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赌

作品:《重生后清冷国师对朕步步紧逼

    快活林的空气,是沉浊的,是黏腻的。


    汗臭、劣酒气、铜钱锈味,还有无数赌徒焦灼呼出的浊气,在昏暗的烛火下蒸腾发酵,混成头昏脑涨的晕眩。


    骰子在骰盅里疯狂跳动,骨碌碌的脆响撞在四壁,又被鼎沸的人声吞噬。


    赵猛就陷在这片喧嚣的核心。


    一身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古铜色的脸涨得赤红,额角青筋暴跳。


    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撑在赌桌上,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处一道狰狞的旧疤,随着他每一次急促的呼吸而扭曲。


    那双曾令沙场敌寇胆寒的虎目,此刻却布满血丝,钉在庄家那双翻飞的手上,像饿狼盯着最后的血肉。


    “开!”


    赵猛一声咆哮,震得旁边赌徒耳膜嗡嗡作响。


    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将面前所剩无几的几块碎银子,连同最后几个铜板,狠狠砸在大字上。汗水顺着他的眉骨大颗滚落,砸在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


    骰盅揭开。


    死寂瞬间攫住了这一角。


    赵猛呼吸一滞——一点、两点、三点……小!


    他倒抽一口凉气,心中一片死灰般的茫然。


    眼前阵阵发黑,堆积如山的筹码,腰间那柄祖传佩刀换来的银子,甚至身上这件还沾着昨日操演尘土的外袍……统统没了。


    庞大的身躯晃了一下,手指抠进木制桌面,留下几道白痕。


    绝望的死寂里,空气陡然凝滞。


    几个身影,似嗅到血腥的鬣狗,迅速从喧嚣的缝隙里挤了出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为首的是个山羊胡的精瘦男人,穿着青布长衫,手里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一把黄铜算盘,珠子碰撞的咔嗒声,在赵猛听来,如同催命的丧钟。


    他嘴角噙着冰凉的算计,眼神像刀子,刮过赵猛汗湿的脸:“赵统领,手气似乎背了点。连本带利,这个数。”


    他伸出几根枯瘦的手指,在赵猛眼前晃了晃,那数字庞大得足以压垮一头壮牛。


    赵猛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胸膛剧烈起伏:“王先生?你们……”


    他认出来了,这是二皇子麾下的狠角色!


    一股被毒蛇盯上的寒意沿尾椎骨窜升。他想用自己这身沙场淬炼出的力气撞开一条路。


    但肩膀立刻被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力量沉得像两座小山,纹丝不动。他挣扎,脖颈上的筋脉根根暴起,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却撼动不了半分。


    王先生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徒劳。他身后的阴影里,似乎有更多无声的脚步在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夹杂着些许慵懒笑意的清越声音,划开了沉重的死寂:


    “哟,发生了何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周围的嘈杂。赌场里嗡嗡的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目光被吸了过去。


    人群如退潮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一个年轻贵公子缓步踱来,亮色锦袍纤尘不染,在快活林昏暗污浊的背景里,亮得刺眼。


    手中一柄玉骨折扇随意把玩着,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玩味的笑意。正是承宣侯世子,郑潇然。


    “承……承宣侯世子?”有人失声低呼。


    “郑潇然?他怎么也来这种地方?”


    “他认识这莽汉?”


    郑潇然恍若未闻,径直走到赌桌旁,目光掠过赵猛惨白的脸和王先生阴沉下来的表情,最后落在那把黄铜算盘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啧啧,王管事,好大的阵仗啊。人纵使一时手头不便,你这般做派,怕是不太妥当吧?”


    王管事脸上的假笑冻住,眼神阴鸷,腮帮子咬得死紧:“世子爷,赌场有赌场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可是二……”


    他话未出口,刻意拖长的尾音里,二皇子的意味已是呼之欲出。


    “二什么?”


    郑潇然忽地打断他,笑容依旧温润,眼神却冷了下来,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泼墨山水浮现。


    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规矩我懂。赵统领这笔账,记在我承宣侯府名下便是。王管事,是要看我侯府的印鉴,还是要我此刻就立下字据?”


    他微微侧头,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却如实质的冰针,刺向王管事。


    瞬间,王管事的脸由铁青转为灰败,如同被毒蜂蜇了一下。


    若今日郑潇然欲拿承宣侯府来压他,即使他背后有二皇子撑腰,也赢不了。因为,二皇子在暗,承宣侯府世子在明。


    一国皇子,怎可与赌坊扯上关系,成何体统。若真要闹大查起来,赌坊里那些污秽腌臜事,别说皇子受罚,他这个快活林账房先生之一,一百个头都不够砍的。


    周围赌徒的议论声更大了,无数道目光在王管事和郑潇然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探究和幸灾乐祸。


    快活林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绷紧到了极致。


    终于,王管事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强撑的凶狠气焰似被戳破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世子言重了。既有世子作保,自然无碍。”


    “我们走!”


    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面面相觑,又惊疑地看了看王管事灰败的脸色,终究不敢造次,悻悻然松开钳制赵猛的手,丧家之犬般,狼狈地跟着王管事退入人群深处。


    沉重如山的钳制骤然消失,赵猛仿佛被抽掉了筋骨,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才勉强站稳。汗水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这个人,一句话,几个字,就轻飘飘地将自己从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赵猛抬起脚步,却不知该向何方而去。


    郑潇然却已收起了折扇,冷冽褪去,又恢复了那副慵懒随意的世家公子模样,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雷霆交锋从未发生。


    他看也不看那堆代表耻辱的债务筹码,豪爽地拍了拍赵猛的肩。“走?赵统领,欠了人情就想溜?那可不行!”


    “方才看赵统领赌得豪气干云,想必酒量也定是海量。这快活林的烧刀子虽糙,却也够烈!今日你我不醉不归,小二,上酒,最大的坛子!”


    他话音未落,已有伶俐的伙计应声拍开一坛粗陶烈酒的泥封。


    灼烧的酒气轰然炸开,冲淡了快活林里的铜臭与汗腥。


    郑潇然亲自抱起坛子,琥珀色酒液将两只粗瓷海碗注得满满当当,酒花激溅,打湿了桌沿。


    赵猛目光呆滞,浓烈的酒气冲入鼻腔,辛辣直冲脑门。


    方才的屈辱、绝望、后怕,还有眼前这世子爷令人费解的豪情……无数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最后竟都化成了眼眶里莫名的酸胀。


    他猛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把抓住那只粗糙的海碗。碗壁冰冷,碗中酒液却灼热。


    “好!”


    赵猛嗓音嘶哑得如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仿佛要将所有的憋屈愤懑,都砸碎在这碗酒里。


    “世子爷今日仗义,赵猛这条命……”他喉头滚动,后面的话被浓烈的酒气堵住,只化作一声低吼,“干了!”


    两只粗瓷海碗狠狠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酒液泼洒出来,在桌面肆意流淌。


    郑潇然朗声大笑,仰头便灌。


    赵猛更是眼一闭,心一横,将那碗滚烫辛辣的液体,狠狠灌入喉咙。


    酒液灼烧着食道,像一道滚烫的岩浆直坠胃底,引发燎原般的灼痛,却也奇异地烧尽了方才的恐惧,只余下一片解脱。


    郑潇然放下空碗,抬手随意抹去溅到下颌的酒渍,白皙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


    他向对面,赵猛被烈酒呛得双目赤红,仿佛刚从蒸笼里捞出来,嘴角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