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来到广州
作品:《潮汕三姐妹》 晨光初洒,广州中大布匹市场的铁皮棚顶泛起一片银白。
马家威那辆旧货车碾过湿漉漉的巷口,稳稳停在了路边。
林秀珠抱着那只传自阿奶的染布工具箱,指节微微发白,一遍遍摩挲着箱角那枚磨得发亮的铜扣。
老物件压手,却莫名叫她心里发虚。
这年头,还有人认这个吗?
“动作快些,这地方不等人。
马家威甩上车门,大步扎进涌动的人潮。
林秀珠紧赶几步跟上,刚一拐进主巷,就被震耳欲聋的声浪扑了个满怀。
货车鸣笛声、布料撕裂声、天南地北的吆喝声拧成一股绳,劈头盖脸砸过来。
成捆的印花布料从两侧店铺里探出身,哗啦啦堆叠在青石板路上,活像一道道奔涌的彩色瀑布。
这处位于广州海珠区的中大布匹市场,正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浪潮中最鲜活的注脚。
几年前还只是零散摊贩聚集的街边市集,如今已扩张成华南最大的纺织品集散地。
来自全国各地的布商在这里扎堆,香港、台湾的客商拖着拉杆箱穿梭其间,甚至还能见到金发碧眼的外国采购员对着计算器压价。
每天天不亮,这里就已经人声鼎沸,成千上万种布料在简易铁棚下流动,仿佛一个永不落幕的纺织品博览会。
铁皮棚屋挤挤挨挨连成一片,招牌歪斜却气势十足:“香港直供”“日韩新款”。
穿中山装的老板肩扛布卷快步如风,碎花衬衫的女工蹲在路边翻拣零布头。
就连巷尾的云吞面摊,桌角都摞着几匹待售的确良。
“带你开开眼。”
马家威熟门熟路拐进“永利布行”。
老板老张正拿竹竿挑下一匹蓝白条纹布,阳光穿过布面,纹理整齐得像拿尺子划出来似的。
“富华厂刚下的单,滚筒印花,一日两千匹不在话下。”
马家威嗓音里带着几分炫耀,
“你这双手就是熬干了,也赶不上它一天。”
林秀珠伸手摸了摸。
布面滑凉,颜色吃得分外均匀。
她想起自己对着染缸反复揉搓浸泡,十指被靛蓝草汁浸得几日褪不去色的日子,喉头微微发涩。
老张笑着递来一块碎花零料:
“姑娘是做手染的?这行当如今不吃香啦!瞧瞧这转移印花——先印纸上,再高温压到布上,十几道颜色都不窜。南洋那边的订单,全靠这个。”
再往前几步,一台全自动染色机正轰隆作响。
白坯布从这头钻进去,几个滚轮一转,那边就吐出了鲜亮的果绿色。
工人只在旁边按按钮,联手都不必沾水。
“这一台机器,能顶十个老师傅。”
马家威拍了拍发烫的机身,
“你那口老染缸在这儿,只能当个摆设。”
林秀珠下意识攥紧了兜里那包靛蓝草籽,只觉得掌心发烫。
她原本以为靠着阿奶传下的手艺总能挣口饭吃,可在这机器轰鸣的天地里,她那点本事稚拙得像孩童摆弄的玩意。
路过一个潮绣摊子时,老板娘正踩着电动绣花机扎凤凰。
针脚细密得挑不出错,却死气沉沉,不见半分活泛。
她忍不住摸出自己绣的牡丹荷包,丝面上每一瓣花叶都仿佛还带着手心的温度。
“别丧气,你的潮绣自有识货人。”
马家威瞧出她的低落,引她拐进一家挂着“高端定制”的店铺。
香港口音的老板正拿着几件手绣样衣和外商比画:
“欧洲客就认这个!机器绣得再齐整,也绣不出这活生生的灵气。”
他一眼瞥见林秀珠手里的荷包,眼睛亮了:
“姑娘好手艺!若能搭上现下流行的碎花料,做童装领口、手袋点缀,定然抢手。”
日头西斜时,林秀珠抱着几块新淘来的印花布坐回车里,盯着上面整齐的卡通图案和条纹发怔。马家威递来一瓶汽水:
“看清了吧?这年头不能单靠一把子力气死干。我哥嫂下周回深圳,你若愿意,就来锦华厂做学徒。先学机器染布,再琢磨怎么把你那手潮绣融进去。”
汽水泡泡在舌面上炸开,丝丝凉意窜进喉咙。
林秀珠忽然笑了起来。她取出那只沉甸甸的工具箱,轻轻打开:
“马师傅,我想明白了。等马先生马太回来,我就来学技术。”
她望向窗外,目光渐渐坚定,
“总有一天,我要叫机器染的布,也带得上手作的魂。”
从布匹市场出来,日头已经升到了正空。
马家威瞥见林秀珠抱着布样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打转方向盘:“带你去个地方,见见世面。”
货车七拐八绕穿过几条窄巷,最终停在了沙面岛的江边。
林秀珠刚跳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愣了神。
一幢米白色西式建筑临江而立,圆拱窗上镶着精致雕花,门口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正躬身迎客,与刚才布匹市场的喧嚣杂乱恍如两个世界。
“白天鹅宾馆,广州第一家中外合资的五星酒店。”
马家威随手掸了掸工装袖口的灰,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
“今天带你尝尝正宗的广式早茶。”
走进大堂,林秀珠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人影,水晶吊灯折散着细碎光芒。
穿旗袍的服务员端着托盘轻盈走过,空气里漫着淡淡茶香和点心甜味。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又瞥过马家威熨得齐整的西装,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别愣着,来了就好好体验。”
马家威轻车熟路地带她走向窗边座位。
沿途不少食客投来目光,好奇与打量皆有。
他却浑然不觉,只招手叫来服务员,一口流利粤语:
“一笼虾饺,两份叉烧包,再加一壶普洱,放点菊花,清热解毒。”
服务员刚走,马家威便从兜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抽出几张港币搁在桌上:
“这儿得用这个,服务员对你的态度都不一样。”
说话间,他目光不经意掠过林秀珠的侧脸。
她正望着窗外的珠江出神。
阳光映在她长睫上,投下一小片浅影,鼻尖沁着细密汗珠,像刚摘的荔枝,透着一股鲜活的灵气。
马家威心头莫名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