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会做怎样的决定呢？”


    青山的身影悄然显现在胡蝶身侧，衣袂在狂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凝视着胡蝶魂魄上那一道道惊心的裂痕，它已如蛛网般蔓延至头部，要将她几乎透明的魂魄彻底撕裂。


    胡蝶的眼眸也贯穿裂痕，她动用力量太过剧烈，连维持形体的余力都已稀薄如雾，边缘处开始微微飘散，如果不是系统给予的保护罩，一场微风就能将她吹得魂飞魄散。


    “风……给我一场狂风，一场足以席卷一切的龙卷风。”


    胡蝶的期盼心声传递而出，里面浸透着从未有过的、近乎实质的恨意，“我不允许他们这样虚伪地为我送葬，我不允许他们的手，他们的规矩，他们的算计！”


    “好。”青山应声道，没有半分犹豫。


    霎时间，天地变色。


    一场霸道至极的龙卷风悍然撕裂了边城昏黄的天幕，呜咽的风声如同万鬼哭嚎。


    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世界陷入一片混沌，抬棺的壮汉们被吹得东倒西歪，沉重的棺木在风中剧烈摇晃。


    关护死死趴在棺木上，指甲几乎抠进木头，却被一股蛮横的风力硬生生掀开，踉跄着跌入滚滚黄沙之中。


    远天之处，一道粗壮如天柱，贯通天地的巨大龙卷沛然形成，如同自远古苏醒的咆哮巨兽，携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直扑而来。


    胡蝶的魂魄在风中摇曳，她眼睁睁看着关护从最初的不肯放手，到风力加剧时的迟疑犹豫，最终彻底退离。


    她徒劳地以袖掩面，从她将他从肮脏的人堆里捡回来的那一天起，这么多年，她倾注心血，竟始终未能将这个人真正养熟。


    至此境地，尖锐的悲凉刺穿了她。


    胡蝶甚至忍不住自问：难道在关护眼中，自己当真就是那样一个蛮横无理、喜怒无常、难以伺候的少镖主吗？


    难道所有的付出与庇护，只换来他眼中的负累？


    “可若是如此，翠儿、胡冉……还有那些孩子又该如何解释？”


    胡蝶抬起泪眼，手指颤抖着打着手语，她迎上青山那双深邃如古潭、包容万物的眼眸，仿佛要在其中寻找一个答案。


    她无法理解。


    她明明一直在体谅他们，处处为他们考量，甚至不惜牺牲自己。


    她热情、开朗，或许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可这份骄傲之下，难道就真的那么难以理解，不值得一丝真心的回馈吗？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往日生活中那些曾被自己忽略的细小端倪。关护欲言又止的沉默、李叔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孩子们偶尔流露出的不安……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织成一张她从未看清的网。


    胡蝶的恨意无法消融，但是她的身体却在消融，唯有绝望的心声飘荡在空中，被青山捕获。


    “我无法释怀，更无法理解……我要亲眼看一看他们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何等模样！我要让他们也亲身尝一尝，我那些孩子即将遭遇的冰冷与绝望！”


    胡蝶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尚未滴下便被狂风卷散。


    她伸出手，在消散前用尽力气抓住青山飘荡的衣袖，在那温情的目光下终于泣不成声。


    她骨子里的倔强在燃烧，她绝不认输，哪怕死了，魂飞魄散，也绝不认输！


    于是那龙卷风愈刮愈烈，吞没沙海、掠过城垣，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卷入狂乱的漩涡。胡蝶的身影如同被卷起的风沙，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裹挟着，渐渐远离了青山，投向那风暴的中心。


    青山与系统默立在毁灭般的狂风之中，遥望着那缕在狂风中挣扎、蜕变、决绝的孤魂。


    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轻声叹道：“胡蝶完全是一个好人啊……她明明做了那么多，为什么还会遇到这些事情？”


    “或许，正因为她只是一个‘好人’。”


    青山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她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却丝毫不乱，“若没有足以护佑善良的獠牙与利爪，那么所谓的善良，在某些时刻，也只会被世人轻蔑地称作软弱，不是吗？”


    她的长发与宽大的衣袖在狂暴的风中狂舞，身形却稳如磐石，仿佛随时会化作清风散去。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系统毛茸茸的耳朵，低语声融入风吼：“所以，你说她此番历经彻骨之痛……最终会长出属于自己的獠牙吗？”


    ……


    关护在呼啸的混乱中重重撞上一块风化的巨石，当即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这一次，他的梦中不再有那个面容急切、比划着什么的胡蝶。


    他竟梦不到她了？


    这莫名的缺失让他心下焦急，为何会如此？


    这些年来他常年在外走镖，与胡蝶唯有书信往来，本就聚少离多。


    以往他也极少能在梦中见到她，难道仅仅是这几日短暂的梦境纠缠，就已让他习以为常，乃至骤然失去时便惶惶不安？


    明明是他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与胡家的深入接触，他似乎总在竭尽全力地向所有人证明，他关护能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而非倚仗胡家赘婿身份。


    他在熟悉的练武场走走停停，找不到一丝红色痕迹，似乎就连熟悉的颜色都已经彻底消失。


    而此刻的胡蝶，却处于一种玄妙的半梦半醒之中。


    她仿佛化作了那场风本身，无处不在，她无形的臂膀环抱着哭泣的胡冉，她虚幻的指尖抚过胡翠儿憔悴的脸颊，她更以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量，牵引着、庇护着两姐妹在这狂沙中奔逃。


    她的孩子们是那样坚强，她们抓住了机会，挣脱了束缚，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关内，哪怕什么也没带。


    她们跑了很久，脚底都起了水泡，风沙吹过来了，向来坚韧的胡翠儿，在风中似乎真切地感受到了脸上那抹熟悉的、想象中的温度。


    在奔跑中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嚎啕大哭，委屈得如同迷途终返的幼兽，她笃信着，那个抚摸她的存在绝不会责怪她的片刻软弱。


    胡冉也在哭，她哭得更为文弱，细声细气地、仿佛在同谁好好商量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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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喃着，话语颠三倒四，却句句都是恳求胡蝶回来。


    “好呀，好呀，我很快就回来了。”


    风中仿佛传来无声的爱怜，拭去她们眼角的泪珠。


    胡冉上气不接下气地保证，以后一定好好练武，要把训练营里所有人都打败，要赚最多的镖钱，一点也不会给胡蝶丢脸，她什么都会去做的。


    她哭得一哽一咽，小小的身子微微抽搐，短小的手臂拼命朝空中挥舞，想要抓住什么。


    胡翠儿的步伐渐渐慢下，她双腿一软，跪倒在滚烫的黄沙之中，仰起泪痕交错的脸，颤声问道：“母亲……是您在这里，对吗？”


    风温柔地卷过她的脸颊，如同一个无声的拥抱。


    这场遮天蔽日的风沙，在哭声中渐渐平息，她们二人被一股无形却无比轻柔的力量拥入怀中。


    “是的，我在这里。”


    胡冉和胡翠儿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令人安心的“温柔乡”中，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风沙弥漫，风沙停止，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悄然改变，焕然一新。


    胡蝶睁开眼，如同从窒息中清醒，她大口呼吸着，如同第一次呼吸到空气那样，她如同一场大梦初醒，又如同破茧重生。


    她紧紧拥抱着怀中这失而复得的温暖，脑海中翻腾着奇异的感悟。


    脑海中的这些东西是什么？


    她现在是镖局的大镖头？


    那些煎熬的、璀璨的、陌生的经历让她深深震撼——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攻击性竟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被鼓励、被释放。


    她忽然想明白这段时间险些魂飞魄散也没有想明白的道理，过去自己或许从未做错什么，唯一的原罪，不过是生为女子。


    正因如此，她才有太多需要额外付出的东西，她的光芒不能太过耀眼，她必须小心翼翼不去冒犯那些脆弱的自尊，否则，那些沉重的打击便会毫不犹豫地落在她以及她所珍视的人身上。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滚烫的黄沙之中，感受着细沙被晚风一次次推来，如同潮水般漫过她的脚背，带来细微的痒意和逐渐积累的重量。


    天色一点一点沉落，将远方的沙丘染成赤金、绛紫，最后没入墨蓝。


    当那轮浑圆如烙饼的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只余下一抹残红缀在天边时，她怀中的孩子们的眼睫颤了颤，悠悠转醒。


    胡蝶伸出手，细致地拍去她们发间、衣褶里钻进的沙粒，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她的声音落在暮色里，是那么平静无波，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


    翠儿和冉冉揉了揉眼睛，仿佛只是从一场酣畅的午睡中醒来，梦中所有惊惶与泪水皆被悄然拭去。


    “母亲！”她们只当自己是跟着母亲外出游玩归来，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手。


    在她们此刻被悄然修改的记忆里，从未离开过母亲温暖的身侧，而胡蝶，也从来不曾退居幕后，始终是那个能骑着骏马、握着长鞭、笑声能穿透边城风沙的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