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行为。


    是以，谢不能忽然抬手掐断那支烟雾缭绕的香，引得竹先生话音骤停后，青琅才得空发问：“阿梅什么时候走？”


    这样的反应，在竹先生多次的预设之中。


    他吐出一口气，维持着平静的面部表情，自然而然地换了话题：“我还没看好地方，你可有什么提议？”


    青琅道：“同悲海底，有一处可以供人存活的大型法阵。虽然昏暗无光、寂静无声，但人迹罕至，很是安全宁静。”


    竹先生笑道：“阿梅小孩子心性，怕是受不了孤苦寂寞。”


    “若想要热闹——”青琅略一思索，“玉堂城局势未定，不是好去处；永和城秩序井然，只是禁行道法，流通灵力制物颇为不便，还需与长梧山庄商议。”


    竹先生问：“为何不建议她去兴旺街？你离开同悲海后，在安定城生活至今，日子似乎过得不错。阿梅常去找你玩，想来邻里街坊也都眼熟她了。”


    青琅道：“不久后，兴旺街将不复存在。你若属意安定城其它地方，可以直接告知我地点，我会把阿梅安全送到的。”


    “正巧，安定城城主的女儿到过积香集，要与我做交易。晚些时候，我再传信问问她是否可以帮忙。”竹先生坐直身子，“当务之急，还是治好阿梅的病。”


    青琅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竹先生捡到阿梅，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被亲人辗转卖进马戏班子的小姑娘，在表演时失手跌落，筋骨尽断。班主见她伤势过重，再无油水可榨，自然不愿白费治疗的钱，便将她丢弃在两条街外的僻静巷子里。


    悬挂的灯笼被各色纸面映出不同色彩，光亮照着散场后拥挤的人流。竹先生耐心尽失，翻墙绕行，不经意间低头，正对上小姑娘那双可怜的眼睛。


    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妹妹阿兰。阿兰有一双雨后蓝天一样澄澈的眼睛，可惜被武圣主豢养的灵兽吞食了。


    没有犹豫，竹先生把小姑娘带回家，依照祖辈旧例，取名阿梅。


    阿梅一介凡人，受着这样重的伤，饶是可以接骨续筋的神医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眼见她一日比一日虚弱，情急之下，竹先生想出来一个罔顾人常的办法——


    痛觉敏锐或躯壳虚弱的修行者，会在接受天道考验的时刻，利用禁法暂时将魂魄转移至特制的傀儡躯壳里。他可以用这样的方法，将阿梅的魂魄放置在傀儡内，抛弃那副重伤的躯壳，便可以活下来！


    道盟法规里，没有哪一条写着禁止这样做。


    总之，阿梅以傀儡的形态存活至今。尽管躯壳损耗极快，从最初一副能用上一年，到如今不足一月便需更换，但她始终活着。若是没有仔细观察，没人能发现她与寻常生人的差别。


    如今，竹先生要治好阿梅的病？


    只听竹先生道：“玉堂城城主之子何无许，不久前来到积香集。外头都传他心狠手辣，利用一城百姓做局欲夺城主之位，结果恶有恶报，被斩杀当场。他故作神秘，问我，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


    “我这里有一块石头，名为无垢石。”何无许终于丢弃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直白道，“无垢石乃上古时期女娲补天所遗留的九天玄石之一，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你若肯敞开积香集的大门，迎接道盟在这里重建沧澜灵脉，我便将这块无垢石，作为酬劳交予你。”


    竹先生道：“几十年前，我选择来到平州，便是已经无意再精进修为、与天争寿。世家名门的人活得长，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勤勉修行的人活得长，是为有朝一日得证大道。那我呢？我没有天资、没有追求，活着只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解决不完的烦心事。我何必活那么长？”


    何无许心道：再弱的修行者，都与凡人有根本区别。这人享受着凡人无法拥有的资质，还敢不满足！


    他面上不显：“你妹妹呢？我听人说过她的情况。我带来的石头，可以助她重塑肉身。呵呵，即便你不缺钱去置换傀儡躯壳，但是不会伤痛只会磨损的关节、永远不够生动灵活的表情、无法食用美味饮用甘露的喉咙，会让她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永远无法和正常人一起生活吧？”


    竹先生拢了拢狐裘，只觉春寒料峭。


    “我必须拿到无垢石。”静兰小楼里，竹先生坚定道，“但我不会让道盟在积香集重建沧澜灵脉的。积香集里，本分做生意的、走投无路接悬赏杀人的、无处可去只能终日游荡的，都是凡人。沧澜灵脉若成，他们性命不保！”


    谢不能思索道：“我与青琅在玉堂城城主府前厅，确是亲眼看见何无许血溅三尺。但障眼法何其多，说不定就是那长老心软，偷偷地刀下留人，只做个样子给外人看。”


    青琅问：“沧澜灵脉建在积香集，会对附近的凡人造成什么影响？”


    竹先生道：“这些消息，是我多年以来四处搜集打听而来的。据说，二百多年前，神明「蛇女」赐福于明家，利用女娲补天遗留的九天玄石，为明家建成沧澜灵脉。九天玄石奇妙非常，可以吸纳天地灵气与旁人灵力于己身。沧澜灵脉既成，世间灵气便为明家囊中之物。”


    “虽然玄清真人本就天资出众、勤勉发奋，但能顺利飞升，沧澜灵脉出力不小。他认为如此宝物应与天下修士共享，便划分九州七道，建立十五条灵脉分支，便于各地修士修行。道盟因此建立，规模逐渐扩大。”


    “凡人无法感悟吸纳天地灵气，自身亦没有任何灵力。无论道盟如何通过沧澜灵脉将这些东西进行归属与分配，都应该与凡人无关。但是，经过我的观察，沧澜灵脉所吸纳的，不只是灵气与灵力，还有‘意念’。”


    谢不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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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道：“我们在连梦山的佹神庙里，见过一块名为「无方石」的石头。有人说，它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恶意，操纵人去发散这些恶意。当人足够多，恶意足够多，交织碰撞、不断发酵，达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反哺它自身，对它的拥有者进行滋养。你所说的‘意念’，是否与此有关？”


    “正是如此！”竹先生长叹道，“不过，并非只有恶意。世间所有起伏波动的意念，都可以被沧澜灵脉引动、扭曲，然后成为沧澜灵脉的养料，经其转换以后，助力修士修行。”


    帷帽下，谢不能很轻地皱了皱眉：“修行者求索大道，而大道无情。得道之人，注定远离凡俗情欲，专注平静本心。若你所言是真……沧澜灵脉的规矩，有悖常理。”


    竹先生笑了笑。


    他低声道：“无所谓是真是假。你若不信，就当我畏惧道盟权势，又有心与长梧山庄交好，不想让积香集夹在中间为难。迫于无奈，我只能得罪唯一一位得罪得起的人。”


    谢不能问：“你要做什么？”


    “强抢。”竹先生道，“我本想泄露何无许携带无垢石的消息，再假扮成匪徒杀人夺宝。但仔细想想，这样的计策简直漏洞百出，瞒不过道盟的眼睛。”


    “既然如此，索性不瞒。我会假意答应何无许的要求，约他到相醉楼详谈，然后趁其不备，夺走无垢石。无垢石到手以后，我会激活相醉楼内部的自毁法阵，带他一同赴死，毁尸灭迹。”


    “事后，任道盟如何追究，也不过将我碎尸万段——如果我在自毁法阵的碾压之下，还能有些骨肉留存的话。噢，若他们想要得知无垢石的下落，或实在无力掌控积香集、只能用特殊的法子将我复活——如果真有这么神奇的事情，我岂不是赢他们一局。”


    谢不能观察竹先生气色与神色，只觉以他的身体还有一年多可活，以他的情态，远不及话语间那样轻松。


    他正欲劝说，先听见青琅问：“你说得这么详细，是要我们帮忙带走无垢石，用在阿梅身上？”


    竹先生向二人笑笑，从衣袋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只见他并指轻点，用灵力分割，那纸片便有了一个粗糙的人的形状。小纸人从纸片上脱离出来，的四肢与头部同时弯曲，很用力似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纸傀。”竹先生道，“许多年前，一位江湖游医将纸傀的制作方法传授于我，说这种技艺失传已久，世间能成功制作的人不足十数。这是我与积香集的朋友们交流的方法，见此纸傀如同见我。你们若是愿意，我将这种方法传授于你们，免得他技艺失传。”


    青琅看着纸傀。


    在玉堂城，她亲眼见过，柳然的“仆从”弥沙真人，曾使用一只纸傀，往南与一黑衣人接头。若无此物，竹先生情真意切，似是很值得人信任。此物一出，倒是扑朔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