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花园里的地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溪冉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对她而言，情感是难以量化的变量，但债务和契约条款是清晰明了的数学问题。


    “提案评估完成。”她转过头，目光平静无波，“原则上，我接受这个方案。5.1亿的债务减免，以及三年后剩余债务的全额豁免，对价是维持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并履行相应义务，这是一笔逻辑上成立的交易。”


    裴西叙的心脏在她那句“原则上接受”落下时，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窜过四肢百骸。他花费了极大的自制力，才维持住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刻意让嘴角抿成一个略显公事公办的弧度。


    “很好。”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起伏，“那么，你对这份‘协议’的具体条款，有什么要求或需要明确的地方？”


    溪冉微微偏头：“我需要明确‘必要的夫妻间的公开义务’的具体定义。此外，关于居住安排，可以维持现状。”


    “可以。”裴西叙颔首，进入谈判状态，“公开义务主要指需要共同出席的家族聚会、重要的商业活动、慈善晚宴等，频率不会太高，具体日程可以提前协商。居住方面，这栋别墅足够大，你可以继续住在那个房间，也可以选择其他房间，我不会打扰你的私人领域。必要时，比如在我母亲面前，可能需要短暂的共同生活表现。”


    “合理。”溪冉表示认可，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婚姻存续期间，我的工作内容、职权以及薪酬结构是否会因此变更？”


    “不会。裴氏雇佣的是你的能力，与你的婚姻状况无关。”裴西叙回答得很快，这一点他早已考虑清楚，“你的薪酬和奖金将按照公司制度正常发放，与债务豁免条款互不干涉。这三年的工资你可以留着自由支配。”


    他需要确保她的才华得以完全施展，而不是被婚姻的身份所束缚或扭曲。


    “理解。那么，关于婚姻关系解除的条件……”溪冉的思维直接跳到了终点，“除了三年期满自动解除外，是否设定提前终止条款？比如，如果一方严重违约，另一方的单方面解约权？违约行为如何界定？”


    裴西叙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她理性到近乎冷酷地规划着关系的终结，让他心底泛起一丝涩意，但他很快将这归因于对不确定性的商业本能防范。


    “当然需要提前终止条款。”他强迫自己用同样冷静的语气回应，“违约行为包括但不限于：一方做出严重损害另一方名誉或利益的行为；一方违反保密协议；以及……”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向她：“单方面公开否认婚姻的真实性，或在第三方面前表现出明显的、无法圆说的婚姻不和谐，导致协议目的无法实现。具体细则，我会让律师列出清单，供你审议。”


    “可以接受。”溪冉再次点头，似乎对所有可能的风险都进行了预估并感到满意。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进行最终校验，然后抬起头，直视裴西叙，“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协议准备好后，我会签署。”


    如此干脆利落，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是我”或者试图探究他提议背后可能隐藏的情感因素。


    裴西叙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一丝失落。他预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有料到她会如此迅速地将其完全纳入一套冰冷的计算体系内，并得出“划算”的结论。


    “我会尽快让律师准备协议。”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莫测，“今晚好好休息。”


    “嗯。”溪冉也站起身。


    “晚安。”裴西叙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纤细却挺拔，很快消失在通往主宅的小径尽头。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奇异的热度。


    事情进展得超乎想象的顺利。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一个将她留在身边最名正言顺的理由，一道抵御外界窥探的坚固壁垒。


    可为什么，心底深处，却有一处空落落的，仿佛用最精密的仪器校准后，依然存在的那一丝无法消除的误差？


    裴西叙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无论过程如何，结果符合预期，这便是成功的谈判。


    剩下的，便是执行。


    -


    三天后，一份厚达数十页的婚前协议草案摆在溪冉的面前。


    裴氏的律师团队效率极高，几乎将所有能想到的细节都罗列其中，从债务豁免的具体时间点和方式，到双方在婚姻存续期间的财产权益、公开露面的次数要求、甚至包括了对媒体应答的标准化说辞模板，条款细致得令人咋舌。


    溪冉仔细阅读了每一页条款，用笔标记出几个她认为表述模糊或可能存在执行歧义的地方，让律师修改后，便干脆利落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整个过程，平静无波得像是在签署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合同。


    裴西叙接过她递回的协议时，目光在她的签名上停留了片刻。那个名字即将被写入他的户口本，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他紧密相连。


    “好的。”溪冉点头，随即提出问题，“但是……在这个世界，我是一个没有真实身份的人。”


    “在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让小陈帮你办好了。”裴西叙看着她，“下周二上午，你有空吗？”


    “有空。”


    “那就定在下周二上午十点，我们一起去民政局。”


    “可以。”


    协议签署完毕，裴西叙也没有其他要说的：“那你继续工作吧。”


    “嗯。”溪冉拿起桌面上一份待分析的文件，显然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下一项工作中。


    裴西叙站在原地，看着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她，那句“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转身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门轻轻合上。


    溪冉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落在紧闭的门板上，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疑惑。


    人类，果然是一种复杂且时常存在非理性的行为的生物。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婚姻”这种复杂的社会关系绑定？


    数据库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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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出完美匹配的案例和分析。


    她微微偏头，将这个暂时无解的问题标记为“待观察事项”，随后再次沉浸入眼前的数据之中。


    对于她而言，世界依旧由可量化的数据和逻辑构成。


    只是，某个被她定义为“特殊合作对象”的人类，似乎正在试图向她的系统里，写入一段全新的、暂时无法完全解析的代码。


    而这段代码，名为婚姻。


    -


    周二上午九点五十分，一辆黑色轿车平稳地停在民政局门口。


    裴西叙先下了车。他今天穿了一套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气质冷峻，引得路人侧目。


    他绕到另一侧，为溪冉打开车门。


    溪冉走出来。她依旧是一身职业装束，款式简洁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神情是惯常的冷静专注，与其说是来登记结婚，更像是参加一场商业谈判。


    两人并肩走入大厅，外形气质皆极为出众，却弥漫着一种与周围甜蜜或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公事公办感。


    流程按部就班。取号、等待、填写申请表、提交材料、拍照。


    拍照时，摄影师试图调动情绪：“两位，靠近一点。先生，笑容可以再自然一些。女士，对，就这样……”


    裴西叙依言微微侧身，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他的嘴角牵起一个弧度，却因心底的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溪冉则严格按照指令，端正地看向镜头，脸上是标准却毫无温度的表情。


    “咔嚓”一声。


    照片定格。


    画面里的两人看上去很登对，却莫名缺乏一种该有的亲密感。


    最后，工作人员递上两份红色的结婚证。


    “恭喜二位。”工作人员程式化地送上祝福。


    “谢谢。”裴西叙接过证书，指腹摩挲着光滑的封皮。


    他侧头看向溪冉。


    她正低头翻看自己的那份证书，目光扫过上面的信息，确认无误后，便合上了。


    “手续完毕。”她抬起头，看向他，“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裴西叙凝视着她，心底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似乎又扩大了些许。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平稳：“回公司。下午还有一个并购案的会议需要你参加。”


    “好的。”溪冉点头，将结婚证妥善地收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与里面的文件并列放置，“那我先去车上准备会议资料。”


    她率先转身，向着门口走去，步伐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裴西叙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本崭新的结婚证。


    他得到了法律意义上的确认。


    却仿佛，离某种他真正渴望的东西更远了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将证书收起，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车窗外，城市风景飞速掠过。


    车内，一片寂静。溪冉专注地看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指尖偶尔滑动。


    裴西叙的目光落在窗外，玻璃上隐约映出她安静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