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海上惊魂
作品:《潮汕三姐妹》 “大飞”的引擎嘶吼着,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整个艇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刘秀英蜷在冰冷的铁皮船舱底,每一次颠簸都让她不受控制地撞向四周,胳膊和后背早已一片淤青。
空气浑浊得令人作呕,
挤作一团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廉价烟味,
混合着溅进来的海水咸腥气,几乎凝成实质,堵着她的口鼻。
她死死搂着怀里的蓝布包,里面是几件单薄衣裳和一张玲玲的小照。
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豁出性命的意义。
“都他妈给老子安分点!”
驾驶舱方向传来蛇头粗野的呵斥,透过轰鸣隐约传来,
“碰上边防的船,大家一起喂鱼!”
刘秀英吓得往更暗的角落里缩了缩。
紧挨着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后生仔,
脸上稚气未脱,
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揉烂了的香港地图,
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
“尖沙咀……重庆大厦……我表哥在那等我……”
另一边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怀里紧紧捂着一个包袱,
依稀能看出是几双手工做的布鞋。
他说要去香港摆地摊,卖了鞋,就能活。
这里每个人,都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名为“活下去”的梦。
半夜,海面忽然变了脸。
风浪毫无征兆地扑来,小小的“大飞”瞬间成了巨浪掌中的玩物,被任意抛起又狠狠砸下。
刘秀英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胃里翻搅的酸水猛地冲上喉咙口。
她刚张开口,旁边一只粗糙的手就猛地捂了上来,力气大得吓人。
“别吐!想死吗!声音会把巡逻艇招来!”那声音急促而恐惧。
她硬生生将那口污秽咽了回去,呛得眼泪直流。
咸苦的泪水混着冰冷的海水滑进嘴角,在那天旋地转的昏黑里,
她眼前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玲玲的脸。
梅州老家的晒谷场上,阳光暖融融的,
小女儿摇摇晃晃扑过来,
用软软的小手抓她的衣角,
奶声奶气地喊“阿妈”……
心口像被最钝的刀片来回割着。
为了这声“阿妈”,她赌上了命。
可这路,才刚开始,就已经快要熬干她所有的力气。
不知在炼狱里煎熬了多久,
剧烈的颠簸终于平歇。
“大飞”闷哼着停了下来。
“到了!快下!快下!”
蛇头不耐烦地催促着,
几乎是用脚将船舱里的人一个个踹下去,
随手塞给每人一张纸条,
“照着地址找!躲着点穿制服的,被捉到立马遣返!老子可不会捞你们!”
说完,引擎再响,
“大飞”调转头,迅速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刘秀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及踝的冰冷淤泥里,
每拔一次脚都耗尽全力。
四周是比人还高的芦苇丛,
在风里发出簌簌的怪响,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捏着那张写着救命地址的纸条,凭着一点微光,
踉跄跋涉了近两个钟头,
眼前才豁然出现一片杂乱无章的低矮铁皮屋。
香港的“寮屋区”。
鱼龙混杂,藏满了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她花五十块港币,在一个闷热如蒸笼的铁皮屋里租了个上铺。
同屋的是个叫阿芳的东莞女人,
在一家小制衣厂做黑工,
见她面生狼狈,多了句嘴:
“刚过来?”
刘秀英点点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急忙从布包里掏出玲玲的照片:
“妹子,你……你见过我女儿吗?”
“梳着羊角辫,去年被人从梅州带来的……”
阿芳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照片,叹口气摇头:
“阿姐,香港地界大,人又多,这样找孩子如同大海捞针。”
“我有个老乡,之前也帮人找,跑断腿都没音讯,最后没法子,算了。”
刘秀英的心直直坠下去,落不到底。
但她不能算。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按阿芳指点的路,去附近的建筑地盘找活。
工头也是客家人,听出乡音,
又见她确实走投无路,才勉强点头,
让她搬砖、和水泥,一天三十块。
工地的活能压弯男人的腰。
毒日头晒得她头皮发烫,汗湿的衣裳糊在身上,
手心的血泡磨破了又起,
每一下触碰都钻心地疼。
可她不敢停。
每天收工,她顾不得浑身酸痛,
就拿着玲玲的照片,在尖沙咀、油麻地那些热闹的街巷里穿梭,
逢着看着面善的小贩、清洁工、甚至蜷在路边的乞儿,
她都上前去问,赔着小心,给人看照片。
回应大多是摇头。
有一次,在弥敦道一家光鲜亮丽的玩具店门口,
她猛地看到一个穿粉色裙子、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侧脸像极了玲玲。
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
“玲玲!是妈妈啊!妈妈找你找得好苦!”
女孩被吓得哇哇大哭。
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立刻从旁边冲过来,
狠狠推开刘秀英,将女孩护在身后:
“癫婆!你做什么!认错人了!”
周围瞬间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
指指点点,目光鄙夷,有人掏出手机似乎要报警。
刘秀英在那女孩惊恐的泪眼里猛地惊醒,
连连鞠躬道歉,狼狈不堪地挤出人群,
躲进旁边一条暗巷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这才决堤般涌出。
那天晚上回到闷热的铁皮屋,
阿芳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递过一碗凉水:
“阿姐,别太逼自己。先站稳脚跟,攒点钱,弄张身份证再说。”
“香港这地方,只要肯捱,总能活下去。”
刘秀英默默点头,用清水仔细擦了手,才将枕边那张玲玲的照片再次抚平贴好。
窗外的香港霓虹闪烁,璀璨迷离,却照不进这逼仄的寮屋分毫。
她躺在那张一动就吱呀作响的上铺,紧紧攥住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留下几个月牙似的白痕。
路还长,她知道。
一年,两年,十年……
她都得走下去。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海面,迟迟不肯散去。
早晨的寒意深入骨髓,码头的石阶冰凉刺骨。
黄佩珊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心中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李远梅站在她身旁,双手不断揉搓着,试图驱散指尖的僵冷。
“佩珊姐,咱们……回去吧?”
李远梅的声音带着哽咽,
“在这里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说不定英姐已经平安抵达香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