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码头寻人

作品:《潮汕三姐妹

    她蹲下身,发现床底下的木箱大敞着,


    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破旧的纸盒。


    就连刘秀英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只断了襻的粉色塑料凉鞋,也不见了踪影。


    “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黄佩珊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还残留着一丝余温,人应该没走远。


    “就你去东门买东西那会儿,”


    李远梅抹着眼泪,声音抖得厉害,


    “我回来时宿舍就空着了。英姐的东西少了一大半,食堂、车间我都找过了,没人见过她……”


    黄佩珊翻开刘秀英留下的纸盒,里面只有几张玲玲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拿起一张照片,指尖触到冰凉的相纸,心里一阵发紧。


    “她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黄佩珊追问着,目光扫过宿舍的每个角落,试图找出一点线索。


    李远梅咬着嘴唇,手指绞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


    “英姐最近……很不对劲。”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鼓足勇气,


    “前阵子她总打听怎么去香港,问我知不知道哪里能办‘通行证’,还说蛇口离香港近,说不定能打听到玲玲的消息……”


    黄佩珊的眉头越皱越紧。


    80年代的深圳,去香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正规的单程证配额少得可怜,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


    大多数人只能走险路——偷渡。


    她想起在车间听老员工说过,常有“蛇头”在工业区附近转悠,


    专门帮人偷渡去香港,


    收高价不说,还经常出人命。


    要么在海上翻船,要么被边防抓住遣返,甚至有女孩子被卖到黑工厂。


    “还有今天下午,”


    李远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贴着黄佩珊的耳朵,


    “有个梅州老乡来找她,穿得流里流气的,手里拎着个黑布包,两人在楼梯间说了好半天。”


    “我路过时听见几句,好像在说‘晚上走’‘船在蛇口’‘一千块定金’什么的……”


    “一千块?”


    黄佩珊倒吸一口凉气。


    这在那时候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她们小半年的工资。


    刘秀英哪来这么多钱?


    她突然想起前阵子刘秀英总加班,


    连食堂最便宜的咸菜都舍不得买,


    整天省吃俭用的样子,


    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该不会是把所有积蓄都给了“蛇头”吧?


    她这是要去香港找女儿玲玲呀。


    “不行,得去找她!”


    黄佩珊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手电筒,


    “蛇口港那么大,她一个女人家,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


    李远梅也跟着站起来,却又犹豫地往后缩了缩:


    “可是……我们怎么找啊?”


    “晚上又没车,而且……”


    “那些偷渡的人都神出鬼没的,我们要是被当成同伙抓了……”


    黄佩珊何尝不知道危险?


    但一想到刘秀英为了找女儿,可能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偷渡,她就坐不住。


    她突然想起以前看弟弟的时候,


    认识的一个蛇口码头的搬运工,说不定能打听点消息。


    她摸出枕头下那个用橡皮筋捆着的小布包,


    里面是她攒了三个月的夜班补贴,一共二十八块五毛。


    她把钱塞进裤兜,又抓起那本硬壳书。


    上次用它砸跑过流氓,这次说不定也能防身。


    “别担心,”


    黄佩珊拍了拍李远梅的肩膀,尽量让语气镇定些,


    “我们先去蛇口码头附近看看,要是找不到,明天一早就去派出所报案。英姐是我们的姐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李远梅看着黄佩珊坚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她从床底下翻出一双旧塑料凉鞋,又抓起桌上的手电筒:


    “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多个照应。”


    两人悄悄溜出宿舍时,厂区的路灯大多已经熄灭了,只有几个巡逻的保安拿着手电筒在巷子里晃悠。


    她们沿着墙根,像两只警惕的猫,避开保安的视线,朝着蛇口港的方向快步走去。


    晨雾如纱,尚未被初阳蒸透。


    黄佩珊和李远梅一路小跑,赶到蛇口港时,码头上还是一片影影绰绰。


    渔船静泊,随波摇晃,像一尾尾沉默的黑鱼。


    她们手里紧紧捏着从宿舍翻出来的刘秀英的照片,逢人便拦下来问:


    “有没有见过一个梅州来的女人?穿碎花衬衫,拎着一个蓝布包……”


    大多数人只是摇头,更多人是立刻别开视线,警惕地快步走开。


    就在她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一个在码头扛了十几年货的老潮汕人,被她们问得烦了,


    左右张望几下,压低了嗓门:


    “昨晚后半夜……是有艘‘大飞’往香港去了。”


    “大飞?”


    黄佩珊心里咯噔一下。


    她听说过——那是经过改装、马力惊人的快艇,专在夜间出海,走的不是寻常路。


    “装了五六个人,”


    老潮汕人咂咂嘴,吐掉嚼得没味的烟丝,


    “里头好像是有个女人,跟你说的挺像,碎花衫,拎个布包。”


    李远梅的声音已经带了哽咽,手里的照片捏得发皱:


    “那……那船安全吗?”


    “安全?”


    老潮汕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扯了扯嘴角,


    “妹子,这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赶海!上个月才翻了一艘,一船人,一个都没捞上来。”


    他摇摇头,语气沉下来,


    “要是你们认识,就多拜拜妈祖吧。”


    话落,他也不再理会两人,转身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黄佩珊和李远梅僵在原地,望着眼前灰蒙蒙一片的海。


    风很大,吹得她们单薄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又冷又潮。


    黄佩珊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本《微型电子原理》还在。


    书页被风哗啦啦地吹开,她想起刘秀英平日里低头看书、默默干活的样子,


    那样一个闷声不响的女人,怎么就敢踏上那条路?


    一定是因为太想念女儿了。


    想到这里,


    她鼻子一酸,赶紧眨了眨眼:


    “……会没事的。至少……得让她到香港。”


    李远梅把刘许秀英的照片仔细抚平,重新揣回怀里,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到了香港,就能找到玲玲了吧?”


    她们无从想象,


    此刻的刘秀英,正缩在“大飞”狭窄得令人窒息的船舱底,


    在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和咸腥的海水味里,


    被颠得七荤八素,唯一的念头就是死死抱住怀里的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