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勾勒出高楼冷硬的轮廓，又温柔地晕染开霓虹的斑斓。


    车内却仿佛隔绝了所有喧嚣，只有平板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溪冉毫无波动的脸上，以及她指尖划过屏幕时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


    裴西叙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玻璃上那个模糊而专注的倒影上。


    她甚至没有对那本象征性的红色证书多投注一秒的关注，仿佛那只是又一份需要归档的普通文件。


    裴西叙忽然在想，这证件约束的到底是谁。


    她在这里的身份是他伪造的，他的婚姻信息也是他伪造的。


    他几乎要习惯这种无处不在的细微刺痛感。


    车辆平稳地驶入裴氏大楼的地下停车场。


    没等司机开门，溪冉已经自行解开了安全带：“我先去整理会议资料。会议几点开始？”


    “下午两点半。”裴西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好的。我会提前十分钟到会议室。”她推门下车，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清脆回响，渐行渐远，没有一丝犹豫或回顾。


    裴西叙坐在车内，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专属电梯的门后，才缓缓下了车。


    -


    下午两点二十分，溪冉准时出现在会议室。


    她已换上了另一身同样简洁专业的套装，头发重新梳理过，一丝不乱。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平板以及打印好的资料，手边放着一支设计极简的电子笔。


    与会人员陆续到齐。


    裴西叙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她。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眼神便落回自己的资料上，完全进入了备战状态。


    会议开始，议题是关于一项跨境并购案的估值模型复核。讨论很快进入技术层面，数字、比率、风险假设、敏感性分析……充斥着冰冷的专业术语。


    溪冉很快成为会议的核心。


    她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引用的数据精准无比，对复杂模型的拆解鞭辟入里，轻易地指出了原方案中几个隐蔽的假设漏洞和计算偏差。


    裴西叙听着她条分缕析的陈述，看着她掌控全局时那种不自觉散发出的冷静魅力，心底那丝空落感奇异地被一种复杂的欣赏和满足感所填充。


    他得到了她，以这种方式。


    至少，她的才华、她的时间、她的注意力，此刻都名正言顺地属于他的领域。


    “……因此，基于上述分析，建议将估值下调百分之七到百分之九的区间，并对赌协议条款进行相应调整。”溪冉做出结论，然后抬眼看向裴西叙，等待他最后的决策。


    那眼神纯粹是在等待一个商业决策，仿佛几小时前他们刚刚在法律上结为夫妻这件事，从未发生。


    裴西叙迎着她的目光，压下心底翻涌的波澜，沉声道：“同意。各部门根据溪冉顾问的分析方向，重新拟定方案。散会。”


    众人起身离去。


    溪冉低头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将电子笔仔细地插回平板电脑的保护套中。


    裴西叙没有立刻离开。


    他走到她身边，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动作，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晚上有一个小型的家庭晚宴。我母亲希望我们出席。”


    溪冉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


    “明白。”她点头，“时间、地点、着装要求？是否需要准备特定话题或避免某些议题？”


    她的反应完全在协议框架内，无可指摘，甚至堪称模范合作对象。


    裴西叙却觉得喉间有些发涩。


    “七点，西郊老宅。着装得体即可。话题……随机应变，我会在旁边。”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家常便饭，不用太有压力。”


    “好的。”溪冉平静地回答，仿佛这只是一项需要提前预习的工作任务。


    她拿起所有东西：“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办公室处理后续。”


    “嗯。”


    看着她再次利落离开的背影，裴西叙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他仿佛站在一道透明的屏障前，看得见她，却触及不到内核。她严谨地履行着协议的所有条款，甚至可能超额完成，但她本身，却像是最精密的仪器，运行着与他无关的程序。


    -


    傍晚六点五十分。


    裴西叙的车抵达裴家老宅。


    他下车，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下意识地看向宅邸大门。


    溪冉从另一侧走下。


    裴西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她换下了一丝不苟的职业套装，穿着一身剪裁优良的杏色及膝裙装，款式依旧简洁大方，但面料和设计明显多了几分柔和的意味。她脸上似乎施了淡妆，柔和了过于清晰的轮廓，长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整体依旧不失干练，却比白天多了几分符合家宴场合的温婉气息。


    裴西叙向她伸出手臂。


    溪冉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臂，略一迟疑，然后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


    “必要的社会表演。”她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提醒他，还是提醒自己。


    裴西叙感受到手臂上轻微的重量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心脏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他“嗯”了一声，带着她向屋内走去。


    灯火通明的老宅客厅里，裴董早已等候多时，几位近亲也都在场。


    看到他们相携走进来，姿态“亲密”，裴董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妈。”裴西叙开口打招呼。


    溪冉微笑着颔首致意。


    裴西叙看着她脸上那无懈可击却毫无温度的笑容，听着她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应对着亲戚们带着试探和好奇的问候。


    家宴在看似和睦的氛围中进行。


    溪冉举止得体，用餐礼仪无可挑剔，能在适当的时机参与对话，回答问题时谨慎而不失分寸，偶尔还能引用一两个提前准备好的、关于裴董最近爱好的话题，引得裴董笑意更深。


    裴西叙配合着她，扮演着一对刚刚登记、略显相敬如宾但关系稳定的新婚夫妻。


    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他心底那片空茫却越来越大。


    他看着她，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履行着协议，进行着表演。


    可他总是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乱，所有思绪都断成一小段一小段，在空中交缠着乱飞，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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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一条，原本交缠在一起的那些便会舍弃它，继续在空中乱飞。


    晚宴结束，送走亲戚，裴董拉着溪冉的手又说了几句体贴话，才放他们离开。


    回程的车上，依旧是寂静。


    溪冉微微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像是进入了低功耗的待机状态。或许对她而言，应对这种需要高度情绪模拟的社交场合，比进行复杂的金融模型分析更耗费算力。


    裴西叙没有打扰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夜色，玻璃上依旧映着她安静的侧影。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流淌成一条条光带，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车内，寂静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下来，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是这寂静的唯一注脚。


    裴西叙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再次落在那片映在车窗上的、安静的侧影。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上的淡妆掩盖了可能存在的疲惫。她呼吸平稳，仿佛真的睡着了，但裴西叙知道，她只是关闭了不必要的感官输入，如同她高效处理所有事务一样，此刻是在进行系统维护。


    他几乎能想象她大脑内部的运作方式：归档家宴表演数据，释放临时情绪缓存，为下一轮工作周期做准备。


    他的世界依旧混乱，那些交缠飞散的思绪找不到落脚点。


    他得到了她法律意义上的归属，得到了她无可指摘的专业协作，甚至得到了她在人前配合的亲密表演，但他触碰到的，始终是一层冰冷的玻璃。玻璃之内，是她严谨运行的核心程序，与他无关，也拒绝他的访问。


    车辆平稳地驶入地下车库。


    停稳的瞬间，溪冉睁开眼睛。


    裴西叙没有动，只是看着她：“今天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她推门下车，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沓，“协议包含这部分内容。”


    又是协议。


    裴西叙跟着下车。


    “溪冉。”裴西叙在她身后开口。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像是等待下一个工作指令。


    裴西叙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在空中乱飞的思绪碎片忽然凝聚成一个冲动，一个或许会打破现有平衡、甚至可能引发系统错误的冲动。他看着她，试图从那片平静无波的眼底看出点什么。


    “除了协议，”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问的？”


    比如，他为何在会议室看着她出神，为何在停车场停留，为何此刻叫住她。


    溪冉微微偏头，似乎是在处理这个超出预设流程的提问。短暂的沉默后，她开口：“今天的会议纪要我会在明早九点前发送给你。”


    她将他的逾越，完美地引导回了安全的、协议的轨道。


    裴西叙看着她，心底那片空茫骤然间冷风呼啸。他所有试图靠近的试探，都被她无形而坚固的屏障轻轻弹回。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不必。早点休息。”


    “好的。晚安，裴总。”


    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无人回应的混乱。而她的世界，秩序井然，运行稳定，唯独没有为他留下访问的权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