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山雨欲来
作品:《潮汕三姐妹》 湘西的夜,黑得早,也黑得沉。
吊脚楼下,虫鸣声此起彼伏,反而衬得屋里死寂。
李远梅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盯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月光从木板的缝隙里漏进来,像几道冰冷的刀痕划在黑暗中。
隔壁屋传来大哥沉重的鼾声,还有阿妈翻来覆去、压低的叹息。
那一声声叹息,像锤子一样砸在李远梅的心上。
她知道,阿妈心软,但在这个家,做主的永远是大哥。
那三千块聘礼,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家里所有的希望和算计都吸了过去,也包括她的人生。
“不拿白不拿……”
大哥白天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攥紧了薄薄的被角,指甲掐进粗布里,胸口堵得发慌。
张旺财那双油腻腻的、看牲口似的眼睛,和他前妻逃跑时被打得半死留下的那些风言风语,像毒蛇一样缠得她透不过气。
不能就这么认了。
黄佩珊、王春红、刘秀英她们的脸在她眼前晃。
佩珊姐肯定有办法,她为人仗义,有勇有谋……
可是,怎么联系?
寨子里只有村支书家有一部摇把子电话,平时锁着,根本碰不到。
写信?一来一回至少半个月,等信到了,张家恐怕早就把订金拍在桌子上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镇上!镇上的邮电所有公用电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脏就咚咚狂跳。
去镇上要走二十多里山路,一来一回得大半天。
大哥看得紧,这两天肯定不让她随便出门,得找个由头。
机会在两天后来了。
一大早,李远山要去邻寨帮工,临走前特意叮嘱阿妈:“看紧点她,别让她乱跑。张家后天就来人,可不能出岔子。”又狠狠瞪了李远梅一眼,“安分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远梅低着头,默默喂猪,一声不吭。
等大哥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她放下猪食桶,对阿妈说:“妈,我去后山砍点柴火,灶房里的快烧完了。”
阿妈正在纳鞋底,闻言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早点回来……别,别走远。”
李远梅“嗯”了一声,背上竹篓,拿了柴刀就出了门。
她没有往后山走,而是绕了个圈子,沿着一条更偏僻的小路,铆足了劲往镇上赶。
山路崎岖,晨露打湿了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她心里又急又怕,步子迈得飞快,好几次差点滑倒。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镇上,找到电话,找到佩珊姐!
镇子比寨子热闹许多,青石板路两边是各式各样的铺子。
李远梅无心多看,一路打听着找到邮电所。那部绿色的公用电话就挂在墙上,像个希望的符号。
她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在深圳省吃俭用攒下的几张毛票,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永康电子厂传达室的电话。
她的手抖得厉害,投币,拨号,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每一秒都漫长得像煎熬。
“喂?哪个?”终于,那边传来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声,背景嘈杂。
“罗阿姨,我是李远梅,能不能帮我找一下黄佩珊?”
李远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远梅?黄佩珊?你们不早就被裁员了吗?她早就不在了,上面特意交代了,你们这些被裁员的一律不接待,别给我找麻烦!”
那边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啪嗒挂了电话。
李远梅握着忙音的话筒,整个人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唯一的线索,断了。
她在邮电所门口呆站了很久,直到工作人员投来疑惑的目光,才失魂落魄地走出来。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镇上的集市还没散,人来人往。
她茫然地走着,忽然,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视线——是寨里的熟人,正跟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壮实男人说话。
那男人,正是张旺财!他手里提着半扇猪肉,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什么。
李远梅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过身,缩在一个杂货摊后面,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她听见张旺财粗嘎的笑声:“……后天就过去下订!老子这回可是出了血本了,三千块,够买两头大肥猪了!你们就等着喝喜酒吧!”
那两人奉承着:“旺财哥阔气!远梅那妹子年轻漂亮又能干,是你赚了!”
“能干顶屁用,能生儿子才行!”张旺财哼道,“看她那身板,估计能生养……”
污言秽语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李远梅浑身发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他们走远,她才瘫软地靠在墙上,冷汗湿透了后背。
不能再等了!一天都不能等!
她看着街上的人流,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跑!现在就跑!
身上还有几块钱,能买张最便宜的车票,不管去哪里,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汽车站,看到墙上贴着的线路图,却再次陷入绝望。
最早一班去省城的车也要明天早上。而且,没有介绍信,她连县城都出不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必须在哥哥收工前赶回去,否则……
李远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来时觉得漫长的山路,回去时却感觉那么短。
每靠近寨子一步,心里的绝望就加深一分。
快到家时,远远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是大哥李远山!
他提前回来了,正阴沉着脸,手里捏着一根竹条,来回踱步。
阿妈站在他身后,一脸焦急,看到李远梅的身影,赶紧使眼色让她快跑。
但已经晚了。李远山也看见了她,眼睛猛地瞪起,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大步冲了过来。
“死丫头!你敢骗老子!跑哪儿野去了?”竹条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李远梅的背上,火辣辣的疼。
“我去砍柴……”李远梅护住头,声音发抖。
“砍柴?柴呢?竹篓是空的!你当老子是傻子?”
李远山更怒了,竹条没头没脑地落下来,
“是不是想跑?啊?老子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后天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给我嫁到张家去!”
阿妈扑上来拦着:“远山!别打了!好好说……”
“滚开!都是你惯的!”
李远山一把推开阿妈,指着瘫倒在地的李远梅吼道,
“把她给我锁屋里!后天之前,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要是再敢跑,老子打断她的腿!”
李远梅被粗暴地拖进那间小黑屋,门从外面哐当一声锁上。
世界瞬间只剩下狭窄的黑暗,和窗外大哥粗重的喘息声、阿妈低低的哭泣声。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背上伤痕灼痛,心里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凉。
窗外,山风呜咽着吹过吊脚楼,带来远处张家猪圈里隐隐约约的猪叫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