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石俱焚

作品:《重生后清冷国师对朕步步紧逼

    踏出静思殿的瞬间,沈殊脸上刻意为之的柔和,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森寒的阴鸷沉在眼底。


    夜色浓稠如墨,将他玄色的身影彻底吞没。他径直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心脏——养心殿。


    殿内灯火通明,奏折堆积如山,快淹没了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像一座座亟待征服的险峰。沈殊埋首在奏折群山之后,只露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他轮廓深邃的侧脸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添几分鬼魅般的森然。


    朱笔在奏折上划过,留下或凌厉或敷衍的朱批,笔锋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然而,这份掌控生杀的暴戾,却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骤然打断。


    他猛地弓起身子,痉挛让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紧攥住胸口龙袍的衣料,指关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浮现骇人的青白色。


    咳声一声紧过一声,沉闷得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喉头一甜,一口猩热喷溅在摊开的奏折上。


    猩红灼目,正正落在一个凌厉的“准”字旁边,血点迅速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将朱砂的威严染成不祥的血色。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他粗重艰难的喘息。


    一道黑影如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几步之遥。


    暗卫首领凌虚单膝跪地,垂着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陛下,”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将后面的话挤出牙缝。


    “龙体为重。夜已深,这些折子明日再批不迟。您不能再熬下去了。”


    沈殊抬起头,烛光映照下,脸色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窗纸。唯有一双眼睛,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暗,固执到近乎偏执的火焰。


    他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凌虚,掏出锦帕,擦过自己沾着血迹的唇角。


    随后,重新握住了冰冷的朱笔,笔尖悬停在染血的奏折上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滚出去。”


    “朕死不了。”


    凌虚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头垂得更低。


    他沉默了数息,终是未再发一言。一如来时,隐入阴影之中。只留下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孤独地回响。


    时光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静思殿内的气氛愈发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裴清昼的抗拒,已从最初的沉默,演变成一种尖锐的敌意。


    内心煎熬,如烈火烹油。他本就清瘦的身体,愈发单薄脆弱,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薄胎瓷。


    每一次沈殊试图靠近,哪怕只是踏入殿门,冰眸中都会燃起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而这一次,沈殊甚至还未真正靠近。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以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近乎自虐般的执拗,踏入了这座囚笼。


    殿内檀香清幽,裴清昼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的阴影里,身形在宽袍大袖下显得有些伶仃。


    沈殊顿在门口,喉头有些发紧。


    他刚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宗亲事务,心力交瘁。此刻,他只想靠近一点,哪怕只是汲取一点那人身上清冷的气息,来平息自己翻腾的血气。


    他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


    窗边的身影倏地转身。


    这一次,裴清昼眼中不再是冰冷的厌恶,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如淬毒的利箭,铺天盖地地飞向沈殊。


    紧接着,在沈殊错愕的注视下,裴清昼抓起了身旁高几上一个细颈的青瓷缠枝莲纹花瓶。


    花瓶线条优美流畅,釉色温润,曾是沈殊亲手挑选,摆放在这里的。


    砰!


    瞬间,脆弱的瓷器炸裂开来。白色的瓷片和深青色的莲纹碎片,混合着瓶底残留的清水,如同肮脏的泪,狼藉一片。


    裴清昼动作快如闪电。他几乎是扑倒在地,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抓起一片最大,最锋利的,边缘闪烁着寒光的碎瓷。


    然后,他猛地挺身,将刃口毫不犹豫地抵在修长脆弱的脖颈之上。


    “别过来!”


    “沈殊!你让我恶心!滚开!”


    霎时,瓷片边缘在他莹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红痕,一丝极细的血线缓缓沁出,如同雪地里蜿蜒的红蛇,惊心动魄。


    沈殊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反抗彻底钉在原地。


    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收缩。胸腔里那颗疲惫不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捏着,痛疼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裴清昼朝他看来,眼神不仅是憎恶,更有一种彻骨的绝望和鄙夷。


    “你以为这龙袍加身,就是天命所归了吗?”


    裴清昼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如丧钟之鸣。


    “弑父杀兄,手足相残,踩着至亲骨肉的尸骸爬上来。你这皇位,每一寸都浸满了无辜者的鲜血,狼子野心,天地不容!”


    弑父杀兄——手足相残——浸满鲜血——狼子野心


    “嘶——”沈殊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擂了一拳。


    他下意识抬起了手,一只习惯于施暴的手,掌风凌厉,直指那个将他的罪恶赤裸裸撕开的人。


    这时,裴清昼脖颈上抵着致命瓷片的肌肤映入眼帘:蜿蜒而下的血痕,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映衬下,红得那样刺眼,那样脆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高高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所有的暴怒,所有的戾气,所有被羞辱激起的毁灭欲,都在那道血痕前,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的潮水,轰然溃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几乎将他灵魂都拖拽下去的无力感。


    像跋涉了千山万水,最终发现尽头是万丈深渊的旅人。


    像用尽毕生力气去抓住一缕光,最终发现那光只是断肠草的幻影。


    茫然的疲惫感,从骨四面八方涌来,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最终,那只抬起的手,没有落下。


    所有的愤怒和痛苦,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王朝重量的叹息,从唇间溢出。


    他深深看了裴清昼一眼。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爱而不得的疯狂,有被彻底否定的痛楚,有被戳穿原罪的狼狈,更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眼之间,彻底熄灭了。


    随后,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咆哮,没有威胁,没有惯常的阴鸷冷笑。


    视线下移,在抵着瓷片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像是鬼怕被光灼伤一般,猛地移开视线。


    他转过身。


    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静思殿内,死寂重新降临。只有地上狼藉的碎瓷片和那一道红痕,无声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


    裴清昼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燃着怒火的眸子,在沈殊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复杂晦涩的情绪,犹如投入寒潭的墨滴,在眼底深处,极其短暂地晕染开来,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又被更深更冷的寒霜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