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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宿敌修仙被我骗108次》 第71章 对招
第二日清晨,天尚未凉透,庭院内便传来几声响亮的铜锣声,惊飞了树梢上停歇的鸟雀。
被赶鸭子上架的枯荣将士们睡眼惺忪地自屋内走出,便看见季向庭拎着一铜锣立于墙头上,挑眉转了转手中棒槌。
“效果不错。”
李元意揉了揉眼睛,看着他们神清气爽的季公子,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
他可是对季向庭的行踪再清楚不过,这几日日夜兼程,昨日傍晚才回到应家,匆匆咬了个包子便拐了人来到此处,瞧他衣摆上的晨露,怕是一夜都没睡。
如此辛劳,竟还能这般神采奕奕,当真……
江潮脸上同样掩饰不住惊讶神色,半晌才喃喃一句:“季公子……当真龙精虎猛。”
也不知有何事能让他感到疲累。
季向庭扫视了一圈,满意地纵身跃下墙头:“诸位当已明白云家的狼子野心,既然下定决心,便从今日开始操练。”
他看着眼前军士神色各异的模样,混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知你们中有多数人并不服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今日只要打赢我,便允你们任提一个愿望,便是要天上摘星星,我也替你们想法子弄来,如何?”
话音落下,一时却无人应声,白玄左右瞧了瞧,有些底气不足地开口道:“季公子……我一介无剑之人,如何打得过你?”
“无妨,我不用灵力,尽管放开来打,无论你们用何种办法,能近我三尺之内便算我输。”
有人挑起话头,原本如一潭死水的庭院中终于有了声响,剑奴们低声议论着,对季向庭的话语皆是半信半疑。
“若要取你性命,你亦能应么?”
季向庭听见人群之中骤然响起的清亮声响,饶有兴致地望向正眉目紧皱的十一。
“有何不可?若这是你的愿望,我可立下天道誓。”
不等众人反应,季向庭掌中灵力一催,将十一刚才的话语朝天复述一遍,天际一道流星划过,他身上顿时多了一道印记。
李元意顿时倒抽了口凉气,几步上前扭头望向江潮:“你也不劝劝季公子?”
江潮揉了揉眉心将人拉住:“你何时见季公子听劝?更何况……你忘了他如何给我们解蛊毒了?”
李元意整个人一愣,顿时停下脚步。
这些时日季向庭纵使同应寄枝在一起,身上的锋芒便不自觉地被抹去,在细水长流的平和时光中显得格外柔和,以至于让他们忘了他从前究竟是何品性。
往好了说是出奇制胜,说得难听些,便是有些玉石俱焚的偏执疯魔。
他不由想起这几日在坊间愈演愈烈的传言,不由叹了口气。
若剑圣还在世,见到季向庭如今模样,怕是也不好受。
可惜他们没有立场去劝,李元意心中千回百转片刻,终是低声开口道:“但愿应家主能让季公子稍稍放松些罢……”
十一眯了眯眼睛,见季向庭如此干脆,一时间也没了试探的理由,便闭上了嘴。
“公子,是你将我们救出来的,我们感激您的恩情,又怎会……”
“是啊!您若要我们练些剑招,我们自然不会有怨言,只是如此……也太过为难您自己了。”
季向庭一低头,便能瞧见少年们犹豫的神情,其中一人更是满脸抗拒之色。
他能认出来,那少年正是昔日在应家自己从应二手中救下的剑奴。
方才对半信半疑早已在这道毫无退路的天道誓面前消失殆尽,他们并非不为这样的条件动心,可寄人篱下被人欺侮的记忆已镌刻入他们心底,关于季向庭的传言太多,他们下意识便认为即便他不用灵力,自己也打不过对方。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枯荣军。
季向庭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并不意外。
这些人各怀鬼胎不足为惧,可没有血性却是大忌。
枯荣军本就是一支奇兵,是一把快而利的匕首,剑锋所指可是大陆之上修为首屈一指的仙门四家,若这般软弱,届时上场便是未战先怯,到那时别说杀敌,自身性命都极有可能交代在战场上。
季向庭点地而起,眨眼间便折了一根树枝回到原地,少年尚未看清人影,脖颈便被树枝抵住,下意识害怕地往后躲,却又被季向庭眼疾手快地指尖捏住后颈往前推。
“若在战场上,你的知己、亲人在你的身后,你敢退么?”
“若与我一战是你能赎回你最在乎之人的唯一机会,你敢不战么?”
“若我是昔日欺辱你的应二,此刻没人帮你,你又当如何!”
季向庭眉眼压下,惯常笑意不再,身上风雨欲来的气势便显露出来,在连声质问下更是叫人不敢逼视。
少年被压得浑身抖索,在一句又一句的诘问中眼睛越来越红,终于在季向庭最后话音落下时大喝一声,手中灵力闪动出剑挥开季向庭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树枝。
“滚开!”
他猛地站起身,边大声喘着气边用剑对准了季向庭,良久才像蓦然惊醒般望向季向庭。
“好小子!记住方才的害怕与怒意,再来!”
少年咬了咬牙,手臂仍有些发抖,却不再畏手畏脚,从前被迫学的剑招此时却成了他逼近季向庭的手段,磕磕绊绊却又毫不退却地与人缠斗了数回合。
说来也奇怪,被这番质问后,他心中的瞻前顾后便被尽数推到一旁,胸口早已熄灭的那团火在渐渐重新冒出火星,烧得他心口跳动不已。
这一刻万千事物都在他眼前黯然褪色,唯有那道闲庭漫步般的红色身影红得刺目。
手中剑光越来越快,可季向庭却仍神色轻松,让少年明白彼此之间如天堑般的差距,可这样的认知却让他更加兴奋。
眼前的面孔似乎化作了从前那些嚣张跋扈的应家子弟,这一回他不再沉默退让,终是拿起剑奋力一搏。
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瞧着少年大汗淋漓的模样,终于将其手中剑挑飞。
“不错,出剑够快,但底盘太呆板,我稍一后退便跟不上,回头每日醒来先绕着山跑两圈再来找我。”
少年愣在原地,半晌才应了声,一开口嗓音却沙哑无比,才意识到自己脸颊一片湿热,忍不住伸手蹭了蹭。
他竟不知何时哭了出来,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是为了从前的自己,又许是……因为胸口被季向庭三言两语而重燃起的火光。
方才那股气劲转瞬即逝,不过片刻,他便又回到了先前沉默内敛的模样,俯身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季公子。”
季向庭掀了掀唇角,欣慰地看着少年终于挺直的脊背。
“叫什么名字?”
少年脚步一顿,回眸望向季向庭,眼中满是清亮的光。
“公子,我唤叶驰。”
季向庭点了点头,手中树枝潇洒地一横一挑,开口道:“还有谁来?”
话音未落,便有几道身影自人群中猝然窜出,直逼季向庭面门。
他挑了挑眉,朗声笑道:“有意思,倒是会取长补短,人多势众的算盘,这点子谁想的?”
“我们兄弟三个一起琢磨的,季公子,我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蓄满灵力的剑光自三处挥砍而来,极为默契地锁死了季向庭身上三处命门,叫他躲无可躲。
季向庭手中树枝一收,整个人轻盈无比地后仰下去,几乎是蹭着剑光整个人贴在地面上,三名剑奴见状招式一变直直下劈,他便顺势手掌往地上一拍,整个人借力如一尾游鱼般生生自刀光剑影中滑了出去。
“配合不错,但怎可因他人相助而疏于自身剑招?底盘压实,再来。”
又是一番缠斗,便是兄弟三人齐心协力,亦摸不到季向庭半分衣角,然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动用半分灵力。
三人越对招越心惊,到了最后只剩下浓浓敬佩之情。
攻守兼备,走一算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当如是。
一个时辰后,三人终于气力耗尽,气喘吁吁地正欲收剑,人群中忽窜出一道银光,携劲力悄无声息地直冲季向庭后背而去!
“季公子!”
江潮与李元意连声惊呼,然十一动作太快,那剑锋已逼至季向庭近前,再进一寸便要没入季向庭心口。
季向庭之用心有目共睹,只看了两场比试,这些剑奴便已无半分轻视,谁曾想竟半路杀出来个趁其不备意欲偷袭的人。
当真是……不知好歹!
季向庭却不恼,反而唇角一勾不慌不忙地往前连踏三步身影一虚,下一刻却是出现在十一身后,手中树枝往他手腕处一敲,长剑便脱手而出,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时机把握得够好,趁虚而入往往能出奇制胜,只是可否想过一击不成后又该如何?”
十一垂眸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半晌开口道:“那便一死。”
季向庭摇了摇头:“有傲气是好事,但过刚易折,你足够聪颖,然于修行上却稍逊一筹,如此注定做不到全身而退,着实得不偿失。”
十一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阴沉,一言不发地将地上长剑捡了回去,头也不回地回到人群中。
性子还是这般怪。
山中庭院刀剑声经久不歇,知道夜幕深沉才终于消散,李元意与江潮抱拳朝季向庭一礼:“多谢公子指点。”
季向庭摆了摆手,在整整一日的围困中仍不见疲态,眼中青光反是越发明亮。
“长进不少,这些天下功夫了。”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皆是欣喜。
白玄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有力气开口。
他环顾一圈,发现庭院中的剑奴与自己半径八两,不由哀嚎一声。
“季公子,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啊……”
整整三日不曾合眼还能越打越兴奋的,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话音一落,四周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迎合声。
少年之间的情谊总是这般玄妙,同季向庭打了一架,分明输得毫无反手之力,然从前那些怀疑不安却在刀剑相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遍历世态炎凉,对一颗真心格外敏锐,自然对季向庭的真心看得分明。
实力强悍又愿诚心以待,两日下来一点架子都不曾有,同他们见惯的只想奴役旁人的仙门子弟全然不同。
他们已厌倦被人差使,也厌恶极了那些凌驾于旁人之上的嘴脸,可不知怎的,若是让季相庭来做他们的统领,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抗拒。
众目睽睽之下,季向庭被白玄的话逗笑,走上前去将人拉起来。
“成了,今日便先练到这里,你们早些休息,我备了热水,一会都去泡泡,免得明日爬不起来。”
听这话语,他们季公子怕一会还有事做,李元意有些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季公子,你可是三日没……还要去哪?”
季向庭眨了眨眼:“给你们偷酒喝。”
第72章 夜谈
夜色深深,夜哭自信鸽腿上解下信笺,转身推门走入主殿之中。
主殿内仍是灯火通明,桌案上叠着厚厚公文,应寄枝执笔俯首于公文之间,眉目间不见疲色。
可唯有夜哭知晓,应寄枝已有几日不曾合眼。
因望尘山一事,应寄枝已多日不在应家,虽有岁安帮忙处理事务,可许多事却仍需要家主定夺,如今应寄枝助云天明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从前对应家不利的传闻再次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已惹得不少应家弟子不满。
若是处理不好,应寄枝好不容易才靠着平川原之战坐稳的家主之位,怕是又要起波澜。
“家主,流云原传来消息,云天明自望尘山接了名女子回来,容貌与先夫人无异,如今正养在云府,谁都不得见。”
应寄枝手中毛笔一顿,伸手接过夜哭手中纸片。
“坊间已有传闻云天明此番擅闯望尘山便是为了云霁夫人,说云霁夫人当年不过假死脱身,实则被剑圣偷梁换柱软禁于望尘山,前任杜家主也一并参与其中,是以才让云天明做出如此举动。”
望尘山的诡计泄露,云天明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仙门三家尽数拖下水,独独将自己说成是为了妹妹不得已而为之,如此半真半假,倒当真让不少人信服。
“如今云天明已备厚礼前往渡鸦原。”
应寄枝垂眸看着灯台上摇曳的烛火,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去一趟渡鸦原,务必保证杜惊鸦的安全。”
夜哭皱起眉:“家主,云天明此去只是借机逼一向避世的杜家站队,怕是不会……”
明灭烛光将应寄枝如霜如雪的侧脸映照在屏风之上,留下一道不近人情的剪影。
“杜家眼下不能散。”
应家与云家的龃龉已无可转圜,许多人望风而逃,杜家已是唯一的净土,若杜家在此时生乱,整个天启大陆都怕要因此分崩离析。
夜哭沉默下来,他不似岁安那般心思缜密,这般复杂的事自然想不明白,但家主之令不可违,方才的寻问已是冒犯。
他俯身一礼:“是。”
待出门之时,夜哭蓦然听见身后传来应寄枝的声音。
“他在何处?”
应家另一角,空无一人的庖屋被人推开一条缝,季向庭轻车熟路地窜入其中,环视了一圈便瞧见桌上搁着正冒热气的包子。
饿了一日,此刻终于能休息片刻,他伸了伸懒腰,一边随手将包子叼在口中,一边自角落里翻出几条鱼干来。
他不拘小节地坐在地上,在一片寂静中开口:“行了,别躲了。”
话音落下,一道人影便缓缓自阴影处走出。
“我倒是不知,季公子何时有了做硕鼠的习惯?”
话语带笑,正是岁安。
季向庭挑了挑眉:“若没有岁安副使在此地特意等着我,哪会有机会让我吃到这么合口的包子?”
岁安把玩着手中折扇,笑吟吟地靠在墙上:“季公子,我们这般相熟,还是长话短说为妙。望尘山上的承诺我已兑现,不知公子口中的劫数,何时才能告知于我?”
季向庭叹了口气:“难得见你有这般焦急的时候。”
“我自能告诉你,但在此之前,还望岁安据实相告。”
他将包子啃完,抬起明亮如星的眼眸直直望向岁安:“岁安副使,你觉得夜哭同你是一路人么?”
着实是太过一针见血的问题,岁安苦笑一下:“这个木头……若非我拦着,夜哭怕是早便要想方设法将你除去了。”
这亦是岁安压抑多年不曾向其吐露心声的缘由。
夜哭自小便被应长阑亲手培养,为人处事与其别无二致。
他忠的不是家主,而是这个百年鼎盛的应家。
自望尘山自己亲手放下的火后,岁安便明白,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自那一刻起,他便无法再对应家产生多少忠心与归属。
他们注定是两条路上的人。
瞧岁安的神情,季向庭便明白三分:“看来你也明白夜哭的心思。可你如今却在纵容我在别院豢养私军,扪心自问,你当真不知我在做什么吗?”
岁安脸上的笑意终于在季向庭的诘问中落下去,他垂下眼眸:“……我已对你们动过一次手,不能再赶尽杀绝一次。”
季向庭看着他煎熬的神色,却是毫不留情将他最后一层遮掩也一并扯下。
“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岁安副使,这百年来你在应家平步青云,更见过不少仙门中的腌臜事,对于一个贫苦人家出生的孩子来说,你从来不曾习惯罢?”
一片漆黑的疱屋之中,岁安缓缓垂下头,神色不辩,良久才听见他开口。
“季公子,我的身世在应家查无可查,连家主都对此知之甚少,你所经历过的事,怕不只是黄粱一梦这般简单罢?”
岁安再度抬头,方才的片刻犹疑已重新被不知深浅的平静替代,几句话的功夫便反受为攻,反将一军。
季向庭看着眼前青年,眼中逐渐漫起笑意。
自己如此戳人心窝子,岁安却仍能压住心中激荡找寻自己话语间透露出的纰漏,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当真冷静,也当真聪明。
季向庭已许久没有棋逢对手的感觉,如今这番你来我往的试探,着实过瘾。
“你想问的怕不只有我,还有你们家主,是也不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与他都有两世的记忆,而上一世,你背叛旧主,在我麾下,是以才导致最后我与应家血战之时,知晓了夜哭的软肋,将他亲手诛杀。”
话音未落,一柄折扇便携劲风抵在季向庭脖颈处,扇骨处隐有寒芒闪动,再进一寸便要见血。
“若当真如此,家主昔日灵堂见我的第一眼,便会将我原地斩杀。”
季向庭摊了摊手:“这点我却是也没料到,本以为他留着你不过是为了用来日后算计我,让你做安插在枯荣军中的一枚棋子……不过如今看来,他大抵当真只是想将你送给我。”
话至此处,季向庭不由弯起唇角,连声音都放轻:“从前说他无心无情肖似其父,倒是错怪他了。”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此人倒是还要见缝插针地提一嘴无关紧要之事,岁安唇角一抽,默默将抵在他颈侧的折扇收回。
“自家主从灵堂出走出时我便已察觉一二,纵然他再冷漠,然对你的情感却太过浓烈,绝不是没有情根之人能拥有的,你所言虽玄妙,却未必不可信。”
同聪明人说话果真要省不少功夫,季向庭随性地往灶台上一靠,开口道:“所以岁安副使,如今可否告诉我,为何你对应寄枝如此纵容了?”
凝重气氛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岁安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开口道:“最开始我是云霁夫人救下的,算是看着家主长大的,许多事是先家主与夫人之过,不该由家主来承受。”
“算我心软罢,我从前时常在想,先家主与夫人对家主的爱着实太少,又如何能奢求他去爱应家?如今知晓他与你一条心,想将这仙门四家尽数覆灭,作为岁安,我替他高兴。”
“他终于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季向庭心中一动,眉眼也跟着一起柔和下来。
看来应寄枝也不是他想得那般可怜,至少还有人心里仍挂念着他。
“季公子,你想让我与夜哭表明心意,怕也不是心血来潮想当媒人这般简单罢?”
岁安话语一转,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季向庭身上。
“若能将夜哭劝服,对你来说便是一大助力。”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只是凑巧,夜哭于我有用,而你又暗自恋慕许久,我将这劫数告诉你,是一举两得。”
“季公子可别高兴得太早,你虽将此事告诉我,然这是一道死结,即便我仍会像你所言相助与你,但以夜哭执拗的性子,怕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季向庭眨了眨眼,看着岁安的神色叹摇了摇头:“怎么在有些事上这般不聪明?你不觉得每次只要我靠近你,这块木头便尤为紧张么?”
“人家只是迟钝,又并非无情。”季向庭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岁安的肩膀,便晃着狐狸尾巴往外走。
“别再藏着掖着了,挑个时机挑明了,你对他而言或许要比应家还重要。”
岁安站在原地,难得被人说得脸红,折扇一开挡住自己的脸,看着不远处悠哉踱步的季向庭,终于忍不住喊出声。
“论不开窍,你与夜哭分明半斤八两!”
季向庭耸了耸肩,权当没有听见。
应家最后几缕烛火终于落下,应寄枝停笔,对着空旷的主殿内开口:“出来。”
木窗吱呀一声,露出季向庭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他熟练地翻过窗户跃入屋内,当着应寄枝的面便开始宽衣解带褪去外袍,随手挂在木架上。
“我才刚到,你便听见了?”
分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让慢殿冷寂的空气骤然流转起来,有了人气。
季向庭眼尾垂下,终于在应寄枝的注视下生出浓浓倦意,似倦鸟归巢。
他步步走近,熟悉的冷香便愈发鲜明,待他整个人窝在应寄枝怀中时,已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别看文书了,几晚上没合眼,我今夜看着你睡。”
话虽这般说,可眼下怀中之人闭着眼睛拉长了音嘟哝,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也不知是谁看谁。
桌案枯燥公文在他三两句话里再入不了眼,应寄枝手指圈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一扣。
“先用饭。”
季向庭皱了皱眉,贴着他的耳垂半梦半醒地吓唬人:“吃过了,困,不许唠叨我。”
不讲道理的话语轻之又轻,似情人间的耳鬓厮磨,主殿内的烛火终于尽数熄灭,一切归于沉寂。
帷幔轻柔地晃动一瞬,床榻生暖,耳边的呼吸声渐渐绵长,应寄枝垂眸瞧了他良久,将人抱紧。
一夜好眠。
第73章 内斗
“应寄枝……”
应寄枝意识浮沉,如坠云端。
他知晓自己困于梦魇,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梦境中清醒。
“应寄枝……”
迷雾之中,那道带着笑意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唤越发清晰,他眼前逐渐浮现起一把纯白座椅,万千琉璃悬浮在那瞧不清面容的身影四周,映照出这凡间种种。
叮当几声脆响,几枚镜片被端坐高位之人掷于应寄枝脚下,在那残缺不全的画面中,倒映的是被剖骨取剑、满身是血的身影。
“许久不见。”
“可想好如何负隅顽抗了?”
应寄枝瞳孔紧缩,猝然自噩梦中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探自己的手腕,却被人先一步握住。
“梦见什么了?灵力逸散得如此厉害,连我都拉不住。”
应寄枝下意识张口,却又在季向庭的目光里缄默,最后只是伸手将人抱紧。
无人瞧见处,应寄枝手臂处的暗红印记再次显现,忽明忽灭地闪烁不已,似是在因何种力量而躁动不安。
季向庭无奈地叹口气,寂静屋内唯有衣袍磨蹭间发出的轻响,他拍了拍应寄枝的脊背。
“好了,我不问。日后若我知晓是谁让你这般憋屈,定要替你报复回来,别怕了,嗯?”
他前半句话还算正经,后半句便有些不着调,拿出了十足哄孩子的语调,毫不讲理地将应寄枝残存的惊惧胡乱撞了个干净。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掐了一下季向庭的腰,对方好不容易攒起的气势便顿时泄了个干净,整个人软在他怀中。
“啧,难得占你点便宜都不让……”
这般胡搅蛮缠一番,应寄枝僵冷的躯体终于渐渐变暖。
“云霁起死回生,被云天明养在云家,天下皆知。”
季向庭低低应了声:“这是想引我们去呢……他如今在何处?”
“渡鸦原,杜家。”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杜惊鸦那日选择主动暴露,便已是料到有这一天。云天明意不在此,他又聪明得很,不会有事。”
他顿了顿,察觉到此地不曾有夜哭的气息,眉眼一弯有些无奈:“家主,如此若是被云天明发觉,可又要给应家做文章了。”
应寄枝垂下眼眸看着他:“于公于私,杜惊鸦都太过重要,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季向庭被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有些太窝心了,他缓了半晌有些牙酸地顶了顶犬牙,主动上前亲了亲他的唇角。
“从前怎么没发现家主这般贴心呢?”
两人这般腻歪了许久,才终于穿戴齐整坐于桌案前,一人面前搁了碗冒着热气的甜粥。
当真风水轮流转,此刻春风满面的成了季向庭,岁安借着心伤未愈才骗得夜哭偷了几日同床共枕的日子,转瞬便被应寄枝狠心拆散,怎一个凄凄惨惨了得。
季向庭瞧着他眼下乌青,忍笑替人舀了碗。
岁安脸色终于好了些,在应寄枝默许下坐在桌案上主动开口:“家主,云家一事可还要查?”
季向庭指尖摩挲着碗沿:“云天明自然明白我们不会信云家这位云霁的身份,便只能造势来反逼我们去查,先动便是正中他下怀。”
岁安皱了皱眉:“可若不动,便失了先机。想找祭品不难,他真正想要逼出的是季公子……怕是要在剑圣与云霁夫人的往事上做文章。”
“杜家主留给公子的那枚留影珠,可要公之于众?”
季向庭垂眸一笑:“不着急,且让他再得意一阵。”
“他越着急,日后便输得越惨。”
眼下更重要的是将别院里那些小家伙们练出些样子来。
五脏庙暖,季向庭便与两人分道扬镳,独自往山道上走。
此时他唇角的笑意才彻底掩下,回忆昨夜发生的事。
这夜他难得睡了个好觉,常常到访的噩梦不曾打扰他的安眠,却在天没亮时被身旁的应寄枝吓了一跳。
以应寄枝的修为,灵力何止浩瀚如海,然彼时他触及到对方的手腕,探查到的竟是灵力枯竭之相,筋脉之中更是旧伤叠着新伤,
未等他查探分明,引渡过去的灵力便被应寄枝吸收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体内存在一个巨大的空洞,将周遭万物一并吸纳。
但凡他晚察觉一刻,应寄枝便要被这诡异的怪症耗空灵力,筋脉寸断,这辈子都无法再动剑。
应寄枝尚在昏睡,季向庭轻轻抽了口气,手掌按在他的胸口,内府灵力转动不息,足足输了两个时辰的灵力才勉强将他体内的震荡平息。
唐意川阵前发狂欲取自己性命,云天明的祭阵同样要置自己于死地,那祸乱之因对自己的恨意昭然若揭。
以他与应寄枝如今关系,若这灵识碎片能蛊惑其为他所用,未必不能重创自己。
可过了这般久,应寄枝仍不曾有任何异样,季向庭也曾谈查过应寄枝的内府,亦察觉不到那祸乱之因的气息。
若这道灵识并非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呢?
他脚步一顿,想起应寄枝数次对此事多三缄其口,心中某种预感越发鲜明。
如此,应寄枝体内正急速消耗的灵力亦有了解释。
他在用某种方法镇压这道危险的神识,而这道禁制有致命的漏洞,以至于让他对真相只字不提。
而他与应寄枝同床共枕如此多时日,直到今日才发现对方身上的异样,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道禁制已是摇摇欲坠,所以应寄枝才那般急切地以身入局,引诱云天明让他的计谋提前败露。
如此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歼灭云家,自己找到第二块灵石碎片,才能将前世空白的记忆一并补全。
而那位小沙弥又是何身份与立场?
正欲细想,耳边却传来阵阵嘈杂声响,季向庭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院落前。
他凝眉细听一瞬,眼眸顿时沉下,一脚将木门踹开,脸上笑意发冷。
“都在做什么呢?”
他走之前还窗明几净的院落短短一夜便满地狼籍,到处都是断裂的木板与陶片,而庭院中央,几名剑奴正揪着十一的衣领,神色愤懑。
别院中出来看热闹的剑奴们早就远远地躲在角落,瞧着眼前景象议论纷纷。
李元意与江潮隔在两人中间,身上同样被踹了几道灰扑扑的脚印,听见季向庭的声音,眼睛猛然一亮便要奔来,却又被季向庭寒气四溢的目光中生生停下脚步。
而那几名剑奴却并未察觉到季向庭的怒意,仍涨红着脸嚷嚷着要讨个说法。
“季公子!是他手脚不干净!弟兄们都瞧见了!”
十一脸上青紫一片,一双黑沉眼珠盯着眼前三人。
“我没有。若我当真对你们有想法,你们活不过昨晚。”
季向庭低喝一声:“都闭嘴!”
他眼中金光一闪,强悍灵压顷刻笼罩在庭院之上,言修之力化作枷锁重重捶在院落内每一人身上,方才还吵闹不已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白玄,把这件事同我说一遍。”
白玄默默从一旁的稻草堆中钻出来,在众目睽睽下拍了拍身上的稻絮。
“今早这几人便冲出来说院子里遭了贼,李师兄与江师兄细问之下才知晓那日公子离去后唯有十一曾出来过,为平息事端,二位师兄特地进屋搜查一番,结果便查到了属于这三名剑奴的钱袋,是以才起了冲突。”
季向庭眯了眯眼:“是谁见到十一外出的?”
白玄顿了顿:“也是……这三名剑奴。”
季向庭冷笑一声:“所以凭这三人三言两语,你们便把这罪定了?任由人被欺负?”
两句质问似有金石之声,在偌大庭院中回荡不已,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便是白玄此刻也学会了察言观色,沉默地与李元意跪在一处。
落于身上的桎梏终于松懈些许,李元意脸色发白,在季向庭的质问下呐呐:“公子……他们动作太快,我们还来不及便已……对不起。”
季向庭的目光在三颗战战兢兢的脑袋上停顿片刻,终于挪到一旁不情不愿松开十一的衣领,跪在一边骂骂咧咧的三名剑奴。
“我只问你们一遍,这钱袋到底为何会在他房间?”
三名剑奴面面相觑,眼神一转便梗着脖子开口。
“自然是他偷的!我们与他素不相识,还会栽赃不成?”
“就是!瞧他这样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未落,季向庭不带收力的一脚便揣在三人膝窝上,几人顿时齐齐痛呼一声便摔在地上。
“我昨晚忘了与你们说规矩,才让你们觉得我这般好说话?”
他抬脚往剑奴手腕处一跺,一声脆响响起,几人顿时痛得脸色发白,可在季向庭冷若冰霜的目光下愣是不敢惨叫出声,已全然没有先前蛮横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自己在剑奴之中修为不错,旁人不敢惹你们,昨夜我不在,你们便能借机杀鸡儆猴敲打一番,好在院落中称王,可对?”
为首的剑奴冷汗淋淋,睁大眼睛望着季向庭,抖着嘴唇开口:“公子……是、是我们干的。但、但他昨夜的手段如此卑鄙,怎可留在我们之中,谁知他哪日会不会背叛我们?我是为了公子好啊!”
季向庭俯身拎起那剑奴的衣领:“怎么?我还未生气你便要越俎代庖替我教训别人了?”
“昨日你们三人一起围攻我,又比他好到哪去?”
三人顿时愣在原地,再无可以开拓的理由,面上顿时灰白一片,瘫在地上起不来。
季向庭伸手将三人脱臼的手腕接回,转身看向其余那些壁上作观事不关己的剑奴们。
“别以为你们便无事,冷眼旁观与加害无异,我便不信这么多人拦着,他们三人还能如此行事。”
“我这规矩不多,只有一条,不许对枯荣军中任何人起歹心,念你们初犯,我今日不罚,若日后再犯,便是军法处置。”
他弯起眼眸,目光寸寸扫过眼前这些剑奴:“我这多得是让人痛不欲生,却又不伤根本的手段。”
说罢,季向庭踢了踢地上三人:“给人家道歉。”
那三名剑奴此刻是一点歪心思都不敢有,踉踉跄跄地便走到十一面前,红着脸给人道了歉。
声音洪亮,语气陈恳,倒是敢作敢当。
十一蹭了蹭肿起的唇角,不置一词。
庭院中连呼吸声响都轻不可闻,便是与季向庭相熟的李元意等人,也不敢在此刻有半分动作。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雷厉风行的季向庭,同样被吓得不轻。
话说完,季向庭随手打了个响指,笼罩在庭院之上的灵压顿时撤去。
“所有人给我上山,一个时辰后我要在庭院中见到你们,不许用灵力,超过时间的,今天的午饭别想吃了。”
李元意顿时脸一垮,与江潮对视一眼,哭都哭不出来。
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惩罚,可比那酷刑遭罪多了!
他们季公子可当真……一视同仁,说罚就罚。
第74章 流言
三月后。
云天明尚未拜访杜府,杜家便恰到好处地传出家主为歹人所伤走火入魔的消息,一时间杜府上下戒严,闭门谢客。
同一时间,杜长老暴毙一事传开,杜惊鸦先发制人,将这口黑锅扣在了应家头上,为证明清白,夜哭副使日夜兼程,亲自赶来杜家查明真相。
云天明本就以赔罪为由拜访,要得便是以退为进,奈何杜惊鸦有样学样,明目张胆地学着云天明耍赖,便是众人皆知的谎言,他亦不能强硬逼人回应。
说什么查明真相,实则在行保护之事,让云天明暗算的办法都没有。
一时间天启大陆流言四起,谁都猜不透这仅存的仙门三家究竟是何打算。
杜宅。
杜惊鸦看着不加掩饰站在自己身侧作木桩的夜哭,眉心一跳:“如此,夜哭副使可还满意?”
夜哭手中拭剑,头也不抬地开口:“家主之令,待云天明回流云原,属下才会离去。”
他瞧了眼杜惊鸦手中翻了一半的话本。
短短一个时辰,他便看着书中的季向庭同仙门三家的家主剪不断理还乱,甚至已故的唐家主亦对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家主。”
杜惊鸦深深叹了口气,手中的话本彻底看不下去,他心痛地将书卷扔在一旁,闭眼在原地盘坐修炼起来。
和这么个冰块待在一块,这些天该是多么难熬啊。
千里之外,山林别院中。
庭院中支了张卧椅,季向庭叼着草叶躺在阴影之下,他身旁放着几只汁水饱满的西瓜,桌上搁着一只沙钟,偌大屋内却空无一人。
然细听之下,便能听见不远处山林中阵阵脚步声。
“季公子!我是不是第一个?”
远处有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季向庭站起身瞧了瞧日头:“不错,半个时辰便能绕山跑一圈,进步不小。”
李元意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桌上的西瓜顿时眼前一亮,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伸手便取了两瓤递给江潮一片。
两人不拘小节地往地上一坐,江潮咬了口西瓜开口道:“我瞧后面人咬得紧,便连没有剑骨的白小师弟都能跟上,想来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人便都能回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之内,枯荣军们陆陆续续回来,很快便将桌上的吃食瓜分干净,便是有年纪较轻体力不支的几人,也被其余人默契地搀扶着回到庭院之中。
同几个月前的一盘散沙截然不同。
已是炎炎夏日,晒黑了不少的白玄整个人躺在地上,仍是有些不可置信。
“这次在一个时辰之内?!下回我爹再抄家法揍我,他肯定追不上我了!”
少年们齐齐瞧向沙钟内还未彻底落尽的砂砾,同样万分差异。
三个月前他们便是用上灵力,要想绕着群山走一遭也需整整两个时辰,可在季向庭的教导下,却是突飞猛进。
分明季向庭所教之法也并未有何处玄妙,三个月内只教了一套,无论威力还是身法都与他们想象的相去甚远。
这段时日无论他们如何恳求,季向庭也不曾松口教第二套。
人总是贪心的,从前做剑奴时他们只想要一顿饱饭,少挨一顿鞭子,可如今被季向庭赎出来住在院落之中,已是衣食无忧,他们便忍不住想要更多。
他们从未像此刻那般渴望过力量。
可仔细想来,这三月的日子更是千篇一律的无趣。
清晨绕着山头跑一圈,一个时辰之内若是跑不完中午便只能啃馒头,下午便琢磨季向庭琢磨的剑招,而这位剑圣之子在坐在一旁一心二用地看话本,除了几人招式用错被纠正一二,便再不管。
到了晚上,他们便要同季向庭对招,三个月过去,仍是无法在对方手中走过十招。
在多数人看来,这三个月自己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而季向庭不急不缓的态度更是让他们泄气。
从前他们之中还有不少人觉得季向庭作为剑圣之子,如此谨慎是为了藏私,可今日惊觉自己身上不知不觉发生的改变,他们终于隐隐明白季向庭平平无奇的举动背后,或许并不简单。
季向庭瞧见他们神色各异,弯起眼睛:“同我估计的时间差不多,如今你们再使剑法看看?”
不用他多说,庭院内各色灵力亮起,合在一处竟是要比日光还要耀眼几分,少年们迫不及待便召出本命剑
庭院中顿时风声阵阵,季向庭安然呆在缭乱剑影中央,指尖凌空点了点,整座山头便被他的灵力笼罩,半分声响也传不出去。
此刻连庭院也拦不住这些少年撒欢,他们再一次比划起早已烂熟于心的剑招,眼前几人合抱的粗壮树木便成排倒下,他们却不曾有任何力有不逮的感觉。
内府灵力不知何时竟涨了一大截,缓缓流淌在他们经脉中,从前的凝滞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正是因为季向庭从不刻意让少年们一板一眼地学剑招,因而如今他们的姿势虽不标准,却比原本的剑法多了三分独属于自己的灵动。
这是旁人无论如何也学不去的东西。
若非季向庭在场,他们非要出去再绕着山头跑一圈,才能抒发心中的快意。
相较于其他人的喜形于色,李元意明白季向庭的能耐,收起剑勉强维持住宠辱不惊的模样,回身朝白玄望去,却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剑光削去半片衣角。
“小师弟,你怎么……!”
白玄停下手中动作,面上比李元意还要惊讶几分:“我也不知,只是突然……”
江潮在一旁看得仔细,眼中难得浮现几分赞赏之意:“你如今比应家一些修行散漫的中阶弟子还要强上不少,若他们遇上你,怕是难逃。”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齐齐望向庭院之中正惬意咬着西瓜的季向庭,目光灼灼。
白玄喃喃自语道:“季公子……莫不是仙人罢?”
年纪轻轻修为便能独步天下,就连教人都颇有心得,看样子还颇为擅长厨艺,这世上还有他们季公子不会做的事么?
“季公子!你可当真厉害,我算是服气了。”
“喊公子也太生疏了,既然我们日后要将这些仙门都打个遍,大家都是兄弟,不若便喊大哥罢!”
“你可真会给自己贴金!从前便数你对公子怨言最多!”
“这不是我……有眼不识珠嘛!”
在山中胡闹了半天,少年们终于收了心,自发便朝季向庭蜂拥而去,顷刻间便将人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再不见从前半分犹疑与阴郁。
就连剑奴之中性子最独的十一在这三个月里也与他人打成一团,那日欺负他的三名剑奴反而成了最向着他的人。
他此刻被人潮簇拥着挤向季向庭,眉头一皱,嘴角却不自觉扬起一点笑意。
无人能料到,季向庭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在这支从五湖四海凑成的杂牌军里站稳了脚跟,当仁不让地成了所有人心中都敬重的统领。
季向庭对他们如此反应并不意外,含笑摆了摆手。
“大哥便大哥,随你们怎么喊,可别急着高兴,若我没料错,再过几日,你们便要上战场同别人你死我活了。”
嘈杂声音停下一瞬,却在转瞬又被更大的浪潮淹没。
“自我给这些仙家做剑奴起,便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如今能与他们斗一场了却心中恨意,也算如愿!”
“我没什么志向,但既是季……大哥救我一命,自然要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季公子。”
一片此起彼伏的声响中,属于岁安的声音直直传入季向庭耳中,他皱了下眉,拨开人群便往外走。
少年们顿时沉寂下来,疑惑又不安地看着季向庭的背影。
“季大哥……怎么了?”
“嗐,都怪我方才心直口快,季公子别往……”
季向庭伸手一阻,回过头来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眼前剑奴的脑袋。
“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也与你们无关,别乱想。”
院落之外,岁安看着眼前倒伏一片的树木,折扇一展望向朝自己走来的季向庭。
“看来季公子这段时日埋首于别院里,倒是颇有成效?”
季向庭挑了挑眉:“若是岁安副使愿来帮把手,我便不必两头跑,如何?”
岁安叹了口气:“你以为你这处别院能相安无事至今,是谁替你挡了去?”
季向庭似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眼尾弯起:“如今是挡不住了?”
岁安将手中信笺递给他,开口道:“云霁亲笔,认为你血脉有异,让你单独前去与她密谈。”
“坊间已有传闻,你身上的剑实则出自云家,当年季月将云家前任家主的剑与自己的本命剑合二为一,才有了寒洲剑如此威力,如今云家望你能物归原主。”
季向庭晃了晃手中纸页,不由笑道:“密谈?怕是人尽皆知罢?我的血脉有何异常,总不能是我爹与她生的罢?”
岁安神情微妙地瞧了季向庭一眼:“坊间传闻……确有此说。”
季向庭诧异地眨了下眼,半晌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
“若当真如此,那你们家主可真成禽兽了。”
薄情寡义的一家之主巧取豪夺同母异父的弟弟,难怪坊间这传闻喧嚣尘上,让岁安都有所耳闻。
岁安折扇顶了顶额角:“自你身份暴露后,便许久不现于人前,亦不出面辩白,如今众人皆认定你是做贼心虚,已是对你极为不利。”
“应家同样受此牵连,就连应家内部子弟都在对家主施压,要家主撤去对你的袒护,给众人一个交代。”
话至此处,岁安顿了顿,望着季向庭满是兴味的视线开口道:“你说的契机,我想已经来了,打算如何做?”
季向庭弯起唇角:“如此盛情相邀,若不去,岂是叫人寒心?”
说罢,他又拍了拍岁安的肩膀:“这何尝不是你的机会?你不是惯爱装可怜占人家便宜,正好接着此事用苦肉计试探一番夜哭,瞧瞧在他眼中,你与应家,孰轻孰重,如何?”
岁安折扇一开拦下季向庭的手:“说罢,要我帮什么忙?”
第75章 设局
夜色如水,兴奋了一日的枯荣军们终于精疲力尽,除却隐约鼾声外,庭院之中静默无声。
一片黑暗中,木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一道黑影灵巧地窜上屋顶,一路踏着砖瓦疾行,却半分声响都不曾发出。
直到靠近山中一处溪流,他脚步才渐渐放缓,看着月色下逐渐清晰的两道身影:“季公子。”
季向庭回过身来:“你来了。”
十一无声打量片刻站在季向庭身侧的岁安,才开口问道:“云家之事我已知晓,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树影婆娑,在月光红映在季向庭的脸上斑驳一片,将他的神情照得晦暗不明。
“再过一日,我会放出消息,应云霁夫人的邀约往流云原去。”
“公子是想叫我同行?”
“非也,”季向庭将腰间令牌解下递给他,“你与我一同出发,如此才能掩盖踪迹。”
“我身处流云原必会被云家严防死守,因而我需要你做我的耳目,在一个月内替我做两件事。其一,替我往应都原递消息,其二,将枯荣军带入流云原。”
“届时岁安副使会绘图于你,你须赶在我之前入城。”
十一垂下眼眸,沉默半晌才开口:“十一难堪大任,怕是要给公子添乱。”
季向庭挑了挑眉:“五年前唐家曾有三名长老接连暴毙,唐家直至覆灭都不曾查出此事的真凶,因为所有证据皆是自相矛盾。”
“十一,一个人可以会几种剑法?”
十一猛然抬头,手中灵力在黑夜中明灭闪动,却又终究沉寂下来。
“你怎么知道?”
“你悟性极高,我教的剑法对你来说太过简单,尽管你与我对招时藏拙不少,然你每一式的起手却都截然不同。加之你分明修为尚可,然剑招却又太虚,所以第一日才会设法偷袭于我,而这又恰巧让我知晓你极擅隐匿气息。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学得太多太杂,而少了功夫钻研。”
“否则唐家剑奴中,为何独独拥你为他们的首领?”
季向庭看着面色沉郁的十一,摊了摊手:“岁安副使亦在我身侧,若应家与我当真想追究此事,你如今绝不会安然无恙。如今,你可还说自己难堪大任么?”
十一直直望进季向庭的眼中,两人目光交错试探数个来回,他才终于伸手接过对方手中的腰牌。
“我会想办法让剑奴们混入流云原中伺机而动,若有消息,我亦会告知岁安副使。”
岁安站在一侧把玩着扇子:“此去小心,你们季公子可是特意嘱咐我要多留心你的情况。”
季向庭含笑瞥了眼身旁的人,颔首道:“这两日安心修整,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十一默不作声地垂下头,眼神又再次恢复先前疲惫又无神的模样,转身欲走,却又在几步后顿了一下,再度开口。
“我既能背叛旧主,同样也能背叛你。”
季向庭神色如常,对他的话语毫不意外:“用人不疑,至少眼下我们称得上志同道合,不是么?”
十一脊背一僵,却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去。
潺潺溪水边再次静下,岁安折扇一合,瞧着一旁老神在在的季向庭:“你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可越发长进,你若是信他,便不会来找我帮忙盯着。”
季向庭无辜地摊了摊手:“岁安副使,这何尝不意味着我对你万分信任呢?”
岁安唇角一抽,被季向庭刻意掐起的一波三折的语气激出来满身鸡皮疙瘩,整个人往后连退三步。
“这事你不打算与家主说?”
季向庭愁了几日的问题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穿,眼下彻底没了逗人的心思,只好苦笑道:“我没想好,我若将此事告诉他,以他的脾性怕是要将我拘在应府,可若是先斩后奏,怕是回来会更生气。”
岁安看着季向庭一筹莫展的模样,脸上带了几分揶揄。
“季公子还是自求多福罢。”
“知道夜哭快回来了,你可别再散德行了!”
季向庭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忍不住笑骂一句,终于将这惯会落井下石的糟心玩意儿赶了回去,一个人坐在树下凝眉沉思。
此番单独派十一行事,他心中却是试探意味更浓。
前世诸多真相虽仍在迷雾之中,然战场上的背后一刀,却让他无法忘却。
若是那祸乱之因直接出手,他断然不会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想来也只能是他蛊惑了枯荣军中的人,才会让他毫无防备地受此重创。
恰好,十一便是前世终局时站在他身后的寥寥数人之一,他不得不防。
只是应寄枝身上禁制摇摇欲坠,若是那抹灵识当真突破封印,怕是眼下再警惕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自唐意川体内剥离出的镜片,自上次的幻境后,此物便再无反应,然其中却仍有灵光闪烁不已,让季向庭没来由地觉得熟悉。
为今之计,还是先将云天明体内的镜片取出为重。
两日后,清晨。
沉寂了三个月的季向庭忽然当众应下云家的邀约,并允诺三日后便会到流云原。
仙界上下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仙门三家之间那点陈年往事再次被人翻出来,在茶余饭后聊得津津有味。
流云原,云家。
云天明坐于高台上,身旁坐着位容貌艳丽的女子,眉眼间与他像了八分。
门外有弟子捧着信笺匆匆走入,跪地一礼:“家主,云家探子回禀,季向庭的确独自一人往流云原而来,期间不曾有任何隐匿行踪的打算。”
女子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偏头去看云天明,却又在对方不耐的视线下整个人一抖,掐了掐手心才维持住端庄模样。
她面色苍白,不时握着帕子低声咳嗽,仿佛当真大病未愈的模样,垂下眼睛点了点头,轻声开口:“务必盯紧了,保证季公子的安全。”
云家子弟瞧了瞧云天明的神色,才低头应是,转身退下。
“家主,以季向庭狡兔三窟的脾性,绝无可能三个月后忽然改变主意独自前来,他到底是何用意?”
云天明皱眉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可无论话语还是气度皆与他记忆中的人截然相反。
这段日子诸事不顺,就连唐意川身死,他也不过难过了几日,人前仍是一副温良模样。
然一日痛过一日的刑罚终究让他再承受不住,便是瞧着这张喋喋不休的嘴,便忍不住心头厌恶。
“闭嘴。”
女子被阴冷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便瞧见云天明极为难看的神色,顿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再看。
“家主饶命!”
云天明低头看着眼前不住颤抖之人,不由冷笑一声:“养你这般久,让你演她都演不好。”
“季向庭有何盘算与我何干,他敢一个人来流云原,便无人能救他,便是应寄枝要硬闯,也得事出有因才行,应家已有不满,他敢拼着让应家分崩离析的风险来救人么?”
话至此处,他神情狰狞一瞬,猛然捂住胸口,才将陡然升起的刺痛感压下,闭目调息片刻,才终于勉强戴回了先前的温和假面。
女子从未见过自己家主有这般疯魔又癫狂的一面,整个人惊骇不已,一双眼眸顿时蓄满了泪珠。
“把你的身份演好,日后你便能当云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家主至亲,若是露馅被外人知道,我也保不住你。”
他自高台上起身走下台阶,神色温和地将掌中绣帕递给面前之人。
女子浑身一抖,咬着唇才将眼泪生生逼退,已是彻底发不出声,只好不住地点头,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彻底在云天明喜怒无常的态度里灰飞烟灭,伸手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便匆匆退下。
云天明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笔搁下,唤来云家副使。
“自季向庭踏入流云原起,为了云霁夫人的安危,所有城池戒严,不得进出,违令者,找由头动手解决便是。”
他仰头靠在木椅上,神色恹恹地伸手:“今天的药呢?”
“家主,您今日的量已经吃完了,能缓解您症状的草药皆在云家,如今也只剩几株,按您的用量……怕是撑不过一个月。”
云天明皱起眉,终究是摆了摆手,将身上如影随形的疼痛咽下。
又两日,流云原,寒水城。
季向庭驾马入城,身后紧追不舍的视线终于消散。
他回过头去,见城门口驻守的云家子弟神色紧张,他甫一走入,厚重的城门便轰然合上。
唐家覆灭后,云家派往的子弟带着钱财尽数回归云家,加上蚕食的土地,流云原内一片欣欣向荣。
便是寒水城这一边远小城,如今亦是行人如织。
一衣袍华贵的年轻修士带着几名侍从自人群中走出,看着季向庭便满面笑容地快步走来。
“季公子不远万里前来,当真辛苦,家主已在都城设宴替公子接风洗尘,且随我来。”
季向庭翻身下马,笑吟吟地牵着缰绳:“副使稍等,总得先将我这马安顿好,才能同你们走。”
副使笑了笑,身后两名侍从极有眼色地上前替人牵马,却又被季向庭拦住。
“我自己来便好。”
副使连连摆手,不着痕迹地将季向庭的退路挡住。
“此等小事何必劳烦公子?让侍从去做便可,公子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往都城去歇一晚为好。”
季向庭弯起眼睛盯着那使者许久,终于从善如流地将路让开。
“云家主既如此盛情相邀,我便却之不恭了。”
副使紧绷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松懈下来,引着人往前走。
话语间,街上一书馆老先生正训着自家学生,与季向庭擦肩而过。
“日日读那话本有何用!十卷书只背会了四五卷,当真懈怠!”
“我爹与我说了,他与城主府中有些矫情,许是能为我谋份差事呢!”
季向庭眸光一闪。
第76章 伪装
“季公子,可是看到什么了?”
季向庭眨了眨眼,伸手指了指一旁正热火朝天卖着烧饼的小摊:“我闻着味道不错,副使不如来一块?我请客。”
副使凝眉扫视着周遭景象,良久才收回视线,无奈地笑了笑:“季公子,家主与云霁夫人等您许久,若是再拖,属下也不好办。”
季向庭遗憾地望了眼那热气腾腾的烧饼,从善如流地近乎是被人催着往前走。
临行前,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身后的死胡同,唇角一勾。
云家都城与寒水城相去甚远,一行人仍是生生在天黑之时入了城,季向庭每过一道关口,不过半个时辰,城门便已戒备森严。
直到此刻,云家都城的城门也在季向庭踏入城中时沉沉落下。
此刻整个流云原都成了为季向庭量身打造的囚笼,逃脱不得。
月色下,季向庭笑眼一望巷子里隐约露出的数双眼睛,终于在副使开口时出声打断。
“这位副使,我日夜兼程来云家做客,却连只烧饼也吃不上,如何能算仙家的待客之道?”
副使一愣,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季公子,如今局势不稳,仙门旧事已是让外面议论纷纷,若不早些将此事办完,怕是又要……”
季向庭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身后紧闭的城门,挑了挑眉:“我看外面是看不到此处的热闹了,这位副使,我说得可对?”
话语含笑,然无形的威压却骤然自他身上漫开,分明只是漫不经心的试探,却足以让副使额头见汗。
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眼前这人分明对家主的盘算一清二楚,却主动来赴这鸿门宴,眼下尚不清楚季向庭是否留有后手,若是将人逼急了,怕是自己也落不着好。
心思转过一轮,副使终于退让一步,温和开口:“这……确是属下心急,是属下考虑不周。如今夜色已深,云霁夫人久病初愈,自然也该休息,密谈之事,亦可明日再议。”
“哦?”季向庭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人,“你们家主倒是好说话。”
副使心中一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已有些招架不住他话中深意,只好一边赔笑,一边将人往云府偏殿引。
“季公子早些歇息,若有什么要事,尽管吩咐侍从。”
说罢,那副使便匆匆离去,合门的刹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阴沉。
相较之下,背层层围困的季向庭则自在许多,在侍从们的监视下神色坦然地坐在床榻上,随手摆弄着床头雕花。
“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方才在寒水城里瞧见的那家烧饼,辛苦你们,可否替我去跑一趟?”
侍从们彼此对望一眼,低声开口:“公子,天色已晚,那铺子怕是已关,云家亦有合口的饭食,您尽管吩咐。若实在想吃,小的明日再替您买。”
季向庭扬了扬眉,神色无辜:“你们副使可是说了,能让我尽管吩咐,怎么?我千里迢迢来此,让你们副使催着赶了一路,便不能让我差使你们买只烧饼?”
侍从们低着头,心中叫苦不迭。
分明副使太过焦急,让人心中不爽,如今遭罪的反而是他们这些地位不高的小弟子。
剑圣之子,果真傲气。
可纵然再不喜,此刻他们也只能按耐下来,彼此低语片刻,才开口妥协:“公子稍等,小的去吩咐。”
季向庭仰头靠在床榻上,懒散地哼出一声,算是应答。
寒水城。
华灯初上,灯火阑珊中,街上越发热闹。
云天明到底比唐意川更在乎名声,因而眼下仙门之中虽暗潮涌动,云家却始终不曾将这蓄势待发的矛盾公之于众,是以城中百姓只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并未有多少草木皆兵的惊恐。
暗巷中,几名云家暗探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街角门可罗雀的烧饼摊,终于皱起眉。
他们已在此处订了一个时辰,这小摊老板瞧着年纪尚轻却衣衫破旧,身上还背着只简陋的书篓,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显得格外青涩。
这样的少年他们见得太多,家境贫困,又生来没有剑骨,与仙家无缘,连被卖做当剑奴的资格都不曾有,却仍有一身骨气,不愿去做那苦力,妄想用寒窗苦读,换来城主府中的一官半职。
无论他们如何查探,都找不出这少年身上的任何异样。
季向庭执意要吃这里的烧饼,当真只是借题发挥,以解副使怠慢之怒么?
几人对视一眼,终于有一人走出暗巷,来到那烧饼摊前开口道:“店家,你这烧饼怎么卖?”
少年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瞧了一眼一袭黑衣的修士,便抖抖索索地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开口:“五、五钱一只。”
“行,给我拿三只。”
无人瞧见处,那云家暗探背在身后的指尖掐着灵光,只要这少年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第二日暗巷中怕是便要多一具尸体。
暗卫皱眉瞧了眼鹌鹑似的人,忽然伸手一按对方的肩膀,那速度极快,少年还未反应过来,肩膀便彻底无法动弹,顿时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不至于惊叫出声。
“主顾金贵,不喜旁人来碰,还是我来挑罢。”
少年猛地点了点头:“好……”
丝毫不曾察觉暗卫手中抵在他后背命门上的灵光。
远处正开着茶摊的中年男子察觉到少年摊前之人,不由笑道:“小子,这么多天摊可算碰上主顾了,这下又够几日书钱了不是?”
少年被吓得都快哭出来,却仍强作镇定开口道:“是、是啊!王大哥……”
暗卫皱了皱眉,微微侧身一瞥,此处动静已惹得不少人注意,显然有不少人认得这少年。
若是再拖下去,怕是要引来骚乱。
他不再多言,随手挑了三只让人装在纸包中,便转身离开,片刻后便借着夜色窜入暗巷中。
“师兄,情况如何?”
那云家暗卫神色晦暗,将手中三只烧饼掰开,除却阵阵香气外,再无任何暗号。
仿佛当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烧饼。
难道他们的怀疑当真只是多此一举?
暗卫偏头望着街角惊魂未定的少年,犹豫半晌终是开口:“先回去。”
待身后几道视线消散,烧饼摊里的少年才松了口气,一旁茶摊的大哥见状招了招手:“吓坏了罢?来喝杯茶压压惊,我请你。”
少年愣了一下,左右瞧了瞧,才起身钻入对街的茶铺之中。
茶摊内冷冷清清,少年捧着手中热茶,看着一旁歇脚的教书先生与弟子,开口道:“不若一起?人多些才热闹。”
那老人掀起眼皮瞧一眼,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四个人便围坐在一起。
烧饼摊内的少年将几人左右打量一番,终于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
“江潮师兄,你这般我差点便要认不出来了。”
那茶摊汉子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同样惊异:“我也不知十一兄竟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手段。”
教书先生咳嗽一声,抿了口茶:“长话短说,方才我与元意兄同季公子碰了面,已将消息递了过去,他已明白我们的意思,才会让那些云家暗卫前来递消息。”
扮作烧饼摊老板的白玄闻言皱了皱眉:“可那时云家暗卫,绝无可能替公子递消息啊?”
李元意思索片刻,开口道:“季公子能差遣暗卫前来,便已证明他如今已身在云府,你细瞧这些暗卫衣袍纹路,比先前监视我们的那几名暗卫样式更为繁复,显然是高阶子弟。”
江潮接过话茬:“如今公子在云府,定要严防死守,这些人自然是从云府而出,可先前我们并未察觉到城门有开,若是动用灵力奔袭,也定然会引来骚乱……”
“所以他们定然有野道一类的近路。”
十一侧首望向白玄:“那药粉你可加了?”
白玄点了点头:“方才我听季公子特意提了一嘴我那摊子,便留了个心眼撒了药粉,那些暗卫经过之处,如今定有烧饼的香气!”
李元意点了点头,然眉宇间仍有忧色:“可若真有暗道,想来也定是守备森严,若我们要将剩下的人运进城,怕是也要打草惊蛇。”
十一抿了抿唇:“先将那暗道找出来,公子既不曾开口,想来便是照先前行事,我先将此事告知岁安副使,他许是有办法。”
“你们务必小心。”
几人点了点头,片刻后,教书先生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街巷中,醉醺醺地带着小弟子往前走,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摔了一跤,诶呦了好半天才在弟子的手忙脚乱中站起身。
无人瞧见他手中书卷少了一页,轻飘飘落在角落。
应都原,应府。
一袭白色身影自夜空掠过,直奔主殿而去。
“家主,流云原传来消息,季公子已身处云府,潜入城中的枯荣军士已找到云家暗道,但暗道守备森严,无法将虽有枯荣军士偷渡入城,故向应家求援。”
烛火之下,应寄枝怀中抱着一只狸奴,桌边搁着季向庭顺走的小鱼干,小家伙却无甚胃口,无精打采地蜷缩在季向庭的外袍中。
案牍上公文堆叠,应寄枝的目光却只落在桌上的银链,神色冷凝。
岁安只瞧了一眼那桌上之物,心中先替季向庭叹了口气。
有人又要遭罪了。
“昔日望尘山中曾有不少云家子弟意欲向应家投诚,属下以此作投名状,让他们互相残杀便可。”
岁安看着应寄枝不为所动的神色,犹豫半晌复又开口:“家主,季公子暂且无碍,即便他的确……行事莽撞,但为了大局,还望家主莫要冲动。”
话至此处,沉默不语的应寄枝终于眼眸一动,望向面前之人,眼眸中的霜雪足以将这世间万物洞穿。
“季向庭还要你做什么?”
第77章 诡谲
岁安闻言一愣,神色茫然地抬头:“家主,属下只是替季公子传话,并未……”
话还未说完,他便在应寄枝漠然的注视下闭上嘴,坦白道:“季公子托属下帮忙照看,不过以季公子的谋略,许是要属下以身作饵,以定云家军心,如此,家主若要与公子里应外合,也能让云家措手不及。”
应寄枝垂下眼帘不再开口,岁安识趣地起身退下,却又在殿门处一顿,犹豫片刻开口。
“此事是我与季公子之间的交易,还望家主莫要告诉夜哭,免得他伤……不,破坏计划。”
那脱口而出的字眼被替换,岁安思索一阵,不由自嘲一笑。
夜哭这木头,便是知晓自己背叛应家,也只会面无表情地来取自己性命,又如何会伤心?
应寄枝没有应答,岁安却早已习以为常,正欲阖门时却听见主殿之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万事小心。”
岁安愣在原地,良久才弯起唇角,心里那点忧虑被这短短四字冲散。
分明话语中寡有情绪,但却极为难得。
第二日清晨,季向庭早早便被侍从唤醒,赶往主殿。
侍从们一路战战兢兢,生怕眼前这位不好惹的公子再度出声刁难,然而一路上季向庭面上带笑,不时与他们攀谈两句,与昨日的咄咄逼人大相径庭。
仿佛昨夜的针锋相对,当真只是因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烧饼所致。
侍从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对季向庭的攀谈不为所动,套不出任何话。
季向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当真无趣。”
不远处,守在主殿门前的云家副使瞧见季向庭的身影,三两步便走上前来。
“季公子,云霁夫人已在殿中等您良久。”
季向庭挑了挑眉:“那你们家主呢?”
副使一愣,旋即笑道:“此事是剑圣与夫人之间的旧事,家主若是插手,难免失了公正,如何裁断,当有你们二位决定。”
季向庭勾了勾唇角,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那云家副使,便伸手推开了门。
高台之上坐着一位仪态端庄的女子,满面病容却仍遮掩不住眉目间的英气,一双眼睛灵动无比,此刻单单是垂下,便无端生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应寄枝的模样肖似其父,然眉眼间的风骨,却与云霁别无二致。
只是有些东西纵然模仿得再像,假的也成不了真的。
季向庭打量片刻便收回视线,思绪不由自主地跑偏。
若是如今高台上这般瞧着自己的是应寄枝,眼下他怕是已经忍不住色令智昏,要同人厮混到一处了。
“归雁?多年不见,同你爹越发相像了。”
“云霁”盯着季向庭的脸瞧了许久,似是怀念般垂下眼睛,嘴角弯起一点笑意。
“是么?我却觉得我与我娘亲更像。”
季向庭将木椅拉至主殿中央,气定神闲地坐下看着高台上的女子,大马金刀的模样仿佛自己才是兴师问罪的那个。
“夫人不如先说说,我如何血脉有异了?”
“云霁”一皱眉,有些无奈地开口:“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归雁莫怪。”
季向庭松了口气,挑眉笑道:“还好不似传闻所言,我亦是你的骨肉,否则夫人怕是要受不了。”
云霁一愣,便听眼前青年轻描淡写地开口:“否则我与夫人的孩子厮混,岂非坏了伦理纲常?”
云霁睁大眼睛,脸上的从容差点维持不住,半晌才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归雁说笑了,先喝杯茶,寒洲剑一事我们可以慢慢谈。”
云霁抬手一挥,便有侍从端着托盘上前,替季向庭斟茶。
季向庭垂眸一瞥,便将茶盏推远:“喝茶便不必了,早些结束,夫人也好接着养病。”
高台之后,一墙之隔,云天明坐在桌案前,听着墙后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神色晦暗。
“家主,侍从身上的迷香已放入茶盏中,便是季向庭不喝,亦能让他失去反抗之力。”
云天明应下,目光落在一旁的冰棺上。
百年匆匆而过,在其中沉眠的云霁却仍似生前鲜活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至亲。
他缓缓走上前去,瞧了棺中人许久,面上逐渐浮现起极为复杂的神色。
既是厌恶,又是怀念。
良久,云天明才收回视线,靠着棺沿坐下。
“或许你当初所言说得极对,若我不在乎这云家主的名号,倒也不必受此折磨这般久。”
许是身上折磨自己多年的诅咒终于能够消除,他难得有闲心回忆起从前的往事来。
那日送云霁出嫁,他们两个仅剩的兄妹情谊便走到了头。
模样与自己像了八分的女子凤冠霞帔坐于铜镜前,却不见多少羞怯,眉目间皆是霜雪。
彼时云天明尚且年轻,不敢去看这样的视线,只是匆匆替人盖好盖头。
“兄长。”
云天明手中动作一顿,低头看向自己的妹妹。
即便那双太过明亮的眼眸已被红布遮盖,然云霁话语中的寒意却仍让云天明如坠冰窟。
“兄长养育我多年,如今出嫁,便已将恩情尽数还清,临行前唯有一句话向告诉兄长——”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能拉住你的人已不再,若兄长再执迷不悟,日后万劫不复之时,无人再会救你。”
云天明仰头闭目自回忆中抽离,良久哼笑一声。
“真是报应,你等的人早便死了,如今他儿子却同他一样难缠。”
“家主——!”
匆忙脚步声渐响,云天明皱眉站起身,沉声低斥:“何事这般慌张?”
副使神色肃冷,来不及行礼便急急开口:“家主,暗道有云家子弟暴乱,死伤众多,若不尽快镇压,怕是要引起百姓骚乱。”
云天明五指一拢,神色顿时难看至极:“季向庭孤身前来,绝没有如此本事……是应寄枝。”
副使闻言一惊:“如何可能?流云原的应家暗卫皆为云家所控,断无可能教唆这些叛徒掀起如此大的骚乱……”
“去查,从云家抽调人手将此处暗道看死,绝不能让有心之人进来。”
副使点头应是,却复又开口:“时机如此之巧,想来季向庭定然早有对策,若此时再行事,是否……?”
云天明眯了眯眼眸:“他势单力薄,再拖只会徒增变数,待他落入云家之手,这些人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一炷香后,我亲自去押季向庭。”
千里之外,寒水城中。
空无一人的暗巷尽处,封死的石墙悄无声息地开启,露出内里的暗道,此刻暗道中飘散着浓烈的血腥气,若有人走入,便会瞧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云家暗卫,竟都是自相残杀而死。
十一轻巧地翻身走入暗道,皱眉扫视一圈,才朝身后低声开口:“快走!”
在他身后,一队身披斗篷的修士脚步匆匆,无声无息地跟在十一身后,朝暗道深处走去。
“动静闹这么大,怕是云家一会便要发现了,我们这些人可来不及赶到都城……”
江潮回头望了眼空无一人的暗巷,神色冷凝:“岁安副使既如此安排,季公子亦不曾反对,定然有他们的深意,趁着云家军还未察觉,还是抓紧赶路为上。”
话音刚落,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走在最前处的十一眉头一皱,立时回身:“云家军来了!速速戒备!”
云家副使执剑走在空无一人的暗道中,剑锋处灵光明灭,即便是白日,此等景象在幽长小道中仍显得无比诡异。
他耳朵一动,似乎在风中听见什么异响,手中长剑顿时打出一道剑光。
“谁在那里?”
一阵响动后,几名穿着云家副使的暗卫灰头土脸地现出身形,跪地一礼。
“副使!此地云家暗卫被叛徒尽数歼灭,我等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
云家副使眯了眯眼眸,低头看着那三名云家暗卫,开口道:“哦?那你们可有瞧见这些人是谁指使的?”
为首云家暗卫浑身一抖,低头不敢看人:“不……不曾,小的只是听到那些人口中喊着要替应家卖命,应当是与应家脱不开关系……”
副使哼笑一声:“既如此,他们何必要留着你们,专程来替云家通风报信呢?”
那云家暗卫顿时慌张地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炫目剑光便骤然逼近,避无可避。
“云家副使,许久不见,怎么这般暴躁,自家人也要动手。”
清朗声音响起,来势汹汹的剑光被一把折扇轻而易举地拦下,模样俊秀的青年自街角转出,拦在这几名云家副使身前,笑吟吟地望向副使。
在衣袍遮挡下,云家暗卫脸上终于浮现几分真切的惊讶来。
岁安副使怎么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此处?!
他眼眸转动,微微侧身往身后转角处望去,掩在长袖之中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往后摆了摆。
此刻所有人的主意都在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上,云家副使讶异地挑了挑眉,身后的云家军齐齐拔剑对准来人,神色冷冽。
“岁安副使再此处现身,便是要认罪了?”
岁安看着眼前警惕不已的人,神色自若地叹了口气:“云家副使,我此番来可是为了帮你,又有何罪?”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露惊色,云家副使更是被这故弄玄虚的姿态弄得惊疑不定。
“应家与云家如今早已水火不容,应寄枝如何会派你来帮云家?”
岁安弯起眼睛:“我可没说过,我此番来是替应家办事。”
第78章 背叛
“云霁夫人于我有恩,如今骤闻夫人归家,自然要前来拜访一番。”
这话着实太过荒唐,副使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岁安副使,还是莫要信口开河为好。”
岁安把玩着手中折扇,在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神色自若:“我一字一句皆不骗你,否则我为何孤身一人前来呢?”
副使不再言语,长剑一横便架在岁安的脖颈处:“暗道之事,是否为副使所为?”
岁安偏了偏头,脖颈处顿时多了一条血线。
“是我。”
话语落下,暗巷之中蓦然寂静下来,岁安颈侧来势汹汹的剑锋却不曾前进半分。
“怎么不动手了?”
岁安笑吟吟地望着眼前之人,眉眼间是十成的有恃无恐。
岁安如此精明之人,敢如此以身犯险,定然有后招,看他如此气定神闲,若自己当真出手伤他,便中了他的招。
云家副使心念急转,半晌咬着牙开口:“为何?”
岁安摊了摊手:“副使,我这般做自然是为了帮你,云家暗卫里混了不少应家的钉子,应寄枝防着我,我不知在这暗道中藏了多少通风报信之人,便索性都除了,想来云家也不缺这些精锐。”
云家副使眉头越皱越紧:“你要背主?”
岁安折扇一摇:“如何算背主?不过是家主对云霁夫人心有怨恨,不愿施救,而云霁夫人对我有知遇之恩,自然舍不得她香消玉殒,便私下来助她一臂之力。”
“至于这些死去的钉子……此事你知我知便可,如今局势动荡,云家主为保云霁夫人无恙,处理几个叛徒,也并不意外。”
副使不为所动:“传闻中岁安副使唯利是图,又如何会为了旧主冒如此大的风险?”
岁安笑了笑:“副使当真懂我,只是如今局势动荡,我不愿再为应家摆布,在这之前,先要将我体内的引心蛊解除,此物是云霁夫人研制而出,自然要来找云霁夫人帮忙。”
副使皱了皱眉:“你如何证明?”
岁安折扇一开,将云家副使的长剑挡开:“这些叛徒身上皆有应家印信的信笺,查过便是,至于我是否诚信相帮……除非见到云霁夫人,否则我也百口莫辩。”
“副使,你人多势众,若要杀我自然不费吹灰之力,然我此前与季向庭走得极近,他来流云原的安排我亦知道一二,暗巷一事在季向庭的计划中本该无人知晓,亦是我将其闹大,才让副使能察觉……”
“更何况您也该知道,应家主对这位剑圣之子颇为在乎,届时若他失去理智强闯,你们怕是也不好办,若我在,许是还能拖延一二。”
“我诚意在此,一切……皆有副使决断。”
说罢,岁安便将折扇收入怀中,在刀剑之中举起双手,全然没有要反抗的迹象。
一时间,暗巷之中连风都凝滞,两拨人马在小道上狭路相逢,勾心斗角互不退让。
不知过了多久,暗巷外隐约有百姓的声响传来。
“此地怎么……有股怪味?”
“你瞧,旁边不是肉铺?有点血腥气也是正常,此处守军这般多,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副使眯了眯眼,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开口道:“那岁安副使为何要护着身后这群云家暗卫?”
神色仍旧警惕,然话语间却已有退让的迹象,岁安眼中浮起一层极为浅淡的笑意。
“自然是我信得过之人,否则这些暗卫,如何能被我尽数歼灭?”
“原以为你对应家有多忠心,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副使肃冷的神情扫过岁安身后,伸手扔出一只药瓶。
“你和你的人都把这东西吃了,我便让你去见夫人。”
岁安打开瓶盖,便见密密麻麻的红色蛊虫在瓶内蠕动爬行,层层叠叠堆在一处,模样骇人。
“此物名唤裂心蛊,若有半分不忠,家主顷刻便能让你们生不如死,岁安副使,请吧。”
岁安挑了挑眉,爽快地将蛊虫吞入口中,甚至从善如流地侧过身来,让副使瞧清身后亲卫是否吞下蛊毒。
“如此,副使可带我们走了?”
云家副使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将此地收拾一番,莫要留下痕迹,你们接管暗道,务必别再让任何人闯入。”
岁安跟在副使身后,手中折扇背在身后有意无意地摆动,便被身后的云家暗卫不动声色地扯了扯。
“岁安副使怕是早便发现我们的身份了罢?都怪我们太过急切,才会让这云家副使钻了空子,还公子以身犯险……”
“无妨,本就是要做这棋子,一切都在你们季公子的算计中。”
扮作云家暗卫的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
“可我们当真吃下了蛊虫,十一与剩下的枯荣军也被困在寒水城出不来,这盖如何是好?”
“你们几个在便已足以,这些枯荣军,本就要待在寒水城才对。”
李元意愣了愣,对岁安别有深意的话语一头雾水。
云家都城。
“我同云家主说过,寒洲剑已与我融为一体,若是要取,便是要我的名,云姨向来宽仁,应当不会做出如此之事罢?”
“云霁”皱了皱眉,神色犹豫:“我自是知道归雁的难处,可此事是我同你父亲的约定,寒洲剑本就是有云家剑骨在,若不收回,我怕是无颜再见云家列祖。”
季向庭叹了口气:“云姨的身体,当真别无他法么?”
“的确如此……”
季向庭站起身,抬头望向高台之上的女子。
“好罢,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们便没得谈了。”
他伸手一拍身旁的木桌,茶盏应声而碎,碎瓷片打着旋便直冲云霁面容而去,女子一声惊呼,却再来不及躲闪,将那张如花似玉的面庞割开一道血线,伤口处的皮肤顿时露出些许诡异的褶皱来。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么?”
“云霁”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鬓发,原本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漫上水色,顿时平添几分妖异色彩。
“归雁,你可太让我伤心了……”
季向庭皱起眉,下一刻他便觉眼前天旋地转,伸手一撑桌面,却更无力支撑,整个人软绵绵地往下栽。
他眼中金芒闪烁,欲开口将人禁锢,却张嘴无声。
“没想到你竟当真如此自负,敢孤身一人来云府,不留后招。”
云天明自高台后缓缓走出,看着眼前正勉力支撑的季向庭,手指灵光跃动,封住他周身经脉命门,才给人喂了药。
喉头处的滞涩感终于消失,然周身灵力却如泥牛入海,提不起气力,季向庭靠在木椅上,看着眼前卸下所有伪装的云天明,勾唇冷笑。
“云家主,我既敢来,你又如何敢确信我没有后招呢?”
云天明笑了笑:“寒水城中闹了这么大动静,想来也是季公子的主意。”
季向庭眼眸一凝:“你怎么会……”
“季公子,许久不见。”
厚重大门猝然被人推开,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向庭瞳孔一缩,侧身望去。
“……是你。”
众目睽睽之下,岁安神色泰然走至季向庭身旁,跪地一礼。
“见过夫人。”
“云霁”愣了一瞬,旋即温和一笑:“倒是许久未见小岁安了,短短百年便已当上应家副使,这些年辛苦你了。”
听见久违的称呼,岁安神色一软,抬眸温和地望向高台之上的女子:“没给夫人丢脸。”
“云霁”笑了笑,神色不自然地瞥向云天明。
“不知岁安副使前来,究竟为何事?”
岁安看了一眼靠在桌边动弹不得的季向庭,含笑开口:“为报养育之恩,岁安愿替夫人取出寒洲剑,还望之后夫人能告诉我……解除引心蛊的办法。”
话至此处,季向庭才终于冷笑两声,盯着岁安无害的脸沉声开口:“难怪你先前不曾犹豫便答应与我合作,原来是想做这二姓家奴。”
岁安晃着折扇,不急不忙地摇了摇头:“我唯利是图,只为自己卖命,要怪也能怪季公子自己看错了人。”
季向庭神色顿时阴沉下来,急火攻心下身上越发无力,低头不住闷咳。
云天明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场友人反目的戏码,偏头一瞥身旁的云家副使,对方便识趣地低声开口:“家主,我听他话语不似作假,更时逼他与那两名亲卫吃下了裂心蛊,若是有异心,必遭反噬,应当是没有问题。”
“看紧些,让他稳住应寄枝。”
云天明眼眸一转,一缕灵光打入季向庭体内,那人整个人一僵,便失去意识倒在桌上。
“岁安公子风尘仆仆,今日还是早些休息为好,待夫人需要你时,自然会开口,这人,我便带走了。”
岁安拱了拱手,目光划过被云家军士架起带走的季向庭,片刻都不曾停留,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无情模样。
“全凭夫人安排。”
主殿内终于沉寂下来,“云霁”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木椅上,才惊觉自己汗湿重衫。
当真是一波三折,若非药效及时,她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云霁”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不远处沉思的云天明,开口道:“家主,既然季向庭已落网,那妾身便能……”
云天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温和地弯起唇角。
“是啊,你马上便能自由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云霁”看着云天明脸上清风霁月的笑,耳垂一红,一颗心跳快两拍,像是被蛊惑一般轻声开口。
“什么……啊!!”
下一刻,“云霁”只觉胸口一凉一疼,整个人受不住地往前倾,愣愣地往下看。
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淋淋的窟窿。
她不可置信地喷出口血来,眼眶眦裂地望着眼前人。
“辛苦你……保全云家名声了。”
第79章 暗渡
泰荣一千零六十三年夏,云家之女云霁邀剑圣之子季向庭入流云原密谈,于寒洲剑上争执不下,终以季向庭出手重伤云霁,云家扣押季向庭为结果画上句点。
一时间街头茶楼成了城池里最热闹的地方,对叫人捉摸不透的变故津津乐道。
“这寒洲剑也当真奇诡,竟能惹得云家与那季向庭大打出手,闹得如此难看。”
“嘿,谁不想要这能让人修为一日千里的神剑?我看那云霁夫人怕也是想要这剑续命,才遭此劫难。”
“剑圣生前如此仗义,怎么儿子却这般小心眼?”
“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你有寒洲剑,你舍得拱手让人?”
“要我说这云家也太过嚣张,仗着季向庭孤苦无依,说是商量,说不准便是明抢,否则这剑圣之子何必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伤人?”
“可云霁夫人素有贤名在外,如今重伤未愈,如何也不能对她出手……”
“唉,也是,当真是将剑圣的一世英名毁得半点不剩。”
茶楼一角,一上了年纪的老者慢悠悠地品着茶,听着身旁人闲聊,小二弯着腰上前递给人一包冒着热气的瓜子,老者伸手接过,从袖口里掏出几块碎银落在桌面上起身离去。
街角一处私塾内,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老者推门走进,不满意地清了清嗓。
“如此怠慢,如何能出人头地!”
木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点景象隔绝,老者散漫的神情也顿时一收,露出内里冷肃的沉静来。
在他面前的并非是年轻书生,而是眼若寒星的枯荣军士。
“季大哥可有消息?”
十一卸去伪装,将纸包里藏着的纸条取出:“季公子被云天明拘在屋中,不曾有大碍。”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一拍桌子,低声开口:“那还等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区区云府还闯不得?”
十一回头瞪了眼那莽撞的少年:“安静些,如今寒水城戒严,那暗道我们怕是不能再闯,公子的意思也是要我们在此地待命。”
那剑奴愤愤别过头去:“眼下岁安副使也投了敌,我们早晚会被出卖,难道公子费尽心思让我们进流云原,便是在此处干等着么?!”
十一垂下头去看手中褶皱的字条,上头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今夜午时三刻,城郊树林接人。
他五指一拢,抬头道:“午时三刻,去树林。”
云府。
耳边水滴声不断,季向庭终于皱了皱眉醒来。
身上仍是提不起力气,他低头一看,手腕上两条粗壮铁链缠绕,叫人更是动弹不得。
当真是怕他又同上一回那般逃了,下了药也不放心。
他身处一间装潢清雅的偏殿中,屋门之外影影绰绰皆是云家子弟走动巡视的身影,而屋内四角更是各站了名侍从,虎视眈眈地望着季向庭,不敢有任何懈怠。
季向庭扫视一圈,便疲懒地靠在床榻上,自顾自思忖。
强抢寒洲剑的名声传出去,如何也算不得好听,眼下云天明抓他还缺个正大光明的缘由。
想来那位“云霁”怕是凶多吉少,一来能借机起事将罪责扣在自己头上,一来也能让真正的云霁出现,让云天明得以正大光明地剖剑来救。
若是这伤人的凶手是自己,那剖出寒洲剑来救被伤之人,便显得如此天经地义。
只是他怕是忍到强弩之末,才让这本该徐徐图之的阴谋急躁不堪,漏洞百出,才让自己与岁安有机可乘。
正思索间,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里头皆是我们的人,别想耍什么花样!”
“不过是与季公子叙叙旧,这位暗卫尽管放心。”
季向庭唇角一挑,天光自大开的木门涌入,他随手拿起桌边放着的砚台便朝人砸去。
“季公子,何必这般暴躁?”
季向庭冷笑一声,看着背光而来的身影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
“若是别人倒还好说,但对你……属实不配。”
岁安接住砚台放在桌边,看着层层禁锢的人叹了口气,扫视一圈周围,却连茶壶都不曾有。
他手中折扇在掌心敲打,两人一站一卧,一时竟无言以对。
最后还是岁安先开了口:“我与你脾性相投,此番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然我已查阅医书,曾有人剖剑而不死,云家主已答应我,此事之后定会保你性命。”
季向庭挑了挑眉反问道:“岁安副使,你是最懂得赶尽杀绝的道理的,这话说出口,你信么?”
“信与不信都不重要,即便是再缜密的阵法,也总有一线生机,我如今能做的,便是替你去抓住这缕生机而已。”
季向庭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岁安看着他冷硬的神色,神色终于浮上些许不忍。
“走至此处,我已没有回头路能走,唯有日后再赔罪。”
“三日后,云家主便会开启祭阵,皆是怕是天启大陆每一人都能瞧见那般景象,在这之前,我每日都回来看你。”
季向庭终于睁开眼,眼眸猩红地望向眼前虚情假意之人,手腕铁链不住晃动,惹得监视着此屋的云家子弟纷纷拔出剑来。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季向庭竟生生掰断了床榻一角,木屑飞扬,木刺深深嵌入他的掌心,鲜血淋漓。
岁安抬手一阻,在云家子弟的注视下走上前去,掏出洁净的软帕替人止住血。
“还请季公子爱惜自身。”
季向庭艰难挥开岁安的手,将手中被血染透的软布扔进他怀中,将那一袭白袍染脏。
“滚。”
身影交错的瞬息,季向庭唇瓣微动吐出无声二字,一道极为细微的灵光没入方帕之中,速度之快,让屋内众人都不曾察觉。
岁安摇头一叹,终于不再做纠缠,神色有些惘然地转身离去。
那讨人厌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眼前,季向庭这才重新安静下来,任由受伤的手垂落在床边,闭上眼睛恢复了方才半死不活的模样。
耳边收剑声不绝于耳,许久之后,有人粗暴地握住季向庭的手腕,将那伤口草草缠紧。
“别动任何心思,你伤了云霁夫人,便要付出代价。”
既向庭偏过头去,再无人发现处,对着墙角轻轻勾唇。
偏殿之外,岁安正要离去,却又被云家副使拦下,他地目光自岁安身上的血迹再到他手中血染的方帕上,眯了眯眼。
“岁安副使,可否给我看看?”
岁安愣了一下,旋即便伸手将软布递上。
“应家许久不曾有季向庭地消息,定然起疑,此物寄去,附信于应家主说明他为山匪所伤,正在修养,”
副使展开软布,目之所及只有几团血色晕染,瞧不出半分异样。
而方才他在门口听见两人的对话,也察觉不出其中深意。
他反复瞧了许久,才终于将那方帕重新还给岁安。
“信写完,让家主过目再寄。”
岁安点头应是,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去,朝暂居的宫殿处走去。
屋内,两名亲卫正不住踱步,眉头紧锁,听见屋门打开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开口询问。
“这血……副使,你可有事?”
“早便说了别去见他,副使当真心软。”
岁安摆了摆手,伸手拿过茶壶倒上一杯冷茶仰头喝下:“不必再提。”
而江潮与李元意耳边,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声音。
“你们季公子递给我的帕子,瞧瞧有什么用?”
借着岁安身形遮挡,李元意打开方帕,便瞧见上头凝结的血珠,过了半日也不曾干涸。
江潮皱了皱眉,蓦然想起什么,用灵力传音。
“公子曾替我们去除过蛊毒,莫非……?”
岁安挑了挑眉,指尖灵光一闪,方帕上凝结的血珠便被灵光包裹沁入三人体内,盘踞在心口躁动不安的蛊虫便渐渐平息,陷入沉眠。
“裂心蛊毒性不比引心蛊,若引心蛊虫足够厉害,自然能抑制云家虫蛊,只是若是子蛊,又如何能控制……啊。”
岁安话至一半,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叹了口气。
所以……唯有引心母蛊才能做到此事。
“家主当真是什么都给了你们季公子。”
这没头没尾的话语让李元意与江潮听得一头雾水,便索性换了话茬:“副使……人可是运出去了?”
岁安回过神来,弯起眼眸:“如今应该已是到了。”
入夜,寒水城郊,树林之中。
两名云家子弟推着木板车往前走,上头盖着一块白布,在震动间有什么东西自白布之中垂下。
仔细望去,才能看清那垂在车旁的是一只白皙手臂。
两名弟子神色不耐,动作更是粗暴。
“家主何不一把火烧了了事?还要我们运出来扔在此处。”
“谁又能猜到家主的心思?还是赶紧把事做了,呆在此地太久属实晦气!”
板车停在山林深处一土坑前,周遭是绿莹莹的鬼火蹿动,两名弟子将车上的尸体往坑中扔,便抖了抖肩膀快步离去。
“师兄,不再检查一番?”
“如此荒郊野林,谁会来此?在者,你刚才也是探过鼻息,人已气绝,还能死而复生不成?赶紧走!免得撞上不干净的。”
幽暗树林终于重新安静下来,唯有声声蝉鸣,趁着点点荧光越显诡异,不知过了多久,那被扔在土坑之内的白布忽然动了动。
有风吹起白布,夜色之中,那毫无气息的尸体蓦然皱了皱眉,艰难睁开眼眸,看着头顶漫天繁星,良久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她没死?
她抬手抚上胸口,被剑光穿透的伤口仍在作痛,终于将她的思绪拉回。
“这位姑娘,若是醒了,便同我们走罢。”
第80章 夜雨
女子艰难地坐起身调息片刻,胸口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才终于不再渗血。
此刻她才察觉到,体内有一缕不属于自己的灵力流转,替她挡下了剑光,才得以苟且偷生。
她垂下眼眸,回想起主殿之上那枚来势汹汹的瓷片。
……原来是他。
她低声咳嗽两声,才终于开口。
“……你们是谁?”
十一看着眼前同云天明像了八分的脸,便明白此人身份。
“你当也明白是谁救了你,又是谁想害你性命,我们能送你去安全之地,然前提是你要用你这张脸揭穿云天明的所有诡计。”
女子瞳孔一缩,垂在身旁的手指骤然缩紧。
十一眯了眯眼睛,身上灵力明灭,笼罩在整座树林之中,将所有气息阻挡。
“要命,还是做那忠心护主的孤魂野鬼?”
声音压得极低,字句敲在人心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女子闭上眼,从前那些若有似无的体贴与血淋淋的穿胸一剑来回交错。
扪心自问,她被云天明抚养长大,自然同他是一类人。
能为了自己性命抛弃所有的自私之人。
也就只有唐意川被他养了这么久,还……幼稚得厉害。
本该模糊的往事扑面而来,少女误闯宅邸,用一壶酒来赔罪,两人喝得醉醺醺,月色下那人眉目中是自己学都学不来的轻狂。
是以……终究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眸中水色闪过,终于眉目一厉,定定望向眼前之人。
“云家密辛,妾身当知无不言。”
女子对寄人篱下之事太过熟悉,甚至主动伸出手来看着面前神色阴沉的少年。
“绑我罢。”
十一的目光掠过她细瘦的手腕,从怀中掏出伤药与软布递给她,才扭过头去开口。
“我同你们不一样,已经不做这些事了。”
女子指尖一颤,沉默地接过药瓶,不再言语。
片刻后,寒水城门处,两名身着玄色斗篷的修士真匆匆往外走,却又在门口被云家弟子拦住。
“流云原戒严,不得外出!”
修士嗤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副使亲印,让我护送密信出城,你敢拦我?”
云家军士面面相觑一眼,伸手接过修士手中印信细查,见查不出端倪,才一皱眉:“将斗篷揭下来。”
两名修士不耐地轻哼一声,抬手将斗篷取下,露出内里平平无奇的样貌来。
云家子弟何其繁多,这些弟子们被赶鸭子上架,自然认不全,见不似悬赏令上的模样,便换了一副面孔,好声好气地将两人送出城。
“方才并非有意冒犯两位大人,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为首修士回身,轻蔑地瞥了一眼守在城门处的两名弟子,一夹马腹,两人便似离弦之箭般消失在夜幕之中。
“呸,当真是狗眼看人低!”
守城子弟啐了声,愤愤将城门合上。
骏马之上,方才趾高气昂的修士顿时佝偻身体,将下巴上的胡须除去,吃痛地捂着胸口。
身旁的修士瞥了一眼,低生说了句冒犯便伸手揽过女子的腰,将人带到自己的马上。
“我们要去何处?”
“应都原,应府,今夜便要赶到,姑娘或许要吃些苦头。”
女子惊异地睁大眼睛,还未出声,身下骏马便朝着无人小道疾驰而去,颠簸无比,让她顾不上礼数,低呼一声抱住了修士的腰。
三个时辰后,应府。
夜哭沉默地站在一侧,眼下难得有两团挥之不去的青黑,面无表情地望着主殿之中闯入的两位不速之客。
“应家主,这是季公子要带给您的人。”
应寄枝放下手中公文,冷淡的目光望向眼前模样同自己生母别无二致的女子,良久眉目间才浮现出一点微不可查的讽意。
“云天明同你说过多少?”
女子被冷凝的目光压得浑身一抖,指尖掐入掌心,面上却不露半点慌张。
“他虽没透露多少,但妾身仍知晓不少事。”
“譬如云天明想要复活自己亲妹妹的目的,以及……剑圣的死因。”
应寄枝瞳孔一颤。
夜哭眉头一皱,抬头盯着眼前之人:“证据呢?”
女子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答:“不需要证据……只要我这张脸还是云霁,就已足够。”
“当然,剑圣身陨之事与应家前任家主脱不开干系,我不会将此事……”
“不用,”应寄枝蓦然出声打断,“明日你知道什么,便尽数昭告天下。”
夜哭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应寄枝,额角青筋挑了挑,思及岁安从前的话语,才勉强忍住不出声打断。
女子亦是惊讶无比,疑惑地望了望眼前执掌着庞然大物的年轻家主,却叶识趣地不去揣测,低声一礼。
“是。”
她看着重新低下头去的应寄枝,便明白其中意思,悄无声息地正要退出主殿,却又被夜哭喊住。
“你可曾见过岁安?”
女子愣了愣,顿下脚步一边观察着夜哭与应寄枝的神色,一边斟酌开口:“岁安副使如今确在流云原,只是……在还云霁夫人的恩情。”
夜哭垂在身侧的双手顿时攥紧,女子察觉殿中气氛冷凝,便匆匆离去。
下一刻,夜哭身上的灵力便再压制不住,在烛火昏黄的殿中直窜起一道灵光,将方圆十里尽数照亮。
应家子弟闻此异象,匆匆推门而入:“夜哭副使,可有何事?”
夜哭身上的灼目灵光渐渐散去,烛火也似被他身上戾气所摄,摇晃不已。
“送些伤药过去,将她看好了。”
应家子弟顿时一激灵,不敢再与之对视,关上门便匆忙僵事情吩咐下去。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夜哭立于原地,连满地霜华都照不亮他隐于阴影处的神色。
他并非全然愚钝,方才女子的言外之意,他再清楚不过。
也正因如此,他才第一次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夜哭能记得的人与物不多,细数过来桩桩件件皆与应家存亡有关。
世人皆道他冷酷无情到近乎残忍,仿佛除却应家之外,再无任何别的东西能牵绊住他的脚步。
他自认亦是如此,可如此情形,他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那日望尘山中的岁安。
夜哭自知自己酒量不好,但为了安慰因前尘往事而暗自神伤的岁安,仍是倒了杯酒。
即便他并不明白岁安究竟在愧疚什么。
对应家有利之事,便是对的。
只是出乎意料的,岁安并未向他诉苦,只是在酒香中缓缓说起从前的事来。
从第一次将被应家子弟欺负得鼻青脸肿的岁安捞出,聊到后来教岁安习武,再到应长阑仍在时,夜哭替岁安默默挡去的数次责罚。
话说的越多,酒稀里糊涂地也喝了一壶,待夜哭反应过来时,已是头晕目眩。
大抵岁安的功夫皆是他一人所教,他本能地便对眼前人没有防备。
又或者是夜哭从未忘却从前那可怜兮兮的身影,总想不起来防备。
“黑鬼,你还记不记得从前送过我一把匕首?”
岁安的声音忽远忽近,夜哭趴在桌上不耐烦地皱起眉,更不愿回答。
后来的事他便再记不得,唯有岁安身上浅淡的松木香在他酒醉的梦中格外清晰。
“但愿你日后莫要气我罢。”
啪嗒一声轻响,夜哭骤然自无来由涌上的回忆里惊醒。
红烛已烧成短短一截,缓缓滑下一滴烛泪。
夜哭咬了咬牙,跪在应寄枝面前。
“家主,一切当以应家为先,家主若是要以此救出季向庭,那属下宁愿将那女子就地斩杀。”
应寄枝垂眸看着他,反问道:“那岁安呢?”
夜哭唇角抿紧,良久才停他沙哑的声音响起。
“若岁安当真背叛应家……我会亲自动手。”
应寄枝不为所动,一双黑沉眼珠中映不出分毫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不敢。否则为何要护她?”
夜哭心中一震,却是哑口无言。
那女子分明言之凿凿,那日岁安再自己酒醉之时脱口而出的话亦别有深意,然他却始终不愿相信,本能地想查明真相。
这绝非从前的自己会犹豫之事。
“应长阑已死,以如今局面,如何保证应家不会成为第二个腐朽不堪的云家?”
“应家覆灭,已是定局。”
天边一道惊雷划过,夏夜骤雨倾盆而下,电光映亮应寄枝的面容,向来寡有情绪的眉目间挂上一抹极淡的厌恶疲倦,让人心惊不已。
夜哭骤然想起昔日与岁安在廊下的对话。
“比之应家,家主似乎更在乎季向庭。”
如今他才终于找到了答案,亦或是……早在他们在灵堂中瞧见应寄枝手中盛满生父鲜血的长剑时,便该明白。
眼前这位极为年轻的家主并非不在乎应家,他从一开始,便想让应家彻底覆灭。
想通此处,夜哭浑身发抖,在某一瞬间身上灵力窜出数丈光影,直冲应寄枝而去。
“黑鬼……你觉得应家当真值得我们如此相护么?”
昔日岁安的困惑无比的问句不期然出现在他脑中,逼得他生生停下手中杀招。
凌厉剑锋近在咫尺,雷声轰鸣,应寄枝抬眼伸手,两指握住剑身往后一推,便让夜哭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
夜哭收起长剑,不知过了多久才一言不发地一礼,玄色衣袍在烛火中掀起一角,沉默地消失在急雨之中。
应寄枝收回视线,抬起手臂看着其上明灭不已的红色印记,良久才起身翻转手腕,银光闪过,一把蛇骨弓便静静躺在他手心中,银白色的弓弦在黑夜中泛着微光。
一支灵力凝成的箭被架在弓弦之上,应寄枝像是感受不到痛般,用那只印着禁制的手臂将弓弦缓缓拉开。
嘈嘈切切的雨声之中,一道银芒割开雨帘飞射而出,直冲云霄而去。
天地为之一震,浓厚的乌云被银箭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似是一只藏在云层之后,窥探众生的眼睛。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