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四十三章 胡蝶8

作品:《请勿火化,谢谢

    她还在呀,一直在的。


    胡蝶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踏着渐凉柔软的沙地往回走。


    路途经过那块嶙峋的巨石,她知道关护就昏迷在那后面,或许额角的血已凝住,呼吸微弱,又或者没有,如今尸体冷透。


    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裙裾拂过沙砾,不曾为他停留半分。


    她的眼眸沉静如古井深水,未曾向那块石头偏移一分一毫,就那么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了边城的方向,将那个曾占据她半生的人,彻底留在了身后的荒芜风沙里。


    “母亲,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了呀?”冉冉性子活泼,蹦跳着拉扯胡蝶的手,仰起小脸,好奇地追问。


    胡蝶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发声的感觉陌生而奇异,声带的振动让她感到些许不适。


    在她新的记忆里,自己并非那个哑巴,关护才是。


    能说话?怎么说话?


    在她尚未想好如何回应时,一声轻软而带着疑惑的“嗯?”已自然地从她唇边溢出,听起来像是被冉冉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慵懒。


    冉冉立刻嘻嘻地笑起来,像是成功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恶作剧,得意地晃着脑袋。


    翠儿在一旁看着,无奈又纵容地轻弹了下冉冉的额头,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


    一股汹涌的热意猛地冲上胡蝶的眼眶,让她几乎看不清前路,她险些,真的险些就永远失去了这两个孩子。


    一想到她们差一点面临的冰冷命运,那种彻骨的寒意与后怕便再次紧紧攫住了胡蝶的心脏。


    她恨关护,她入了那么多他的梦境,他明明在梦中可以看见她的手语,这么多年也得以见证她的付出,却依然能做出那样冰冷彻骨的决定。


    是的,她给了他那么做的权利,她以前必须嫁人,必须把掌控自己的权利交给他。


    她以为自己聪慧,明智,可她依旧没能再早一点睁开被周围人温情脉脉所蒙蔽的双眼,看清自己周遭的暗流。


    她恨关护,按这世间通行的、赤裸而冰冷的规则来看,关护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才是“聪明”的。


    既然他以前是正确的,那么往后的自己也是正确的。


    他不是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胡蝶停下脚步,她站在那扇关府门前,望着那些因她突然归来而露出复杂神色的人们。


    看着他们或惊喜,或惊惧,或探究的人,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冷意森然的笑。


    是啊,谁不喜欢吃绝户呢?无本万利的买卖,谁能不动心?


    胡家堡可以说掌握了边城所有的脉络,如若不是胡家,备守也不过是个大点的兵头,哪里能像现在一样胡吃海塞?


    这些年来,难道她真的就如此不堪,不值得任何人与她说一句真话吗?


    不是的。是那些环绕在她身边、别有用心的人不愿说,不敢说,而她,则长久地、心安理得地被困在一种被众人精心维护的团宠的假象里。


    以为自己拥有的爱意与忠诚已经足够丰厚,便慷慨地顺应着所有甜蜜虚伪的话语,再看不见其下的暗礁。


    就连那么爱她的父亲也顺应了规则,他看不到吗?他想不到吗?


    这么多年他没有一点提点,多么愚蠢而可悲的行为,又是多么完美而残酷的一场骗局啊。


    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女子当顺从、当宽容、当以家族为重,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谁,如此悄无声息地植入她的脑海中的?


    是谁呢?


    苏婉往前迈出一步,看着周边的所有人,告诉她的是所有人。


    “大镖主回来了!”李叔擦着眼泪迎上来,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关护不见了!这么个大活人青天白日就找不到了!他一个……一个哑巴在外面,要是遇到什么危险,连呼救都做不到,这可如何是好啊!”


    “那你得派人去找呀。”胡蝶脚步未停,与他擦肩而过,声音平静无波。


    她侧头看他一眼,那冰冷疏离的态度让他瞬间愣在当场,准备好的满腹说辞都噎在了喉咙里。


    胡蝶……胡蝶以前从不是这样的,她怎敢如此对待他这个为胡家操劳半生的老人?


    她以往不是很尊重他的吗?


    连翠儿和冉冉也诧异地望向胡蝶,不明白母亲今日大变的性情究竟所为何来。


    直到夜空银河高悬,关护才被人搀扶着进了关府。


    李叔小心翼翼地来请她前去探望,胡蝶原本已卸了发钗,散了青丝,不愿再动,但思忖片刻,还是起身更衣。


    关护这些年对她,在这种表面功夫上从未懈怠过,她此刻也不能厚此薄彼。


    更何况,她也是真的想去亲眼看看,他如今会是何种反应。


    他还记得吗?


    他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用那副万年不变的沉默来应对一切?


    她以前从未深想,可如今回忆翻涌,在她们刚刚成婚的第二天,他就已迫不及待地接下一趟远镖,离开了边城。


    即便后来在走镖途中相遇,相处也一如既往,倒仿佛那场婚姻从未发生过一般。


    成婚那年胡蝶还小,才十六岁,心里是憋着气的,接连好几日都没有正眼瞧过关护,关护便一直守在她的马车外,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她不回应,他就自顾自地为她端来热食汤水,然后如同苦行僧般垂首立在车外,那姿态倒像是他自己受了天大的责罚,正在无声地忏悔。


    马车上,胡蝶垂眸冷眼看着他这般作态,眉头越蹙越紧,终于一把抓起手边的竹筷,狠狠掷到他脸上,手下飞快地比划着,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你给我滚到一边去!”


    他沉默地受了这一下,依言离开。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说话或许也是好事。


    倘若当时自己非要逼问出一个答案,得到的理由,多半也不是她愿意听到的。


    他老老实实地滚了,而她,也在途中捡回了胡翠儿,自此,汹涌的感情便有了去处,在他缺席的漫长岁月里,她身边从不乏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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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


    翠儿会领着一众女孩叽叽喳喳地闯入她的房间,为她梳妆打扮,热热闹闹地将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端到她面前。


    长辈们也会争先恐后地将精心准备的礼物递到她手中,说尽讨喜的吉祥话。


    所以她其实……从未真正有过时间去体会什么是寂寞。


    她的生活曾被各式各样的礼物所包围,西域来的甜腻果脯,东国贩来的剔透琉璃镜,关内织造的流光锦缎,一样又一样的琳琅满目,绚丽多彩,晃花了她的眼睛,也迷乱了她的心。


    胡蝶在夜色中行走,她想自己过往的愚蠢不能全怪她。


    试问,谁能在这样日复一日的以爱为名的攻势下,还能清醒地看清包裹在其中的冰冷的利益算计?


    她那双用上好骆驼皮制成的靴子,沉稳地踏过他房间的门槛。


    他头撞在了石头上,如今脸上血迹未干,已经与周围人打斗了一番,如今坐在地上怔怔地抬头望来,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嘶哑气音,几乎不成调子。


    看见活生生的胡蝶,他脸色骤变,惊恐地颤抖着,用手语急切地比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蝶站在他面前,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瞳孔中剧烈收缩的恐慌与惧意,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残忍的畅快感在她心底迅速蔓延。


    她笑着,不紧不慢地打出手语,“你遭报应了,说不了话的感觉如何?”


    她也是行走镖路多年、刀口舔过血的人,太清楚自己骨子里究竟是什么性情。


    她从不耐烦忍耐,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你还记得所有的事情,是吗?”胡蝶语气里带着诡异的欣慰,“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忘了呢,若是忘了,我报复起来岂不是索然无味?”


    早在她进来之时,屋内的下人便已悄然退尽。


    或许是出于好意,想给她们留下私密空间,却正好合了她的意,方便她们复仇沟通。


    “你怎么敢……”她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冰冷,“那样肆意地作践我珍视的人和事?”


    “我没有……”关护匆忙打着手语辩解,下意识地露出他惯用试图缓和气氛的神情,


    “你接受对你有利的事,你明知道那会伤害到我不是吗?”胡蝶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我们认识太久了,你说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话语速度放得很慢,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也就是我现在活过来了,若我真的就那么死了,你就会离开边城,说实话吧,难道你根本无法面对那个卑劣不堪的自己!”


    这话并未立刻得到回答。


    关护喉咙里溢出几声破碎的“啊啊”声,胸口剧烈起伏,手语打得又快又乱:“是你在搞鬼?!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对于自己遭遇的惊恐,将那些强烈到无法分辨的恐惧与不安,朝着胡蝶倾泻而出:“你颠倒伦常!自古以来男为阳女为阴,纲常有序!你这妖异手段绝不会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