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樾身型一滞，千音阁的警钟声还在不断响着。


    “看来千音阁内是出了大乱子了。”身边一个药童忽然捏着嗓子开口。


    另一个药童掩面而笑：“仙长，咱们还是快快离开，以免惹祸上身。”


    邬樾低低咳了两声，道：“正是，不过仙长我是走不动了，不如你们抬我？”


    两个道童掐了决，变回了本貌。


    一女一男，白衣飘飘。


    一个笑容温善，一个脸色不善。


    果然是岁知柏和仇江离二人。


    岁知柏拱手，认认真真向邬樾道谢：“多谢邬师兄救我出囹圄。”


    这便是邬樾想的脱身法子。医修身边一向有几个药童侍奉，邬樾性子古怪，身边不允许活的人或者妖物侍奉，所以他的药童都是他凭空捏出来的纸人。


    也正因此，损失一个两个也不心疼。


    眼下，纸人药童正替岁知柏套着镣铐坐在榻上，等候着千音阁的人发现呢。


    “只是，恐怕邬师兄要被千音阁的人为难了。”


    “师妹不必忧心。”邬樾摆摆手，“我行事皆出自本心，即便是为难我，也是我甘愿的。”


    岁知柏微笑。她如今对邬樾的印象已彻底变了。想到先前还曾和龙奷一起说邬樾的坏话，如今想来，真是舐皮论骨，大为不该。


    仇江离面无表情。他对邬樾的印象倒是没变。玩弄口舌的弱鸡。


    接下来的路，三人便不同路了。如先前商议好的，邬樾自然是回百草峰上去，仇江离回吞阳派，岁知柏将前往魔域，想办法找到杀害乐追鱼的凶手，洗刷自己的清白。


    邬樾慢慢地离开了，仇江离望向岁知柏：“你准备怎么做？”


    岁知柏想了想：“应该是去找那个魔域领主罢。”


    毕竟在秘境里，那个领主很努力策反她。如今她在修真界背负人命，顺势投靠，也合情合理。


    何况，乐追鱼死在秘境，跟领主绝对脱不开关系。


    之后，再找机会查线索。


    “一己之身前往魔域，一旦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师姐你真的想好了吗？”仇江离咄咄逼问，试图唤醒岁知柏的理智。


    岁知柏不回答，盯着仇江离看了一会儿。


    盯着岁知柏的目光，仇江离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半晌，仇江离被盯得要炸毛时，岁知柏忽地笑了。


    “懂点事罢。”说着，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仇江离无意识地将手按在岁知柏打过的地方，慢慢将头低了。


    直到岁知柏已御剑走了，仇江离还低着头没动。


    仍站立在千音阁山脚下，夕阳缓缓落下，岁知柏逃走引起的骚动似乎已经在千音阁内落幕，警钟声已罢了。


    仇江离慢慢向青城山所在的西南方挪了两步。


    魔域。魔域。


    不知是个什么恐怖模样。


    不知魔族扎堆站在一起，是什么恶心样子。


    仇江离停下脚步，毅然决然转身，御剑追向岁知柏。


    *


    岁知柏一路西行，经过人界的山河湖海，飞向边境绵延不绝的黑绿色森林。


    越过森林，就是魔域。


    岁知柏没有选择在南风镇落脚。南风镇的修真弟子实在是太多了，她眼下身份与逃犯无异，不便见到修真界的人。


    岁知柏翩然落地，利落地甩了一个剑花，将寒天收至腰侧。


    打量四周，似乎是个小山村。


    此地山清水秀，人也不多，正符合岁知柏的需求。


    岁知柏走到村口的老井旁，见一位白发老妪正弯腰汲水，心道这老婆婆年纪大了，未必知道魔族的事。


    可她仍上前帮着提了水桶，随口问道：“老人家，晚辈赶路至此，想问您些事。听闻越过西边的黑森林就是魔域，不知您可知魔域内里的情形？”


    “哎呦，谢谢姑娘了。”谁料，老妪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叹了口气，竟真如数家珍的说了起来：“姑娘也要去那凶险地方？唉，如今魔域的事，还有谁不知道？那魔域里有五座城，最靠近咱们这边的是东城，不过里头没多少魔族驻守。真正厉害的魔族，还有那魔主和五位城主，都住在最中间的中心城。”


    听她说起魔族，与如今人人趋之若鹜的态度不同，还是个保守派。老妪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这魔域邪性得很，先前人人说魔域好，富裕，过去的人老多，可如今，一个都没有回来。姑娘要是真要去，可得千万小心。”


    岁知柏很欣赏地谢过老妪。


    她慢慢向森林走去。本来就慢，走到林木郁葱的地方，更加慢了，后来干脆停下了脚步，后背挺得笔直，没有回头。


    她道：“仇江离，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林子里安静无比。须臾，一个灌木丛动了动，仇江离从树后走出来，青色衣摆上还沾着几片落叶。


    他挠了挠头，眼神有些尴尬：“师姐，我……”


    “你该回吞阳派。”岁知柏打断他，语气冷了几分。


    仇江离上前几步，站在岁知柏身侧，声音低落而软和：“师姐，求你了。你就让我去罢。”


    “我会听话。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绝对不会忤逆师姐。”


    “师姐让我做什么都行。”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句低得像在岁知柏耳边耳语。


    岁知柏倒是一身正气，与仇江离蛊惑人的能耐周旋良久，她几乎已经免疫了：“仇江离，如果你在魔域出了事，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你在魔域若真出了事，怎么跟师尊交代。”


    仇江离想，我好心跟上来，她不说感谢我，反倒又说这些没趣儿的话。


    又是师尊，又是交代。她到底哪来那么多需要交代的人。


    “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都跟定你了。”仇江离失望至极，语气由浓转淡。


    岁知柏冷冷道：“好，你要跟就跟罢。反正你讨厌我，巴不得你死在魔域、好让我一辈子背负着你因我而死的事，道心破碎、难以成仙，是不是？”


    仇江离听到这话，心里却猛地一跳，方才的死感渐渐淡去。


    他恍惚地按住心脏的位置，很难说清自己这一刻的感觉。


    是……高兴吗？


    为什么？


    仇江离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这不是第一次。他早就发觉自己不对劲了。


    主动跟去魔域。


    主动前往千音阁保护岁知柏。


    在段上邪揪住岁知柏不放时试图带她逃走。


    不，从秘境里那个吻开始……


    不，或许要更早。


    早在……


    早在岁知柏十来岁时，第一次因为其他人忽略他时，他大发雷霆开始，就已经出现端倪。


    仇江离脑海中翻江倒海，如雷炸惊，惊醒了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


    他对岁知柏，哪里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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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竞争？哪里是什么讨厌？


    此刻的高兴，又是因为岁知柏所说的一辈子而心动吗？


    好像也不是的，他心动的，是死。


    死了好。死了记我一辈子更好。


    岁知柏不知是不是会读心。见仇江离半晌不出声，偏又往仇江离心上扎了一刀：“一个乐追鱼，难道还不够吗？你还要让我再背负一次人命吗？”


    仇江离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他真的……真的……


    好嫉妒乐追鱼啊。


    不能让岁知柏知道，乐追鱼曾经喜欢过她。


    否则，她一定要愧疚自责，日日祭奠，恨不能将他的死背在肩上一辈子。


    他早知道岁知柏不是装出来的负责和好心了，因为首先被这份责任感浇灌到的，正是幼时的他。


    他对岁知柏……他对岁知柏……


    分明是。


    扭曲的……爱。


    仇江离绝望地闭上了眼，任凭心跳声在耳边震如擂鼓。


    这并不能令他更幸福一点。


    反倒显得他更加可怜。


    想要岁知柏的偏爱。想要她那双眼只看向他。想要她的心脏只为他跳动。


    如果死亡能够令岁知柏多看他一眼的话……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死的是乐追鱼？


    “师姐。”


    岁知柏无知无觉地回应：“嗯？”


    “你喜欢乐追鱼吗？”仇江离努力压下心里喷涌而出的黑泥，似乎有些矫枉过正，出声极轻地问道。


    是死了才能获得她的爱吗？


    “你胡说什么！”岁知柏厉声打断他，“怎么能这样轻浮地谈论一个逝者？”


    幸好。仇江离如释重负，重获新生般松了口气。


    岁知柏俨然不知道仇江离心里在想什么恐怖的事。


    她对生命的尊重是仇江离难以理解的。


    此刻，仇江离的话再度挑起了岁知柏的痛处。


    前一天在秘境里明明还一起说话，不过是一天的功夫，就阴阳两隔。


    倘若当时从秘境出来后，知道了秘境内外时间流速不同后立刻就回去，是不是还能赶得及救下乐追鱼？


    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乐追鱼冰凉灰败的尸身夜夜徘徊在她梦里。


    她承认自己有创伤。没有人能在亲眼见到友人并不体面的尸体后，还能保持身心健康。


    仇江离虽自己尚在发觉心意的震荡中，看着岁知柏难受的模样，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可话已经出口，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他走上前，轻轻拉了拉岁知柏的衣袖，这还是他自长大之后，第一次向岁知柏服软：“是我说错了。”


    岁知柏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黑森林深处，那里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仿佛藏着无数的危险。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罢了，你既然执意要跟来，就跟紧我。记住，到了魔域，凡事都要听我的，不准擅自行动，一旦遇到危险，第一时间自保，不准硬拼。”


    仇江离沉默点头。刚刚发现讨厌了多年的师姐，原来自己并不讨厌。他尚且在消化这件事。


    岁知柏全然不知道眼前沉默如初的师弟，内心经历了什么样的震动。


    她一心想着魔域之事，转身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土地上没有路，四面都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