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总，裴总？？”小陈在办公室的半个小时里，这已经是裴西叙第八次走神了。


    裴西叙回过神来：“怎么了？”


    小陈指着电脑屏幕：“裴总，这是顾总那边紧急送过来的最终合作方案，关于城东那块核心地皮的联合开发以及后续运营。顾总秘书连打了三个电话催问反馈，强调这是顾总亲自打磨的‘诚意之作’。”


    小陈小心翼翼地选用了对方的原话，一边观察着裴西叙的脸色。


    “诚意？”裴西叙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角牵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冷冽而讥诮。他伸手将电脑转向自己，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条款上。


    利润分成、出资比例、工期节点、风险划分……乍一看，无可挑剔，尤其是给予裴氏的条件，优厚得近乎慷慨，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奶油蛋糕。


    然而，裴西叙的指尖在冰冷的触摸板上滑动，逐字逐句地剖析着这份“甜蜜”。办公室内静得令人窒息，只有指尖与面板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小陈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


    裴西叙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小陈的心也跟着一揪。


    那细微的停顿发生在“资金监管账户指定由顾氏关联银行负责”的条款旁，以及另一处“项目前期土地质押及开发融资主要由裴氏提供信用背书”的段落。


    条款写得天衣无缝，风险共担的名义下，是将裴氏的资金和信誉深度捆绑在前期的泥潭里，而顾氏则巧妙地置身于相对安全的后期和运营环节。


    裴西叙的指尖停在页面最下方，那里用小号字体附注了一条关于“不可抗力”及“政策风险”的免责声明，其范围之宽泛，几乎囊括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顾明远。


    眼前的方案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等待着猎物落入其中。


    太急了，也太“好”了，这不符合顾明远一贯斤斤计较的风格。


    莫名的，裴西叙的脑海里闪过另一张脸。


    溪冉。


    那张在任何时候都毫无波动的脸。


    “……裴总？”小陈见他再次陷入沉默，忍不住轻声催促。


    裴西叙抬起眼，眸色深沉：“回复顾总，方案收到。裴氏需要内部评估流程。”


    “但是顾总那边表示时间紧迫……”


    “让他等。另外，将这份方案加密，拷贝一份发送给溪冉。”他顿了顿，补充道，“请她从独立风控和模型验证的角度，做一份评估报告，直接呈报给我。”


    “溪冉小姐？”小陈略显诧异。


    据他所知，裴西叙和溪冉刚刚领证。


    虽然两人领证的目的并不纯粹，或者说在他看来，溪冉同意领证的目的并不纯粹，但新婚夫妻直接研究这个，是不是太公事公办了？


    可这并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好的。”


    裴西叙挥手让他离去。


    办公室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裴西叙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眉心。


    顾明远的野心昭然若揭。


    他几乎能想象对方此刻正如何志得意满地等待着他的“入局”。


    他按下内部通讯键，接通了一个隐秘的号码，声音压得更低：“是我。彻底清查顾明远近半年的资金流向，特别是境外账户。还有，他那个小舅子控股的建材公司，所有采购合同和债务明细，尽快。”


    吩咐完毕，他心中的警报并未解除。


    商海浮沉，他太了解这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汹涌。


    顾明远这次，图谋的绝不仅仅是利润。


    他早已调查过，苏曼此前和顾泽多次接触。苏曼来挖他的人，想必也有顾泽的手笔。顾泽是个摆设，所以，这一定是顾明远的主意。


    挖走溪冉，暗算裴氏，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顾氏和裴氏并无明显利益冲突，甚至合作能让双方都获益。


    裴西叙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在这里，一步错，满盘皆输。


    他不能有丝毫差错。


    即使是面对溪冉。


    他必须凝聚全部心神，应对顾明远的明枪暗箭。


    至于溪冉……他需要她绝对的理性与专业，为他提供破局的利刃。


    没错，这是他最初雇佣溪冉的目的，也是将她留在身边的目的。


    裴西叙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他打开加密文件，开始亲自调阅与城东地块相关的一切资料。


    -


    溪冉收到加密文件提示时，正在复核一份跨境并购案的最终估值数据。


    平板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她点开方案，目光快速扫过标题和摘要。


    对她而言，这只是一项新的分析任务，来自她的雇主，兼协议丈夫。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指尖轻划，调出相关的数据库、行业报告、政策文件，以及顾氏集团近十年的公开财报和部分可获取的深度分析，开始构建多维评估模型。


    初始扫描结论：条件优厚，超出市场常规阈值，异常值出现。


    风险标记点一：资金监管方单一且与顾氏关联过密，独立性与安全性存疑。


    风险标记点二：裴氏前期资本承担与风险暴露比例过高，现金流压力测试容错率偏低。


    风险标记点三：免责条款覆盖范围异常宽泛，存在预设责任豁免倾向。


    她对比了顾氏历史上类似项目的实际收益率与成本控制记录，发现了系统性的乐观偏差。她追踪了方案中指定的几家核心供应商与承建商的股权结构与合作历史，发现它们与顾明远的妻族势力存在错综复杂的关联交易网络，存在明显的利益输送与风险转嫁通道。


    这是一个构造精巧的捕兽夹。


    每一个诱饵下，都连接着触发灾难的机关。


    设计者对规则极其熟稔，并精准利用了裴氏的战略扩张意图。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条宽泛的“政策风险”条款上，结合她权限内检索到的近期某些模糊的地方政策动向吹风，一个完整的阴谋链条在她脑海中清晰成型。


    对方在赌一个小概率事件，并有能力通过幕后操作，将其变为必然发生的“风险”。


    她快速地将所有分析过程、数据支撑、风险模拟结果及最终结论，整合成一份结构清晰、证据链完整的评估报告。


    在结论页，她客观地陈述：“综合量化评估，该合作方案整体风险等级：极高（S级）。建议：否决。替代方案：若需强制推进，需彻底重构条款，并获取对方核心资产全额抵押及无限连带责任担保，但对方接受该条件的概率低于0.3%。”


    她熟练地加密文件，标注密级，发送至裴西叙的私人邮箱。


    任务完成。


    -


    裴西叙收到溪冉报告的同时，也拿到了初步密报。


    顾明远的数个海外离岸账户近期有数笔来历不明的大额资金注入，波动异常。其小舅子名下那家负债率极高的建材公司，竟在近期获得了神秘的巨额周转资金，正大规模囤积该项目未来必需的特种建材。


    数据与溪冉报告中条理分明的风险提示、严丝合缝的逻辑推演，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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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相互印证。


    既然对方急着算计，那他就等待对方露出马脚。


    -


    数周后，按捺不住的顾明远亲自莅临裴氏集团，美其名曰“推进合作”，实为最后通牒。


    会议室內，茶香袅袅，却气氛绷紧。


    顾明远笑容可掬：“裴总，方方面面的细节都磨合得差不多了吧？这块肥肉，再不下筷，可真要凉了。”


    裴西叙坐于主位，神色淡然：“顾总的方案，确实下了功夫。”


    “那还等什么？签了字，我们就可以开启第一步谋划了。想必你也听说了，李家，可带了点背景，要是被他们抢先看上，我们再努力，那也就变成了到嘴的鸭子。”顾明远身体前倾，施加压力。


    裴西叙缓缓抬眼：“只是，内部评估过程中，发现了几处不甚明晰的小问题，还想向顾总当面请教。”


    他语气平和，问题却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指方案中最致命的弱点——资金监管的独立性、建材定价的合理性、风险分担的公平性，以及那条宽泛得可怕的免责条款。


    顾明远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他试图用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搪塞，但裴西叙准备得极其充分，每一项质疑都辅以详实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将他所有的辩解都击得粉碎。


    “……所以，”裴西叙身体微微前倾，带来无形的巨大压迫感，“顾总，这份方案，真的如你所说，是‘诚意之作’吗？亦或者，它根本就是一个为裴氏量身定做的……绞索？”


    顾明远脸色骤变，霍然起身：“裴西叙！你这是什么意思？血口喷人！”


    “合作？”裴西叙冷笑一声，也随之站起，两人隔桌对峙，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裴氏从未拒绝真诚的合作。但若有人想以合作为名，行倾轧陷害之实，裴氏也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顾总，你那些手段，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他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一敲，会议室的大屏幕上瞬间投影出部分经过处理的证据——顾明远资金异常流动的图表，其关联公司异常交易的记录。


    顾明远脸色惨白，指着裴西叙：“你……你竟敢调查我？！”


    这些数据他明明藏得很好，怎么可能被裴西叙拿到？


    “我只是不想裴氏死得不明不白。”


    -


    风波暂息。


    裴西叙独自伫立在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夜幕下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一场险些颠覆裴氏的危机被化解于无形，但他心底却并无多少轻松之感。


    他想起了溪冉那份报告。


    冷静、客观、精准，没有一句多余的关怀或警示，纯粹得像一把工具。


    她完美履行了“顾问”的职责，界限分明。


    他甚至无从得知，在她分析那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方案时，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属于“裴太太”的担忧？还是说，即便他粉身碎骨，在她看来，也只是一项需要客观评估的“风险事件”的终结？


    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几乎空白的对话界面。指尖悬停片刻，他想输入“谢谢”，或是“危机解除”。


    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锁上了屏幕，将手机扔回桌面。


    那道透明的屏障，再次清晰地横亘在他眼前。


    坚固，冰冷。她在屏障那端，强大、聪慧、不可或缺，却也遥远得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影子。


    他的世界，在经历这场没有硝烟的厮杀后，那些因她而起的纷乱思绪似乎暂时沉淀，但那份源自情感荒漠的空茫，却因她极致的专业与疏离，而变得更加深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