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梦境

作品:《夜月清辉照鸿影

    十三岁这年,一个老道路过彦州时,说黎槲叶天生六亲缘浅,不得在父母身边长居,否则会刑克父母亲人。


    叔父信了这话,在家里大闹三百回,要不久后将她一人送去京城外祖家。


    要不是父母亲去了平阳军中,忠勇伯府哪由得叔父婶娘在这里无法无天。


    正巧她收到京郊长鹿书院的来信,通知她春日去入学。


    刚过完年,不等叔父婶娘再来胡搅蛮缠,她就带着几件随身衣物独自出门。


    她站在罗太医家门口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来开门,惆怅地坐在一旁看路边人来来往往。


    一个少年牵马从她面前经过,她抬起头,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你为何坐在这?”


    黎槲叶干脆站起身,总算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有几分翩翩少年郎的姿态。


    “同你有何关系。”


    少年看着她的脸,再看看罗府的牌匾,突然恍然大悟:“你就是罗太医那个孙女吧,开春要来长鹿书院求学的那个。”


    黎槲叶后退半步,警惕地点头:“你又是谁?”


    少年笑起来,满城春色盛放。


    “我是晋国公府的常晔,我娘是晋国公常盈,谷梁县的傅姨应该同你提起过我吧。”


    原来是常晔,黎槲叶松了口气,她没少听母亲和傅袅袅说起同窗常盈的这位长子。


    常晔的父亲是长鹿书院的夫子罗温岚,他自己亦在书院求学。


    “原来是常师兄。”黎槲叶抱拳见礼。


    “我叫常晔,大家都叫我阿荣,你呢?”


    “黎槲叶,乳名阿圆。阿荣师兄,你可知我祖父为何不在家中?”


    “罗太医一家此刻在城郊上香还没回来呢,怎么你没有提前写信来说明么?”


    黎槲叶尴尬地笑了,她在家中总是和叔叔婶娘针锋相对,收到长鹿书院的信马不停蹄就赶来,哪想起来写信告知一声祖父。


    “唉,他们可要明日才能回来,你……接下来去哪?”


    黎槲叶摸遍了包裹,也只找出一个铜板来,她那点银子只够只撑来京,昨夜想着今儿就能到外祖家,剩下的铜板都拿去买烧鸭吃了。


    此刻囊中羞涩,她闭上眼心一横,换了一副笑容。


    “阿荣师兄,你看我这……可否帮帮忙,帮我去酒肆定个房间。我一个乡下姑娘,刚出门还被偷了荷包,都是自己走来的京城呢。”她说着说着,硬生生给自己逼出两滴泪来。


    常晔挠挠头,他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爹就在书院做夫子,平日他就是国公府和书院两头跑。


    家中对他的行踪、开销了如指掌,常盈管他管得严。他索性也不关心国公府给他几个月例银子,他亦没有几个闲钱。


    “可是我身上也没有余钱。”


    黎槲叶一下子收回笑容,重新坐在罗府门前,呆呆地将下巴放在膝盖上。


    “阿荣!今儿你怎么不着急回家,还在街上逗留。”


    一个和常晔同龄的少年郎跑过来,环住常晔的肩转了半圈,站定才看见黎槲叶。


    “阿圆!早就听娘说起你要来,怎的来得这样快。”


    原来是傅袅袅和常渠之子,傅青云。


    黎槲叶幼时,父亲有段时日留在家中养伤,没能去战场,彼时傅袅袅和常渠各自公务繁忙,傅青云在忠勇伯府接住了好一阵子。


    黎槲叶一下子跳起来,她欣喜极了:“青云!总算见到你了。方才阿荣师兄说我外祖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我又不曾提前写信告知,我身无分文,此刻竟无处可去。”


    常晔和傅青云两个人加一起凑不出十个铜板,只好将黎槲叶带回晋国公府。


    她走在初春的京城,身边景物风云变幻,真是奇怪,晋国公府有什么喜事吗,怎么处处挂上了红绸。


    罗槲叶低头,自己穿了一身红色喜服,不远处是同样穿着喜服的常晔。


    常盈一身皇后常服,她被淹没在大衫霞帔之下,婚礼后她沉默地回宫。


    罗槲叶觉得有些奇怪,她追上去,却看见父亲死在黎文慎手中。


    婚服阻碍了她的行动,她胡乱地挣开婚服,执着地向前跑,却扑了个空,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外祖被杖责而死。


    漫天火光里,罗家化作灰烬。罗槲叶闻到火药的气息,师父、二师兄在她眼中被爆炸吞噬。


    她转过身不忍再看,身后罗温岚的双眼被蒙上,罗温岚转身离开京城,只剩一只木雕雁停留在常皇后的箱笼中,再也不见天日,九重宫阙的大门被萧平泽和仪康公主萧平琅关上。


    常晔的身体突然抱恙,他放下剑,只得藏身晋国公府。


    此刻的罗槲叶愣愣地躺在地上,天地黯然失色,她不知是陷入了哪一重时空中。


    她坐起身,落子研牵着傅永安的手,出现在她面前。


    春日郁郁葱葱的青竹林里,竹叶随风飘落,恰恰好落在傅永安掌间。


    傅永安温暖的手放在她额头,额上那枚竹叶隐隐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她闻见熟悉的青竹气息始终环绕在鼻尖。


    “没事了,没事了,不用害怕,我都在,我一直在。”


    罗槲叶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豆大的泪水从眼中滚滚流出。


    常晔的手被她紧紧握住,他只是沉默着坐在她身旁。


    罗槲叶总算缓过来,发觉自己已是梦醒,才慢慢松开手。


    “有多大本事做多少事,以后莫要再这样逞能。这次是有我在,若是我不在呢?你又要让谁担心。”


    落子研端来药碗放在她眼前,罗槲叶心一横,强逼自己喝下去,浓郁的腥臭气叫她差点呕出来。


    “这会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申时正,昨夜戌时你突然晕过去,可把我吓坏了。”常晔回道。


    “抱歉……”


    罗槲叶转头看向落子研,疑惑地问:“表姨,你不是去谷梁县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还不是你身体出问题,常家公子昼夜不停去谷梁县寻我。我把傅永安都捎上了,待你身体好些,我再带永安启程吧。”落子研坐下道。


    罗槲叶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算在意:“劳你们为我费心了。”


    罗槲叶又问落子研:“永安资质如何,我说得可没错吧,她当得起做你徒儿。”


    落子研点点头:“估计过几年我走不动了,你还是这个老样子的话,就得叫永安出来给你治病了。”


    罗槲叶笑了笑,问起永安去哪了。


    彩云睁开眼,面前一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姑娘托着下巴在栏杆外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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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子研给彩云灌下药后,彩云已没什么大碍,留傅永安一人在栏外守着。


    “你是何人。”彩云声音沙哑。


    “谷梁傅永安是也。”


    “小姑娘,此处是何地,我为何在此。”


    “彩云姐姐不用装了,这里是彦州大牢。听说是你杀了人,才被我罗阿姐重伤的。”


    “罗阿姐?”


    “罗槲叶,你不知晓她么。”


    “罗槲叶?!那黎槲叶是……”


    “阿姐她虽然的确是忠勇伯府的大小姐,但是早就随母亲改姓罗,世上哪有什么黎槲叶。我一个小孩都知道的事情,枉你做了这么久的杀手。功夫不好,脑子也不好使,扮作一个无知模样,真是有点恶心。”


    傅永安托起下巴,眼睛看向天花板,有些嫌弃地说。


    彩云咬牙站起身,抓着栏杆泫然欲泣:“你一个小姑娘在胡说什么,姑娘呢,不管她是黎姑娘罗姑娘,我要见她。”


    “阿姐不会见你的,你杀了她的下属,她现在生着气呢。要不是师父赶来,你现在恐怕是七窍流血而亡。”


    “小姑娘,求你了,可否替我传个话,让我见你阿姐一面。”


    傅永安撇过头不再理她,彩云和傅永安讲不通,哀怨地抓着栏杆看向远处,希冀罗槲叶能出现在地牢尽头。


    罗槲叶自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她现在正抱着刀站在齐儒寅房间里。


    齐儒寅总算从昏迷中醒来,此刻齐儒寅正躺在客房的柔软床褥上。


    穆同知怕齐儒寅死后朝廷来验尸,不敢下毒、不敢留有明显外伤,让他穿着薄衣在地牢等死。


    彦州的冬日虽冻不死人,但足以让他染上严重风寒。


    没想到他虽养尊处优多年,身体倒还算硬朗,周同知偷偷几副伤寒药下去,就叫齐儒寅撑到今日。


    周同知与齐儒寅关系并不算融洽,若不是留着人有用,他才不掺和这档子事。若齐儒寅自己没抗住病故,他也没更多的办法,谁知真叫这齐儒寅活下来了。


    齐儒寅和穆同知暗地里较劲多年,眼下自个是活不长了。


    穆夫人被穆同知送去乡下庄子上,齐大公子是个纨绔毫无读书之志。


    他的什么妻儿不太值得他惦念,自知已做了昌国公弃子的齐儒寅,恨不得拖大家伙一起下水。


    夕阳落在罗槲叶身侧,将她的发丝染成诡谲的橘色。


    “黎文贺是被穆同知和黎文慎毒死的。”


    罗槲叶挑眉:“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上次已经说过了。”


    “毒药是一个从京城来的苗疆女人给的,名叫‘落回’。”


    “苗疆女人?”


    “我只有在刚来彦州时见过她一次,当时高裕——也就是昌国公的二公子,称她奚姑娘。


    “她总是一身墨色长袍,从不露出真面目。只有一次来送毒药时露出手来——青白色的,像个死人。”


    罗槲叶追问:“这位奚姑娘很擅长制毒?”


    “她不是昌国公的人,我亦不太清楚,听说她手中最不缺苗疆那些稀奇古怪的毒,或者蛊。”


    “知州早这样诚实多好,还省得受罪。如你所愿,我会叫穆同知来陪你的。”


    罗槲叶冷笑着着看向窗外,她想,她是时候该回京了。赶在花朝节前,结束彦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