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三章

作品:《江湖情义录

    杭州西湖畔,莲花山庄。


    老管家一路小跑到萧渐陆书房外,欣喜禀报道:“老爷老爷!少爷回家啦!”


    萧渐陆伏在案上,冷哼一声。


    待萧燕亭进得书房,将房门关上,低唤一声“爹”,他头也不抬,继续查账。


    “还知道回来啊。”


    “……”


    “别装死,千机伞呢?”


    “……”


    萧渐陆这才抬眼看儿子,见他眼下泛青,人也清瘦了些,想来吃了点苦头。


    “说话!”


    “……爹,莲池白骨,是渊公子吗?”


    “你出去这么久,就查到这个?”


    “当然不止。”


    “还有什么?”


    萧燕亭几度张口又咽下,终于不吐不快。他望着父亲,眼神里充满挣扎。


    “是你出卖了水蜻蜓。”


    萧渐陆笑道:“不错,还能查到这件事,我低估你了。”


    萧燕亭心中冒火:“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


    萧渐陆气笑:“向你解释?你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吗?”


    “那在爹爹心中,什么是重要的呢?”


    萧渐陆举起手里账本,“看到吗?莲花山庄的生意,莲花山庄的人脉,莲花山庄的根基。你知道你离开这一月,家里又关了几间铺子吗?仓库闹虫患,又损失了多少粮食,你清楚吗?”


    “爹爹心中,只剩钱了吗?‘只认侠义,不论黑白’——这八个字,在爹爹心里,算什么呢?”


    萧渐陆一愣。


    “你如何得知这句庄训?”


    “因为侠义精神,藏于人心,是撕不掉的。”


    萧渐陆重重放下纸笔,起身与他隔桌平视。


    “你很了不得嘛,是在教训你老子吗?”


    “我想知道,爹爹为什么要出卖水蜻蜓!”


    “好,我告诉你!”萧渐陆绕开书桌站到萧燕亭面前,指住他鼻尖,“是天下大势!是顺势而为!那年松台论武之前,这江湖乱成什么样子,你见过吗?无量寺夺得魁首后,江湖秩序才得以重建,涤瑕荡秽,正道光复!莲花山庄若保水蜻蜓,便是与无量寺为敌,挑战整个正道武林!”


    他吼道:“不错!水蜻蜓死于救人,的确无辜!可当时局面,我们有得选?我只知水蜻蜓一死,莲花山庄与无量寺肝胆相照,二十年屹立不倒,受江湖所有人敬重。若再来一次,我仍旧会选——赶出水蜻蜓,与无量寺结盟,共成大业!”


    “也就是说……这二十年来,爹爹从未后悔?”


    萧渐陆怔忪片刻——怎会没有呢?莲池之夜,痛失相亲相伴二十余载的手足兄弟,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可这些陈年旧事,他至死不会告诉儿子。


    “你一身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在烟花柳巷一掷千金……这一切,都源自那年水蜻蜓在山庄门口淌下的血——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萧燕亭目生血丝,身形微微颤抖。


    “爹爹逼我。”


    “是你逼我。”


    父子俩怒目而视,僵持很久很久。


    梆梆梆——老管家叩响房门,打破死寂,端着一只雕花药盒进来。看一眼老爷,又看一眼药盒,与萧渐陆心照不宣。


    “老爷,少爷该吃这个月的养身丸了。”


    “嗯。大公子的送去了吗。”


    “送去了,大公子已服下。”


    萧渐陆终于移开视线,坐回椅上。


    一抬头,却见萧燕亭拂袖将药盒掀翻在地,一粒冒着寒气的雪白药丸轻轻滚落尘灰中。


    老管家大惊失色,连忙去拾,捧在手心吹走脏物,那白丸却已黑化了,似烧焦的果实。


    “你……你……”


    萧渐陆额角暴起青筋,双手按在桌上,抖动不已。他三步并作一步上前,啪的一声,挥掌重重打在萧燕亭脸上!


    萧燕亭不防这记耳光如此大力,竟摔倒在地,牙齿被打落几颗,鲜血款款流出嘴角,竟捂也捂不住。


    萧渐陆怒气未减,又是一脚向他踹去,老管家连忙扑来,以胸膛接住这一脚,抱紧老爷的腿,殷殷劝道:“老爷!”


    饶是之前如何顶撞,父亲都未曾发过这般大火,不知为何,一粒小小养身丸竟惹得他动怒至此?萧燕亭擦去口角血迹,站起身来,尽是桀骜不驯。


    老管家坚定拦住老爷,挡在父子中间。


    萧渐陆气极反笑:“好……好……你不稀得吃,到时吃得苦头,给我磕三百响头也休想我看你一眼!”


    萧燕亭脱下青丝外衣掷地,因病而单薄的身躯,在一片浅浅白衣里若隐若现。


    “有你这样的爹,我在江湖里只觉羞耻!”


    此言一出,萧渐陆头胀欲倒。


    “滚……滚……滚……”


    萧燕亭撞门而出,再未回头。


    老管家仰望少爷离开的背影,抚不平老爷胸口,眼眶一酸,淌下两行热泪来。


    .


    是夜,萧燕亭大醉于雷峰塔下彩仙居。


    老管家穿过莺莺燕燕、阆苑琼楼,终于在水轩找到颓唐失意的萧燕亭。他只着离家时那身单薄白衫,是他娘所缝,衫上酒湿大片。


    美人抚琴吹笛,他舞扇吟诗,醉如玉山将倾,却是一种死人颊上胭脂的凄美感。


    一曲既罢,他倒于美人膝下,神志已然不清,口中呻吟几句:“娘……”


    姑娘们一个个嬉笑着应答。


    老管家拨开摸在他面容上的纤纤玉手,老腰一低,将他扛到背上,默默走出了灯红酒绿的彩仙居。


    回到莲花山庄,幽凉昏暗、空无一人的莲池畔。


    几捧池水灌上脸,萧燕亭蓦然醒转,掀开眼皮看见老管家忧郁的神色,他从未见过的。


    “忠叔?”


    “少爷,你不该对老爷说那句话。这世上谁都可以唾弃老爷,唯独你不可以。”


    萧燕亭抓住他手臂,目光恳切:“忠叔,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吗?”


    “老奴只知,你出生在水蜻蜓事变后第十日。那年酷暑妖异,莲池千朵莲花沉睡不开。直到你出世一声啼哭,一夜之间,莲花破水而出,铺满莲池,整座山庄氤氲在清香之中,屋舍花草皆映一层粉红。


    “在此之前,渊公子与老庄主接连暴毙,忽然之间老爷身上担起重如万斤的担子。那时的他,只比如今的你大上几岁。两场丧事,山庄满目黑白,人人愁云惨淡。老爷夜不能寐,形销骨立,时常忘记吃饭。


    “可是你一出生,一切都变得不同。


    “山庄有了生机,老爷也不再自弃。莲花山庄一扫阴霾,一日复一日,渐渐好转起来,才有了今日盛景。虽比不得先祖在时荣光,却终究支撑下来了。


    “少爷只知他不义,却不知他的不易。


    “老奴守了这座山庄几十年,兴衰荣枯都历遍。三任庄主,各有千秋,可最不容易的一位,便是老爷。下一任庄主的重担,不在少爷身上,便不知其辛酸。


    “老奴惟愿少爷乖巧,别再说任何伤害老爷的话。玩玩闹闹不理江湖之事,过完这一生便好。”


    月夜幽静,水面荷叶零星,叶底鱼影游过。


    萧燕亭悲从心来,蹙眉捂胸,脊背微颤。


    良久,他仍是问出:“渊公子……是爹爹杀死的吗?”


    老管家瞳孔一张,震惊不已!


    莲池里那具尸骨,胸骨九处十字大洞,直到那日以千机伞重伤秋、曹二人,目睹其伤口,萧燕亭才悚然发现,尸骨竟死于千机伞!


    拥有千机伞的人,不是爷爷,就是爹爹。


    父杀子,太耸人听闻;弟杀兄,却有太多动机。纵使他不愿相信,父亲贪慕权位、嫉妒兄长,可事实扑面而来,他难以招架。


    “二十年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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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渊公子不肯交出水蜻蜓,于莲池之畔与爷爷、爹爹大吵,甚至出现更过激的行为……为保大局,爹爹忍痛手刃亲兄,因此第二日爷爷便重病而亡……而这些年来,父亲对萧克己视如己出,关爱更胜于我,何尝不是一种亏欠与补偿?”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老管家听完他这一番话,怔怔不语,神情却更加悲痛。


    他小心问出一句:“对吗?”


    老管家拉住他的手,手心滚烫,带他走遍整座山庄。


    “百花园。兄弟二人春放纸鸢,夏捉蝴蝶,秋躲迷藏,冬打雪仗。从假山上摔落数回,在泥地里滚遍全身;被蜜蜂追咬满身是包,许多年后疤痕才消。”


    “演武场。兄弟二人在此练习骑射,陆公子摔下马背,渊公子挺身相救,被烈马踢断肋骨。陆公子日夜照顾,同床共食,直至兄长痊愈。”


    “避雨亭。渊公子情窦初开,邀周家小姐来此观鹤赏雨,忘记与陆公子相约练剑。陆公子冒雨寻来,脱袍断义,十日不理渊公子。”


    “弘书堂。渊公子因荆轲刺秦遭老夫子辱骂,趁夜烧光夫子藏书,躲回母家。老庄主发怒责问,陆公子代兄受过,家法之后,数月不能行坐。”


    “萧家祠堂。兄弟二人一同祭祖,一同念誓;一同罚抄,一同瞌睡……”


    “少爷,许多事情的答案,需要用心去感受,而非一言一语就能定论。”


    最后,老管家领着萧燕亭走到一间废置许久的屋舍前。


    他腰带挂一溜沉甸甸钥匙,却从脖子下取出一柄钥匙。这枚钥匙簇新,显然少用,日日被人擦拭,是以干净光亮,黄铜泛出光泽。


    老管家开锁入内,萧燕亭随之走进。


    点亮了窗下一盏羊角灯,闷闷光芒散开。


    是一间男人卧室,四处落灰,久无人居。东墙之下有一面兵器架,挂满各式宝剑,虽蒙尘亦见其美。萧燕亭忍不住去摸其中一柄的剑刃,凛然被割破指腹。


    “这是谁的房间?”


    “当年渊公子。”


    一股奇异感自萧燕亭胸中升起,此地如此陌生却倍感熟悉。


    “忠叔,何意?”


    老管家缓缓环顾四周陈设,打开尘封回忆。


    “渊公子为人耿直,习武颇有天赋,萧家的‘转天换地圣人手’,他是几代人里练得最好的一个。陆公子资质平平,却心细如发,为人处世十分妥帖。我时常想,若当年活下来的是渊公子,如今的莲花山庄会是何种局面?”


    “想出来了吗?”


    “想了一万次,一万次结果都是,山庄衰落,于江湖夹缝中苟延残喘——甚至覆灭。”


    “所以,你站在父亲这一边。”


    “少爷,你始终不懂,生存下来才有一切。你看不惯如今的莲花山庄,你尽可以去改变。可若莲花山庄死于二十年前,今日的你,又谈何改变呢?二十年前,莲花山庄舍义求生;二十年后,或许有人舍生取义。只是这个人,无法是渊公子了。”


    “你曾说,我跟渊公子很像?”


    “很像,却又不像。”老管家含泪一笑,“少爷你,更招人心疼呢。”


    萧燕亭洒脱笑道:“心疼我短命啊?”


    老管家苦涩道:“渊公子含恨而终,老奴不想少爷你亦含恨而终。老爷总认为,少爷吃好喝好玩好便是活好,可我知道,对少爷来说,心中舒畅才是真正的活好。”


    萧燕亭走近一步,将老管家干瘪的身体深深抱入怀中。


    老管家咽下老泪,回抱住他:“枕头底下,有渊公子记录的手札,沿着他的足迹,或许,少爷你能找到心中的答案,做成你想做的事。”


    “谢谢你,忠叔。”


    老管家将房门钥匙交托给萧燕亭后,默然离开,走入深夜。


    萧燕亭从瓷枕下摸出那本二十年前的手札,吹走浮尘,在羊角灯下细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