季向庭整个人几乎快贴在那应家暗卫身上,睁大眼睛又抽了口凉气,整个人被呛得不住咳嗽。
他这才开解完人,季向庭便要红杏出墙了?!
季向庭瞧了眼杜惊鸦,将手中热茶一推:“想哪去了,如今时辰不早,抓紧休息,天亮便上路。”
杜惊鸦一口气终于缓上来,看着季向庭揶揄的视线耳根一红,难得有些狼狈地落荒而逃。
第二日天未亮,几匹骏马便从碎叶城中飞驰而出,顷刻便消失在一片树影丛丛中。
“碎叶城残余子弟我已派副使尽数召回审问,另外,暗卫们传讯,云家子弟也尽数离开碎叶城,不知踪迹。”
季向庭驾马走在最前处辨明方向,闻言应声:“不必管他们,他们既将剑奴运至望尘山,为的就是避人耳目,碎叶城中的杜家子弟,不过是混淆视听的障眼法。”
话语间,他回身瞧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暗卫,不由一皱眉。
昨日他那缕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如今却再遍寻不得。
……是他认错了么?
望尘山内,云天明伸手取出信鸽腿上的竹筒,展开信笺只瞧了一眼,神色便极不好看。
然他转头时,那阴沉脸色便尽数褪去,只留下粉饰太平的温和:“应家主,非我不信你,只是如此隐蔽之事,为何会让季向庭察觉?”
应寄枝握着手中书卷,听见质问也不曾抬头:“欲盖弥彰,如何不知?”
云天明的脸上神色顿时有些挂不住,咬紧牙根才勉强将心中愈演愈烈的不甘与愤恨压下,开口劝道:“确实是我太过着急……只是事已至此,若不拦着他们,祭礼便无法再进行下去,难得一遇的机会可就要错过了。”
应寄枝眼眸终于自书卷上抬起,漠然瞧了眼掩饰不住焦急之色的云天明:“我会派人去拦,你明白他的实力,拖延不了太久。”
云天明眼眸转动,来回踱步片刻,许久才似下定决心般,将藏于怀中的药瓶取出。
“待他走入望尘山山脚处,便将此物散在瘴气之中,便能让其陷入幻境,修为越高,这药就越厉害,拖他一阵不成问题。”
说罢,他便匆匆走进屋内,再藏不住脸上阴郁神色。
当真难缠,若非季向庭是这祭礼的最后一环,他定然在碎叶城便设计让他死在那里。
木门之外,应寄枝手指握着药瓶,眼中浮起一层极淡的讽色。
木门之内,被困许久的剑奴们缩成一团,目之所及,皆是麻木神色。
待价而沽的羔羊,被榨干至死,便是他们被烙下奴印后一生的宿命。
不得解脱。
*
潺潺流水边,杜惊鸦牵着马俯身拘了捧水喝,半晌才开口道:“还有多久才到?”
分明地图上碎叶城与望尘山并不远,可他跟着季向庭仍走了整整两日,却仍未看到山头。
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为何望尘山能做剑圣夫妇的世外桃源。
他们走过的每一处地方皆是荒草丛生,他们似在这片丛林中来回打转,便是做下标记也无济于事。
季向庭折了支狗尾巴草叼在嘴边,揉了揉骏马的脑袋,伸手给杜惊鸦抛了只药瓶:“快到山脚了,吃完记得屏息,山脚下的瘴气若是吸了,我要救你也得费些功夫。”
杜惊鸦打开药瓶,同季向庭手中的碰一碰发出脆响,愣是将吞药吞出了饮酒的气势。
“分明是回自己家,却还要废这么大功夫,你这是惹你爹生气了罢?”
季向庭听见这半开玩笑的话,垂眸一笑:“许久没回来看他,这次还没给他带酒,的确要生气。”
这般算下来,整整两辈子,他都不曾回到故土。
从前是大仇未报,不愿回,如今却是……不敢回。
这么多年过去,若是让他爹瞧见自己如今模样,怕是要气活了。
正分神间,余光处忽然飘过一道黑影,季向庭转头,眼疾手快地按住暗卫的肩膀,晃了晃手中药瓶:“怎么不问我要?”
一缕灵力悄无声息地自季向庭的指尖探出,钻入暗卫的经脉之中。
若隐若现的熟悉气息在他的探寻下一闪而过,又被陌生的灵力掩盖。
暗卫将腰间水囊装满,伸手拂去季向庭的手指,指尖微不可查地在季向庭手心停顿一瞬,才冷声开口:“我要便会给么?”
啧,这性子,忒扎手。
季向庭摊了摊手,将药瓶砸进暗卫怀中,笑吟吟道:“自然会给,我舍不得。”
话还没说完,也不知是哪句话惹到了他,那暗卫脸上的冷色便是面罩也无法遮掩,径直捏着药瓶走远。
白玄愣愣地听完两人对话,走到季向庭身侧压低声音开口:“季公子,我会替您瞒着应家主的。”
杜惊鸦耳尖,将他的话语尽数听去,瞧见这少年眼中满是敬佩之色,不由揉了揉眉心,诡异地明白了白玄的心思。
这小子还真敢想……应寄枝哪是能做小的脾气?
季向庭难得没有察觉白玄跑偏的心思,他满腹心神此刻皆放在那应家暗卫的背影上,眼中满是兴味:“不必,许是已经知道了。”
夕阳如火,几人兜兜转转三日,眼前终于出现一座被薄雾笼罩的青翠山头。
杜惊鸦瞧着眼前郁郁葱葱,花香扑鼻的美景,叹了口气:“的确是个适合避世的好去处。”
还未至山脚,便已有雾气弥漫,让人瞧不清远处景象,季向庭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太安静了,连群鸟的声响也听不见,与他记忆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望尘山本就被重重阵法庇护,非人力所及,是以四处景致千百年来也不曾改变,即便云天明有办法进山,也断然改变不了此地阵法,让瘴气都随之改变。
他到底在做什么?
季向庭往后伸手,一把抓住跟在身后的暗卫不让人躲,回身看了杜惊鸦与白玄一眼:“跟紧了。”
他足下金光一闪,便是拽着一个人也仍旧身轻如燕,红袍在树林中上下翻飞,顷刻间便至百里之外。
细观之下,他脚下每一步的方位皆有不同,暗合奇巧八卦,精准无误地踩在重重阵法叠加下不断变化的生门之上。
离望尘山越近,瘴气便越发浓重,如今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便是出声也无法辨明彼此的方位。
季向庭观察着四周,一双眼眸金光浮起:“临熙兄,可还好?”
不远处属于杜惊鸦的声音传来:“我在你身后……但白玄不见了。”
……这么是白玄出了事?
季向庭眉心一跳,骤然回身,却听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季公子……怎么是你牵着我?”
第57章 异香
季向庭同身旁白玄茫然无措的眼眸交汇,手指一收,眉间褶皱愈深。
不过短短片刻,他亲手拉住的人便在悄无声息间被替换,便是应寄枝也无法做到不留破绽。
他先前察觉到的气息,只是错觉么?
越发浓重的雾气里,长久的寂静只会让人心生恐惧,未得到回应,杜惊鸦不由提高音量又唤一声。
“归雁兄?”
也不知这瘴气到底有何玄妙,便是他们这些修为不低的修士入内,身上灵光也无法将其穿透。
“白玄在我这,不必惊慌。此地瘴气有异,还要谨慎行事。”
季向庭打了个响指,一簇灵光便从指尖升起,将脚下一圈照亮,他牵着白玄的手缓缓朝前走。
他幼时每日钻研地便是如何偷跑出山,因而对整座望尘山的阵法了若指掌,即便如今阵法被人篡改,要想破此瘴气,对季向庭来说并非难事。
如此故布迷阵却又不设计截杀,更像是在拖慢他的脚步,而非赶尽杀绝。
他眯了眯眼睛,神识在瘴气中一扫而过,便察觉到两处陌生的气息。
是谁?
分明已临近山脚,可瘴气却不曾消散,连脚下路都瞧不清,白玄不由抓紧了季向庭的手,不住望四周打量着。
他身无修为,即便吃了季向庭给的药丸也难免吸入些许瘴气,此刻已有些昏沉,靠着季向庭的灵流才不至于晕在原地。
他初出茅庐,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不禁有些腿软,口中喃喃。
“如此瘴气,怕是有人藏匿其中偷袭也发现不了罢?”
话音刚落,季向庭便骤然停下脚步,伸手将白玄护在身后,白玄顿时瞪大眼睛,警惕地望向前方,心中暗骂自己乌鸦嘴。
“……怎么了?”
万籁俱寂中,脚步声自前方响起,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近,在一片白芒中竟是没有丝毫犹疑,如履平地。
白玄寒毛倒竖,抽出腰间短刃紧紧握在手心,心跳如鼓,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瘴气间才隐约浮现出一道身影来。
他尚未看清那人面容,季向庭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浓雾之中,白玄心中依仗顿时一空,下意识便要惊呼出声,却又被身后之人伸手捂住,让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整个人一软,差点栽下去,又被人一把捞起。
他方才太过害怕,在不知不觉中已吸了不少瘴气,如今怕是要走不动路了。
杜惊鸦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将蓦然截断的灵流续上:“别怕,你季公子不会有事,这边我罩着你,安心等着便是。”
瘴气之中,季向庭手中刀片金光明灭,轰然撞上来人的剑柄,惹得瘴气翻滚,树影摇晃。
那人一身黑袍,面容隐在宽大兜帽下,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面对季向庭来势汹汹的剑招却只守不攻。
浅淡的冷香渐渐弥漫在空气之中,季向庭眯眼冷笑一下,手中剑势不减,一时间金光大盛,竟是撞开架住刀片的剑柄,剑影贴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耳边划过,顿时掀翻方圆一里的巨树。
兜帽被剑气吹开,应寄枝那张摄人心魄的脸才终于自暗影中显现,季向庭二话不说,握拳捏着八分力道便朝他胸口砸去,带起一阵劲风,却又在瞬息间被应寄枝握住。
压抑多时的疑惑和怒气在见到应寄枝的瞬间便窜至头顶,季向庭指尖金芒愈发刺目,竟是将应寄枝的手缓缓压下,一字一句将话语自齿缝间挤出。
“你有什么脸面,敢来此地撒野?!”
应寄枝脸上仍是一片漠然,指尖一捏便将季向庭剧烈烧灼的金光熄灭,一手将其手腕箍住,一手去捏对方的下巴。
“我是在帮你。”
这动作由应寄枝做来近乎轻佻,冷香几乎扑面而来,却只让季向庭作呕,本能先于神志反应过来眼前人的身份,他眼眸一色灿金,周身灵力瞬间暴动,生生将手腕处的禁锢震开。
“别顶着……”
话音未落,瘴气之中另一道银光冲天而起,似一道利箭般悍然撞向应寄枝,竟是将人生生轰飞出去,掀起一片浮尘。
来人一身素白衣袍,手中长剑收回,侧过身来不曾望向季向庭,只露出半张同样漂亮的脸。
竟又是一位应寄枝!
季向庭立于原地,冷笑一下:“应家主,几日不见,怎还玩起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了?给我当暗卫当得开心么?”
应寄枝默然不语,却又另一道熟悉声音自瘴气中响起。
“这位施主,同你说了,何必这般着急?你瞧,如今见着人,你却不敢看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小沙弥自瘴气中走出,苦恼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瞧着被长剑削去一角的袖子,叹了口气。
“季公子,陪在你身边亦有我的一份,还是少责怪他未妙。”
难怪那暗卫身上的气息始终让他捉摸不透,以这位天外之人的能耐,做到如此伪装怕也并非难事。
一个两个连起伙来把自己当猴耍,如今还要故作高深,季向庭简直气笑了,手中刀片上覆上的金光顿时窜起数丈高。
小沙弥气定神闲地手腕翻转,一压一握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挡的灵威便朝季向庭兜头砸下,不过呼吸间,季向庭便再无法反抗分毫,被生生压跪在地上,吐出口血来。
“应寄枝,动手。”
应寄枝僵直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在季向庭满是讽意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他,像是要借此机会多瞧上几眼。
季向庭一抹唇角,正欲张口骂他几句,眼前却被素白衣袖一遮,微张的嘴唇被布料一挡,话语便慢了片刻。
便是这样的瞬间,他便被人紧抱在怀中。
应寄枝身上温度向来偏低,可从未有如此没有温度的时刻,望尘山分明四季如春,季向庭却在应寄枝的怀抱中打了个颤。
像是被一团雪拢在怀中,而这团雪还在微不可查地发颤。
分明是他一手将自己引至此处,在自己伤口上撒盐,为何瞧上去有些委屈的人却仍是他?
季向庭皱了皱眉,心头怒火尚未熄灭,喉头的那些讽刺之语出口却变了味:“你到底要做什么……”
“季公子!!”
“应家主,若有隐情可慢慢说,先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不远处有惊呼声响起,季向庭微微偏头,却又被抱得更紧。
一声脆响自耳畔响起,季向庭垂眸看着一只空药瓶打着滚落在他身侧。
一股异香自他与应寄枝身上散开,借着满天瘴气,顷刻间便将整个望尘山脚遮蔽。
浓烈的眩晕感翻涌而上,季向庭瞪大眼睛,手腕攒劲欲将应寄枝推开,却因脱力而更像是毫无威胁的推搡。
他分明听见了那小沙弥的命令,却仍任由应寄枝抱住自己。
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犹疑究竟是为何。
接二连三的闷响响起,方才惊呼出声的人已没了声响。
万籁俱寂中,季向庭只听见应寄枝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我给你答案。”
季向庭抓着应寄枝的手指,终是在这样的低语中失去意识。
小沙弥看着季向庭垂下的脑袋,漫不经心地感慨。
“你们两个当真一个比一个豁得出去,也罢,我替你守着。”
应寄枝眼中已是猩红一片,身上灵力暴动不已,在他身侧刮出阵阵旋风。
筋脉在冲击中受损,他却仍运转灵力,将昏迷不醒的季向庭与那暴烈的旋风隔开。
他心中被压抑已久的心魔被牵引着不断膨胀,将所有人一同吞噬。
云天明手中的东西是这世间仅剩的迷迭香,用来勾起心魔深重之人的梦魇,让所有人皆迷失在那人的心魔之中。
他已然知晓季向庭的真实身份,便以为无人再比他有更深的执念,自然能靠着心魔击垮对方。
可他却忘了算上应寄枝。
云天明知晓应寄枝异于常人的秘密,便是知晓对方有异心,也对此有恃无恐。
可他却不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
季向庭的心魔,比之应寄枝内心两辈子滋长而出的恶兽,不过捉襟见肘。
季向庭飘在一片白芒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迷雾深处才隐约有话语声传来,勾着人缓缓往声音来处走去。
迷雾渐渐散去,话语声也越发清晰,季向庭才发觉自己正停在应家一处宫殿的窗外。
孩童的啼哭声在殿内回荡,分明是新的生机,然殿中却是跪了一片,满是愁云惨淡。
“家主!小少主……小少主的确没有剑骨!这该如何是好啊!”
“偌大应家,怎可以让一个无法修炼的人当家?”
“家主……为了宗法,还是早些找旁人开枝散叶为好。”
一片血腥气中,床榻上模样及其昳丽的女子终于睁开眼,听见底下应家长老、子弟的争吵声,瞧了眼立于自己身旁的应长阑,苍白的唇角弯起一抹讽刺的笑。
“应长阑,这是你的报应。”
应长阑皱起眉,衣袍卷起一阵风,便将那些嘈杂不已的声响尽数关在殿门之外,他伸手抱起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孩,将他递给女子,语调是难得的缓和。
“云霁,静心。”
许是感受到母亲的视线,襁褓中的婴孩终于止住哭泣,睁着一双水洗的眼眸,好奇又依赖地瞧着云霁。
不知过了多久,云霁终于像是妥协一般,伸手抱住自己的骨肉,通红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会是应家下一任家主。”
云霁闭上眼不答话,直到殿门再度开合,才睁开眼睛。
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应寄枝寡言少语的冷淡模样太过摄人,以至于人们早已忘却,曾几何时,不满一岁的应寄枝是应家难得的生气,便是侍从下人也极为偏爱他。
漂亮、聪颖,路还不太会走便已知道哄娘亲开心。
直到应家内部,关于应寄枝没有剑骨的消息愈演愈烈,一切终于维持不住太平的假象。
第58章 沉疴
萤火绕竹,蝉鸣不息,尚且年幼的应寄枝坐于庭院中,借着一点月色与烛火认真看着桌上书卷。
“柳儿,你想不想做家主?”
应寄枝抬起头来,沉静的眼眸蓦然一亮,起身朝不知何时立于庭院中的云霁走去,分明还不及母亲的腿长,却还是板着一张脸踮脚扶着脸色苍白的云霁坐在石凳上。
云霁诞下应寄枝的过程衬得上顺利,可不知为何,随着他长大,娘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百年一遇的名贵药材轮着换也不见好转。
应寄枝时常来看望娘亲,多数时间云霁皆清醒,可他们之间却总是无话可说。
孩童向来敏感,应寄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的娘亲不太喜欢自己。
今夜却是云霁主动开口,应寄枝故作老成的稚嫩面庞掩饰不住高兴,不假思索地开口:“孩儿想,如此我才能保护娘亲……”
他扭头望着石桌上搁着的小木剑,偷偷攥紧了拳。
那些剑招自己都已经背熟了,只要……
云霁皱了皱眉一拜手,似是并不想听应寄枝的后半句话,便起身离去:“既如此,明日便去找你爹吧,他有办法。”
应寄枝呆呆地瞧着云霁冷漠的背影,却又在片刻后露出笑容。
定是自己没有本命剑,才会让母亲那般失望,他明日可要早些去找父亲才是。
第二日天未亮,应寄枝便独自敲响了应长阑的房门,他抿了抿唇等在门口,垂眸喉头有些发紧。
自他记事起,没怎么见过他这位不苟言笑的爹,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来考效自己的功课。
若让他不满意,便要受罚,那疼痛让应寄枝记忆犹新,是以他对这位父亲,着实是又爱又怕。
这一等便是一日,在应长阑门前,谁都不敢给应寄枝递个垫子让他稍稍歇歇,他便只能默默站在门口。
耳畔渐渐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少爷站在此地如此久,怎么也不见家主开门?”
“唉……听说少爷没有剑骨,怎能做应家的继承人?想来家主与夫人定然很失望罢!”
“家主与夫人本就不和,本以为如此天赋异禀的两人生出的孩子会是何等惊才绝艳,可如今……”
“难怪年纪这般小便被接到别院养着……”
分明一日未进食,一双腿更是酸软得厉害,在这些或惋惜或幸灾乐祸的议论声中,应寄枝却仍站得笔直。
正忍耐之际,他后背却被人猛地一推,他顿时双腿一软,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回头望去,见一双绣着金丝的鞋,不由皱了皱眉抬头:“应二,道歉。”
彼时应二身量还没应寄枝高,一张未脱稚气的脸上却已挂上十足的趾高气昂,偏头睨了眼应寄枝,冷哼一声。
“我为何要和废物道歉?”
应寄枝长袖下的手指握紧,紧咬着牙关才不至于伸手揍回去。
爹娘因为自己已是饱受非议,不能再如此任性让他们难办。
“道歉。”
他脸上的不忿之色仍被应二察觉,对方顿时哈哈笑起来:“剑骨都没有的废物,还想揍我?到时候可别哭着找你爹撑腰!”
随行的侍卫恰到好处地姗姗来迟,连歉意都显得那般敷衍:“真是对不起,我们家少爷赶着与家主议事,有些着急,还望寄枝少爷大人有大量……”
他一边说,一边便推着应二往殿门内走,低声开口:“少爷何必与他动气?应家主此时来找你,说不准便是为了少主之位……”
厚重殿门打开又阖上,应长阑的身影却始终未曾出现在应寄枝眼前,他极轻地呼出口气,拍了拍落灰的衣服,摇晃着又重新站起。
总会给他开门的,父亲身为家主太过忙碌,再等等便好。
直到夜深人静,应寄枝稚嫩的脸颊苍白,狼狈地撑在石柱上,才终于听见殿门吱呀一声。
他额头满是虚汗,眯着眼眸望去,终于瞧见应长阑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踉跄上前两步踏入殿内,张口声音却是嘶哑:“见过、父亲……”
应长阑伸手虚虚一扶,应寄枝还未感受到暖意,便又抽离出去:“你来,便是已经作出了选择。”
小孩总是记吃不记打,纵使被应长阑晾了一日,纵使身体已疲惫到极点,应寄枝仍为父亲难得的关怀而心中雀跃。
他艰难地跪在地上,对应长阑没头没尾的话一知半解,却仍是开口道:“父亲,我想修炼,即便……我身有不足,教我些剑招便好。”
他想要保护母亲,亦不想让父亲失望。
应长阑看着眼前幼小的身影,将他所有心思都一并看透。
“以你那些优柔寡断的心思,想当少主还不够格。”
应寄枝骤然抬起头来,脸上故作成熟的镇定不再,只剩焦急:“父亲!”
话还未说完,他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力牵拉着往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应寄枝才发觉自己被父亲一把拎起。
应长阑的神色他再熟悉不过,那时每每自己受罚时父亲的模样,他无法控制地一抖,一双眼眸恐惧地望向应长阑。
“身为应家少主,不该恐惧,亦不该留情,若你学不会,那我来教你。”
一股寒意自应寄枝脚底升起,他瞪大眼眸本能地挣扎起来,却如同蚍蜉撼树,连逃离都无法做到。
清亮的眼眸映出一道冷酷的寒光,应寄枝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手握长剑,干净利落地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飘在半空中瞧着眼前景象的季向庭下意识伸手去拦,却只看着那锐利剑锋劲直穿过自己透明的手心。
他掌心一握,似是要牵住谁的手,却终是停在原地,垂下眼眸。
他曾听岁安说起过此事,也知晓应寄枝的隐秘,彼时他权当画本来听,可这般酷刑在他当真眼前发生,他却没来由地心尖一疼。
许是先前那般生气的应寄枝他从未见过,又许是……应寄枝此刻神情太过可怜,让他再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不明白应寄枝如此大费周折,只是为了将自己拖入用他的梦魇构成的幻境之中。
应寄枝究竟要给自己什么答案?
一声闷响响起,应寄枝幼小的身体猛地抽搐一阵,眼中清光极快地消散下去。
漫长黑夜终于过去。
第二日天光亮起,应二早早便被侍从推着等在主殿门前,呵欠连天。
“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必如此献殷勤?”
侍从扶着自家少爷,低声哄道:“话是这般说,可旁人难免有闲言碎语,总要做给他们看看,少爷是何等名正言顺。”
应二瞥了一眼身后行色匆匆的应家子弟,满不在意地嘀咕一句:“真是麻烦。”
殿门终于打开,应二抬头望去,只瞧见一道红影自殿内缓缓走出。
那抹红太过刺目,血淋淋地烙在眼前,让应二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来人究竟是谁。
那是应寄枝。
应寄枝步步走近,浓烈的血腥气才涌向应二,让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应寄枝向来一袭素袍,又怎会穿如此醒目的颜色?
……这分明是被鲜血浸透了。
应二下意识后退一步,旋即便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梗着脖子出声唤道:“应寄枝!被家主罚了还这般嚣张,你……”
应寄枝停下脚步,偏头漠然瞧了应二一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有人指着应寄枝的身后,惊呼出声。
“那是……!”
一把巨大的剑影自应寄枝身后浮现,在日光下闪烁着灼目的光,叫人无法直视。
无人敢轻视这柄长剑中蕴藏的磅礴灵力。
应寄枝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去。
应二却并未瞧见这一异象,他未完的话语便在这一眼中被生生掐断,整个人因一个眼神而被摄在原地。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因一个眼神而心生惧意?
可那一眼太冷太空,属于孩童的眼眸黑得透不进光,万千生机触及那黑沉眼珠,也只剩下一片死寂。
应寄枝身上的所有情绪仿佛都在一夜之中被什么东西尽数抽空,只剩一具如隔云端的躯壳。
这绝不是应寄枝。
这绝不是曾经被他踩在脚下,分明恼怒不已却还要强撑老成的应寄枝。
应二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惊醒,狼狈地落荒而逃。
一队侍从提着扫帚与地拖如鱼贯入,不过片刻便有人面露难色地冲了出来,在角落处干呕不已。
“这是怎么了?”
那侍从摆了摆手,面色苍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惨状,整个宫殿像是被被血浸透一般,每一寸都在滴着血。
若是应寄枝身上流出的,可他又如何能如此平静地走出此地?!
季向庭飘在应寄枝身后,虚影与小少年贴得极近,像是一缕飘渺的白雾,缓和地拢住对方。
百年前,应长阑寻觅良久终获秘术,可用大能修为替无剑之人锻一把伪剑,自外表来看,足以以假乱真。
传闻中,无剑之人付出的代价越大,伪剑便越真,甚至能勉强让人能够修炼。
应长阑替应寄枝选出了代价——
他毁去了应寄枝的情根。
应寄枝孤身一人回到小院内,远远便瞧见了云霁的身影。
只一眼,云霁便厌恶地皱起眉:“如今当真同你爹一个样。”
应寄枝满身血污,胸口贯穿的剑伤仍汩汩冒血,却等不来母亲的一句关心,只有避退三尺的嫌恶。
应寄枝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望向云霁的眼神同他看旁人时没有分别,听完母亲的话语便径直走入屋内。
不辨情感,不知喜怒,万事万物在他眼中掀不起半分波澜。
宛如一截还未开花便已腐朽的枯木,再无爱憎的能力。
第59章 真心
季向庭看着那孤零零走远的人影,心中一叹,分明知晓这是一段尘埃落定的回忆,却仍是飘上前去要与百年前的应寄枝做个伴。
然他尚未走出多远,眼前的景象再次被迷雾笼罩,那道身影便再也瞧不见。
季向庭立于原地,听着迷雾之中有浑厚钟声渐渐响起,连绵不绝地响彻数十下,震得人心生悲戚。
那是位高权重之人身陨时敲响的丧钟。
迷雾被钟声催促着缓缓散开,露出白雪皑皑的应家主殿。
应寄枝身上衣衫越发素,在霜雪中跪在地上,耳边象征少主身份的白色耳坠在寒风中摇晃。
他长高了许多,稚气的脸也逐渐长开,隐约显露三份日后摄人心魄的模样。
高台之上两处主位皆空悬,右侧摆上了玄木制成的牌位,上书云霁二字,金漆仍未干透。
周围皆是此起彼伏的低泣声,唯有应寄枝面无表情,似一尊无悲无喜的雕像。
“夫人撑着病体照拂他许久,如今仙去,他竟连眼泪都不掉,真是……”
“少主从小便如此,你还未习惯么?他就是这腊月飞雪,谁都捂不热。”
“真不知道应家日后若是落入少主手中,该是何种模样。”
议论之声如同附骨之蚁般,一刻不歇地缠着应寄枝,少年
“应家主不在,应家上下事务便由少主代替,如此对少主与先夫人不敬,便不怕被治罪么?”
殿门之外远远传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质问,那令人厌烦的细语声终于停歇,云天明一袭丧衣踏入殿内,眼尾带着红,周身家主威严却分毫不减。
他快步走至应寄枝身侧,看着眉目间与妹妹极为相像的少年跪得笔直,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应寄枝扶起,灵力自指尖涌出,驱散少年周身的寒意。
“怎可任由他们欺负?你父亲将岁安与夜哭留给你,便要物尽其用,让他们来处理剩下的事务,我有话同你说。”
应寄枝顺着云天明的力道站起身,夜哭与岁安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身侧,他正欲迈步,耳边却传来岁安的传音。
“少主,云家主的话不可尽信,切莫松懈心神。”
少年没有回应,头也不回地跟在云天明身后走远。
岁安垂下眼眸。
他明知眼前少年感知不到情绪,自然不会被云天明伪善的假象欺骗,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于公,既是夫人生前最后的嘱托,于私,他看着应寄枝长大,割舍不下。
漫天大雪中,云天明撑起伞,细心地将应寄枝笼在伞下,牵着他的手往云霁生前的小院走去。
半柱香后,两人对坐在桌前,桌上支起小炉,云天明拎起正沸腾不已的茶壶,替人倒了杯热茶。
他模样生得好,与不怒自威的应长阑是截然相反的温和,不过轻声细语几句话,便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
“瞧你方才在殿前的模样,怕是心里怨你娘亲了?”
应寄枝看着眼前正冒热气的茶盏,神色淡然地开口:“没有。”
云天明不懂声色地眯了眯眼,一番试探下对妹妹无意间透露的隐秘仍拿不定主意,语意顺水推舟地一转,自怀中取出一只模样古旧的竹笛放在桌上。
应寄枝的视线终于上移,落在云天明拿出的旧物上。
“你也莫怪你娘亲,她年少时心属他人,那人你许是也听说过,便是那剑圣季月。”
飘在半空中的季向庭听见熟悉的名字,不由挑了下眉。
这又是他爹在哪惹的桃花债?
“季月与我妹妹曾做过一段时日的同门师兄妹,而云霁暗自思慕,却不敢告诉对方,待她双十年华终于能吐露心意,却忽闻季月失踪一事,悲痛之下大病一场,身子骨便不大好。”
话至此处,云天明揉了揉眉心,显然亦是对几人之间的纠葛感到无奈,更是有几分歉疚。
“彼时应长阑……对云霁求而不得,在云霁病时趁虚而入,对云家施压,云霁为了不让我难做,才松口嫁入应家,酿成了心病。”
“你娘亲许多事做得有失偏颇,可她终究还是心系你,否则也不会在病重之时寄信将你托付于我,让我照应你。”
应寄枝抬眸瞧着云天明哀痛神色,不为所动。
唯有飘在半空中的季向庭听见云天明的说词,讽笑一声。
云天明与应家来往密切,时常便要找应长阑议事,可即便如此,云霁在应家郁郁寡欢多年都不曾寻求过云天明的帮助,两人之间的关系显然并非云天明口中那般密切。
生前不曾往来,又怎会在死前蓦然想开,托人帮忙呢?
云天明借着茶盏雾气打量着应寄枝,见其仍是一副万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犹疑终于消散,神色微不可查地一松。
“你不必如此防我,我到底是你舅舅,怎会害你?”
他语笑晏晏,摸出个红色剑穗递去。
“如此年轻,穿得太素有伤少年锐气,此物便当赠礼,里面编入了你娘亲的头发,你今后能如云霁所愿,平安顺遂。”
季向庭一眯眼眸,分明瞧见在袖袍起落间,云天明指尖在剑穗上弹了点粉末。
他的动作极快,在灵力遮蔽下让人难以察觉,更何况应寄枝身上只有一把伪剑,即便能勉强修炼,如今修为平平,自然无法看破对方的把戏。
剑穗在空中悬了许久,应寄枝终是伸手接过,在金线碰触他指尖的瞬间,一抹幽绿立时窜入他的筋脉之中。
少年指尖一顿,顿时收回,却仍是慢了一步,已然变冷的清茶猝然混入一抹发乌的红,应寄枝一边呛咳一边抽气,连挣扎都没了力气,直挺挺便往下倒。
摇晃视线中,是云天明满脸惊讶的神色:“寄枝?!”
“应寄枝!”
虚空之上,季向庭下意识冲到少年面前想将人扶起,却又生生忍住,转眸望向神色慌乱的云天明,神色阴沉。
他知道的传闻绝非只有绝非应寄枝无剑那般简单,怕是连应寄枝被抽了情根之事都略知一二。
否则他方才不会几次三番试探,直到确认应寄枝有情感异于常人,才来了这手一石二鸟之计。
若是应寄枝有剑,便断不会中毒,若是无剑,他便能借机除去。
无情之人,便无软肋,日后若是让应寄枝当家主,总是不好拿捏。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
幻境至此处还未止息,应寄枝还要给他看什么?
庭院中猝然响起踩雪的吱呀声,云天明皱了下眉,身影一闪便隐匿在房梁之上。
有人将殿门推开,被躺在地上的人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将人扶起来。
“哥哥?”
飘在半空中的季向庭回身望去,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自己曾来过此地?
应寄枝口角溢血,牙齿嵌入乌青色的唇面咬得满是伤口,靠细微的痛意生生将神志维持清醒。
尚且年少的季向庭伸手去探应寄枝的脉息,眉间紧皱,犹豫片刻指尖才亮起一道金光,划开对方的手腕,生疏地将灵力送入逼出瘀毒。
屋内暖炉早已熄灭,屋外的寒气便止不住地涌入屋内,应寄枝身上冷得厉害,季向庭摇了摇牙,将床榻上的被子拽下来,握着被衾将两人一道裹住。
季向庭身上向来热气足,冬天更似个小火炉,应寄枝思绪浑噩,下意识便将一团热意抱住。
应寄枝虚长季向庭几岁,身量也比人更长,季向庭本是想贴着人让他好受些,不曾想眼前冒着寒气的冰块不讲道理地伸手一抓,整个人摔在应寄枝怀中。
他被冰得抽气,却并未挣脱应寄枝的桎梏,整个人像是在对方的怀抱中缩成一团,周身灵气流转不息。
暗毒汹涌,少年不得不动用全身灵力才能剔去,不过片刻额上便见汗,口中嘀嘀咕咕。
“先别睡……这回我救了你一命,你总要来矮屋里带我出去了罢?”
应寄枝靠在少年肩上,视线始终盯着屋顶一处。
房梁之上,云天明盯着少年身后因灵力震荡而亮起的剑影,眯起眼睛。
虚空之中,季向庭的目光始终落在阴影处的云天明身上,分明瞧见那长袖之下,一抹红光闪过。
熟悉的让人生厌的气息自云天明身上涌起。
是那蛊惑人心的祸乱之因。
他听见那道蛊惑的声音响起:“你如此在意这少年的身份,不若去查查?”
暗红色的光芒映入云天明的眼眸,他沉思片刻,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而屋内的少年对此一无所知。
雾气再次涌上,将周遭一切淹没,季向庭站在浓雾之中,眼前无数画面飞闪,快得让人瞧不清,却只听见云天明与那祸乱之因的对话声不断响起。
“原来如此……那剑奴是季月的儿子,难怪应长阑要将人拘在应家,他沉疴难治,苦寻寒洲剑而不得,便想从他儿子身上下手。”
“你也需要这把剑,否则祭礼无法成功,云霁便无法复活,你身上的诅咒如何能解?”
“谁在那里?!”
雾气之中的嘈杂声终于消散,季向庭在一片白茫中咀嚼着云天明的话语。
祭礼……原来如此。
云天明来望尘山,便是为了寒洲剑,而那队失踪的剑奴,便是祭品。
云天明准备得如此周全,定是认为对寒洲剑十拿九稳,想来应寄枝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不少。
应寄枝一边鼓动着云天明,一边又透露蛛丝马迹引自己来查,绕了一大圈,直到望尘山下,才借着幻境的名头将真相告诉他,甚至将云天明的把柄都递到自己手上,好让自己日后能名正言顺地征讨云家。
自己对这段记忆一片空白,想来又是那道鬼魅般的灵识做的手脚。
季向庭眼尾垂下,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他又想起那日殿中,温存的气息犹在,应寄枝自己连声质问中沉默,分明油盐不进的人是他,瞧上去又那般可怜。
有些答案不言自明。
第60章 心念
云天明的声音渐渐隐下,萦绕在季向庭周身的浓雾却始终不愿散去。
季向庭在一片朦胧间朝前走了两步,浓雾便顺从地散开些许,却又在片刻后重新涌上,像是谁无法宣之于口的挽留。
同有些人一个样。
季向庭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流转的云雾缓缓向一处涌去,似是在指引方向。
他足尖一转,便朝那云雾缭绕的彼端走去。
眼前景象仍被重重迷雾遮挡,季向庭却先一步闻到了血腥气与烟灰交缠的味道。
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战场上以命搏命的气息,是时常侵入他梦境中的梦魇。
季向庭皱起眉,脚步不觉加快,四周云雾便越发汹涌,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阻挡他的脚步,试图将最深的隐秘层层掩盖。
季向庭周身金光一现,带着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浓雾挥退,几番僵持下,雾气似终是妥协一半,缓缓散开。
所见皆是断壁残垣,尚且温热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堆在一处成了座小山,不远处应府牌匾被烧去半截,在殿门上摇摇欲坠。
那是他上辈子的终局。
刻入骨髓的陈伤又开始作痛,季向庭一眼便看见跪坐在中央的身影。
野火烧得猛烈,将战场之上的一切残枝败叶卷入,不断发出爆裂声响,可偌大荒原却静得可怕。
除却那道人影外,再无活人气息。
素袍再次被一片血污浸染,连垂落的发丝都挂着血珠,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海中捞出一般。
那是打了胜仗,手刃叛军的应寄枝。
季向庭脚步放缓,一步步朝他走近。
他曾想过无数自己死后应寄枝的反应与模样,可似乎没有一种能与眼前景象重合。
所以他万分不甘心,迫切地想走近去看应寄枝的神态,可不知为何,却越走越慢。
许是因为这样的景象他不久前在幻境中便见过一回,这样的应寄枝总让他有种错觉。
仿佛应长阑又一次拔剑洞穿他的胸口,生生剜去一块尚在跳动的血肉。
让自己想抱他。
他如今再度回顾自己的死亡,可此刻面对要自己性命的凶手,因着那幻境中的往事,而无法生出怨憎。
季向庭踏过纷飞野火,踏过尸山血海,又踏过前世今生,才终于瞧清了应寄枝的模样。
他在哭。
他怀中抱着一团火红,神色仍是麻木而漠然,连呼吸都不曾乱,可眼尾却红得厉害,水珠下落,晕开一抹血色。
早已失去爱憎能力的枯木,在为了一个人违背宿命,拼命生出枝桠——
在为了一个人落泪。
季向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景象,在虚空之中失声开口。
“那道灵识,是不是也在你体内?!”
可他眼前只是由记忆组成的幻境,得不到答案。
似是有谁唤了一声,那道被血染透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他抱着自己的尸首缓缓起身,朝着未知的尽处走去。
同一时刻,九重之上,天外天内。
在床榻上沉眠许久的玄衣青年似是听到这句诘问,眼睫一颤。
凡尘之中,幻境之外的小沙弥若有所觉地抬头,一双漆黑眼瞳内有数轮圆环浮现,又在瞬息间环环归一,打了个响指。
笼罩在望尘山脚的诡异瘴气在瞬间散开,幻境内正心神震荡的季向庭顿时眼前一黑,顿时自幻境中抽离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仍被应寄枝牢牢抱在怀中,低头一闻便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而应寄枝仍紧闭双眼,未曾醒来。
幻境中的质问未曾得到答案,可季向庭心中却早已有了决断。
这答案让应寄枝今生种种行为有了解释,他如今回首望去,终于愿意用心看。
心中的某处密不透风的城墙不知何时被应寄枝破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足以让一些他自欺欺人又忽略许久的悸动冒出,越跳越快。
毫无理由的,或许只是因为在幻境中瞧见的往事让自己心软了一次又一次,又或许这样的悸动,在很久之前便不曾止息下来。
分明他与应寄枝之间还隔着许多真相,可在幻境中走一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动心了。
这样的感觉太过新奇,却并不讨厌,季向庭再如何回避与迟钝,也终究在此刻明白过来这不由自主的反应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按了按胸口,才分出心思去想眼前正事。
想也知道那能拖人入幻境的东西定是云天明的主意,也不知应寄枝用了何种办法,将此物用在了自己身上,还讲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他眼下实在有些看不得应寄枝这般模样,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往他体内输着灵气,一边从怀中拿出上药,细致地往他身上伤处撒。
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抻得手酸,才终于感受到熟悉的视线。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应寄枝醒来时的模样,一双黑沉眼眸似是带着大梦初醒的片刻茫然与清辉。
像是乍暖还寒时两弯浅浅的冰湖,只化了一瞬,便又再次冰封三尺。
这样的景象让季向庭无端又想起幻境中那两滴泪珠,伸手去抚应寄枝的脸颊,哄小孩般亲昵地碰了碰他纤长眼睫。
鼻尖相触,似有来自山腰处的花瓣飘落,温热唇瓣贴上应寄枝的唇角,又一触即分。
应寄枝听见耳畔噙着笑的音调响起,尾音拉长带着点不正经,可眼前人神情却是极为缓和,缓和到竟让他瞧出几分珍重来。
“小可怜,要不要我哄?”
季向庭半是调戏半是认真地将话语说出口,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般溜出应寄枝的怀抱。
而对方并无任何反应。
或许是在方才的幻境瞧见了尚有情感的应寄枝,又许是在方才福至心灵,季向庭蓦然开始能读懂应寄枝那张寡有情绪的脸下,那些藏得极深的心绪。
看上去像是如梦初醒尚不清醒,便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
季向庭被自己心中的揣测逗笑,偷偷弯起唇角,然还未窃笑多久,手腕便被人一拽,整个人又再次栽入应寄枝怀中。
不远处,白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景象许久,才回过神来扭头去找季向庭。
“季……”
话还没喊出口,嘴便被身旁的人死死捂住,白玄唔了两声,疑惑地偏头望向身侧的杜惊鸦。
杜惊鸦低头瞧了眼白玄清澈的眼神,糟心地将他的眼睛也一并捂住。
季向庭此刻满副心神都挂在应寄枝身上,自然注意不到他人。
他听见应寄枝低声开口:“为何如此?”
他眨了眨眼,坏心眼地偏不给应寄枝一个答案。
“没有为何,想了便做了。”
意料之中的,下一刻季向庭便被亲得结结实实。
他无声弯了眼,在应寄枝怀中不避不闪地承受下来,任由自己的呼吸被亲乱。
分明还是要哄。
那边缠缠绵绵,独留杜惊鸦无言望天。
得了,陪季向庭查了半天,原来是他们两个别出心裁的闺房之乐。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玄才终于重见天日,他疑惑地望向神色如常的季向庭,觉得他们家季公子的唇角有点红。
小沙弥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季向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回身去牵应寄枝的指尖,口中却是提醒白玄:“这回可别跟丢了。”
白玄茫然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什么,忽然开口道:“季公子!那位应家暗卫消失许久了,不找了么?您不是还挺钟意人家?”
季向庭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应寄枝,睁眼说瞎话:“我想了想,还是家主长得更好,既然跟了家主,当从一而终才是。”
应寄枝骤然停步,冷然瞧了季向庭许久,带季向庭笑吟吟地指尖蹭蹭他的手腕,才收回视线。
他们彼此皆感受到对方软化的态度,却不急着将许多事说清。
真相未明,模糊的情感便无法宣之于口,这样的过程虽磨人,却同样叫人心头发痒。
瘴气已散,一行人终于能见到望尘山的本貌,处处皆是鸟语花香,一派安稳祥和之意,季向庭边轻车熟路地在山路上腾挪,边思索着前世的事。
上辈子唐意川暗杀云天明未果,反被应长阑借势荡平了整个平川原,云天明便借机闭门谢客,沉寂了许久。
彼时季向庭刚获得足够的自由,大部分时间都在应都原与渡鸦原两处来回奔波,忙着招兵买马,在杜惊鸦的掩护下置办了处院子,将这些人一并安置。
若非应长阑的监视实在让人无法喘气,他怕是能直接住在院里。
不仅如此,他有时还得舍身陪陪应寄枝,免得这位大少爷将自己那些暗处做的事抖出去。
因而对于云家与应家开战的缘由,季向庭知之甚少,只是借着这股东风让初出茅庐的枯荣军名声大噪。
世人皆知,应家有位剑奴率着一队乌合之众,如一把锐利的弯刀般在鏖战中横贯云家军副部,亲手将云天明斩于马下。
如今想来,这开战的契机,便是云天明筹谋多年的祭礼了。
上辈子他不曾听闻望尘山有异动,想来云天明另择了他处,这辈子选了此地,怕也是应寄枝的授意。
他稍一思索便能明白应寄枝的用意。
如今自己已不再是剑奴之身,更没有限制,若是在此时发生后将自己的身世抖出去,以季月的名望,怕是能借此招揽到不少有志之士,省了他许多来回奔波的功夫。
心虽好,可到底非自己所愿。
他要的枯荣将士,从来不是那些天之骄子,这辈子他亦不会忘却自己曾经的初衷。
季向庭叹了口气,伸手去勾应寄枝的尾指,轻声开口:“老实同我说,你不想复活云霁么?”
应寄枝垂下眼眸:“死者不能复生。”
那他们两人又是如何重生在此世的呢?
季向庭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再问。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