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书房里的灯光却依旧亮着，将裴西叙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份关于顾明远阴谋的详细报告和反击成功的后续处理方案就放在手边，但他一眼都没再看。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边缘，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反复几次，最终停留在那个只有寥寥数条工作往来记录的对话界面。


    【谢谢。】


    【报告已发送。】


    【收到。】


    干瘪，生硬，像机器人的对白。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发出这些信息时的表情——平静无波，眼神专注地看着屏幕，或许还微微蹙着眉，思考着下一个待处理的事件，绝不会因他而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涟漪。


    “即使我粉身碎骨，在她看来，也只是一项需要客观评估的‘风险事件’的终结么？”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钻出来，带着尖锐的刺痛感。


    他烦躁地将手机屏幕按灭，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未处理的文件上，却发现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都在跳动，无法进入大脑。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裴西叙一怔，这个时间点，阿姨早已休息。


    “进。”他压下心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门被推开，溪冉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


    她换下了白天的职业套装，穿着一身柔软的浅灰色家居服，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卸了妆的脸庞少了几分白天的锐利，多了些罕见的柔和。


    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冷静。


    “看到书房灯还亮着。”她走进来，将托盘放在书桌一角，上面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厨房温着的。”


    她的语气平淡无奇，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并非关心。


    裴西叙看着那杯牛奶，又看看她。她似乎刚洗完澡，身上带着淡淡的沐浴露清香，混合着牛奶的温热气息。


    “谢谢。”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和手机里那些文字一样苍白。


    溪冉点了点头。她似乎只是来完成一个送牛奶的任务，任务完成，便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裴西叙不知哪来的冲动，忽然开口：“顾明远的事情，解决了。”


    溪冉脚步停住，回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类似“哦，知道了”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嗯。报告里的风险点基本都应验了？”


    她的关注点，依旧精准地落在“报告”和“风险点”上。


    裴西叙心底那根刺又往里钻了钻。


    他看着她，试图从她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里找到一点点别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丝好奇，或者事后的担忧。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就像最精密的仪器，输入指令，给出分析报告，事件结束，便自动归档，不会残留任何多余的情感缓存。


    “嗯，应验了。”裴西叙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失落。


    “多亏了你的报告，很及时，也很关键。”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肯定她在这件事上的作用，甚至带上了个人化的感谢色彩。他紧紧盯着她，期待能撬开一角。


    溪冉似乎微微愣了一下。她抬眼看他，目光在他带着倦色的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零点几秒。


    然后，她再次点头，语气依旧平稳客观：“这是我的工作职责。能帮上忙就好。”


    工作职责。


    四个字，像一盆冰水，将他心底那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彻底浇灭。


    看，就是这样，泾渭分明。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也有些可笑。自己在这里辗转反侧，情绪被她牵动得乱七八糟，而对方，却始终运行在她绝对理智的程序里，毫发无伤。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是啊，工作职责。你总是做得很好。”


    这话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涩意。


    溪冉似乎察觉到了他语气里那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她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接话。那双总是分析着数据和风险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像是无法解析他此刻的情绪代码。


    书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牛奶的热气在灯下袅袅升腾。


    过了几秒，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你……看起来有点累。牛奶趁热喝吧，有助于睡眠。”


    说完，她似乎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超出协议范围，不再看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裴西叙怔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那杯温热的牛奶。


    她最后那句话，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迟疑和温度……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他过度解读产生的幻觉？


    还是说，这其实也是她工作职责的一部分——维持表面和谐，确保合作顺利？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判断。


    心底那片空茫似乎被这杯突如其来的牛奶和那句似是而非的话搅动了一下，变得更加混乱。那些交缠的思绪碎片非但没有落下，反而飞舞得更加剧烈。


    他最终没有去碰那杯牛奶。


    只是那夜，书房的灯亮了很久。而他世界里的那层透明屏障，仿佛因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不知真假的温度，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


    翌日清晨。


    裴西叙踏入办公室时，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但很快便被惯常的冷峻所覆盖。昨夜书房那杯未曾动过的牛奶和溪冉最后那句轻飘飘的话扰得他心神不宁，让他一整晚都难以入眠。


    “裴总，早上好。”小陈抱着一叠待签的文件跟进办公室，敏锐地察觉到上司今天的气压比往常更低沉几分。


    他谨慎地汇报着今日的行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裴西叙的手。他正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笔尖悬在文件签名处，却久久没有落下。


    这已经是今早第三次走神了。


    小陈心里默默计数。


    “……以上就是十点跨国视频会议的主要议题。裴总？”小陈停下汇报，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裴西叙回神，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不大的墨点。


    他蹙眉，将那页纸抽开，声音有些发沉：“继续说。”


    小陈硬着头皮继续：“另外，顾氏那边今早发来了正式致歉函，语气很软，似乎想探口风……”


    “搁着。”裴西叙打断他，语气不耐，“以后顾氏的所有事宜，优先级降至最低。”


    “是。”小陈记下，犹豫片刻，还是补充道，“还有，溪冉小姐那边已经将顾氏项目的后续风控建议报告发过来了，效率很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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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试图用好消息缓和一下气氛。


    提到溪冉，裴西叙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脸色更黑了。


    小陈：“……”


    他抬起眼，目光看向小陈：“报告呢？”


    “已经转发到您邮箱了。”小陈连忙道，“溪冉小姐还说，如果您对数据模型部分有疑问，她下午三点后有时间可以进行会议。”


    公事公办，清晰明确，无可指摘。


    裴西叙的心情却莫名地更加烦躁。


    他靠向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飘向窗外，显然又没在听小陈后面的话了。


    小陈看着这样的裴西叙，一个荒谬又似乎无比合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跟在裴西叙身边多年，见过他运筹帷幄、冷静果决的样子，也见过他偶尔因压力而紧绷的状态，但从未见过他这样……反复无常，心神不宁，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困住了。


    而这一切的异常，似乎都是从那位溪冉小姐出现后开始的。


    小陈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裴总……”


    裴西叙没回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您最近……是不是有点太关注溪冉小姐了？”小陈说得极其委婉。


    敲击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裴西叙缓缓转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小陈脸上，看不出情绪，却自带一股迫人的压力：“你想说什么？”


    打工人打工魂，老板私事不能问！


    小陈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细汗，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我……我就是觉得，您好像很容易因为溪冉小姐的事情……分心。比如刚才，还有昨天看方案的时候……而且，您好像很在意她的……反应。”


    他越说声音越小，几乎不敢看裴西叙的眼睛。


    裴西叙沉默着，只是看着他。


    许久，就在小陈几乎要落荒而逃的时候，裴西叙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狼狈。


    他转回椅子，面对着一尘不染的桌面，声音低沉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关注？分心？”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不得不承认某个可笑的事实，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缓缓吐出三个字，“也许吧。”


    他像是在回答小陈，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判。


    “只是她……”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未尽之意里的涩然与无力，却明明白白地弥漫开来。


    她永远冷静，永远客观，永远停留在协议的那一端。他的所有关注，所有因她而起的情绪波动，或许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可笑的一厢情愿。


    单相思。


    小陈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所有。他不敢再接话，屏息凝神地站在原地，恨不得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


    办公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中央空调微弱的风声嗡嗡作响。


    裴西叙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想要驱散某种顽固的疲惫和认清现实后的空茫。


    那层透明的屏障，原来不仅隔开了他和溪冉，也让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会因为一个人而反复失神的傻瓜。


    而这个傻瓜的心事，竟然需要旁人来点破。


    真是，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