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作品:《窃玉

    山风穿林而过,吹鼓容岐衣袍,他夹在书页间的一张纸笺跟着被卷飞出去,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书本上容不下的笔记。


    容府小厮赶紧去捡,却已被坐在山门石阶上的青年抢先一步捡了起来。青年瞧着比容岐稍长几岁,生得浓眉虎眼,仪表不俗,穿一身武将爱穿的大襟曳撒,身侧还放着一杆钩镰枪。


    拿到纸笺后,他交给小厮,抱怨道:“想当初我入京都没得你这样亲迎,今儿倒好,为着个不相干的人,陪你在这儿巴巴地候一早上。”


    容岐从小厮手里接过纸笺,放回书中夹好,看向身后友人,淡笑道:“不曾倒屣相迎,是我之过,这不都来这儿给你伴读赔罪了吗?”


    青年哼哼几声,用鞋底磋磨着石阶上的落叶,道:“我听人说,你这妹夫近些年来不学无术,已然混成了京城人尽皆知的浪荡子。这离大考也就一个月了,他临时抱佛脚,怕不是做戏呢。”


    容岐昨日得信时,也有这样的顾虑,然而容玉字里行间言辞恳切,满满皆是对李稷的殷切期盼,他实在不忍质疑。


    “他十六岁便已科考登第,天资在你我之上,此次应考,想来也是准备多时。倒是你,说着要跟我请教学问,实则整日捣鼓你那杆长枪,陪我接人都要拿着它不放,再这般勤勉下去,倒不如改报武举算了。”


    青年呲牙:“瞧瞧,这才说几句,便开始护短了。”


    容岐笑着摇头,小厮忽道:“爷,武安侯府的马车来了。”


    容岐循声看去,但见一辆马车从山道驶来,旌旗上有“武安”字样,转头对友人道:“走吧。”


    青年一脸闷闷不乐,伸脚在枪杆上一挑,拿了钩镰枪跃下石阶,待再往前方马车看,忽见车牖后探出一张芙蓉面,脚步顿时僵住。


    容玉没在信里说要与李稷同来,不过瞧见她,容岐并不意外。两厢打过照面后,他介绍友人:“这位是我在老家念书时的挚友——周靖夫,表字仲武。前年我们离家时,他前来码头送别,赠了我一大坛美酒,你可还记得?”


    “记得。”容玉笑容可掬,“周大哥送的酒清冽甘醇,连我也忍不住吃了一杯呢。”


    周靖夫嘴唇翕动,整个人竟有些迟钝,半晌才意外地道:“你、你也喝了?”


    容玉点头。


    “那酒烈得很,女儿家怕是受不住,你若想喝酒,下次我酿些果酒送你。”


    周靖夫是半个粗人,家中没有姊妹,许多话都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殊不知在容玉这儿,他到底是外男,再是热情,也不该说出“我酿些果酒送你”这类的话。


    遑论,还是当着人家的夫婿——李稷的面。


    李稷本来神游太虚呢,听得这一句,定睛看过来。他长着双桃花眼,乃是最风流多情的眸子,这厢看人却几乎显得锋利。


    容岐觉出气氛不对,赶紧解围:“仲武私下爱酿酒,见谁都想送几杯,要人品鉴。”说着,又笑看周靖夫,“可惜我家绒绒不胜杯杓,怕是品不出你藏在酒中的大作。”


    周靖夫欲言又止,因已觉察李稷带有敌意的视线,待回视过去,李稷却是笑若春风,侃侃然道:“无妨,周兄有心,尽管送来,我可以替绒绒品。”


    周靖夫被他一噎,脸色更沉,偏生发作不得,便只撇开了眼。


    *


    短暂寒暄后,容岐领着李稷、容玉一行入寺。住宿自有寺内的知客僧安排,因着用以待客的禅房皆已住人,听得李稷要独居的要求,知客僧不免犯难。


    好在容岐大度,当下决意腾出自己那间,搬去与周靖夫同宿。谁知周靖夫却不肯教他奔波,只道不若自己挪出来,待去了容岐那儿,也更方便与他讨教。


    容玉承了他的情,颔首向他一笑。李稷看在眼里,倒是没说什么,只静静地跟在后头,佯装认真地端详寺内。


    行至客院,容玉道:“你先与来运收拾一下,我与兄长说两句话便来。”


    李稷点头,走了半步,又把脚挪回来,替她理顺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


    容玉微微一怔,不知说什么,便也向他一笑。


    周靖夫看得刺眼,催道:“待会儿还得背书,快些吧。”


    “哦。”李稷看完了容玉的笑,这才走开。


    “此处毕竟是禅寺,素斋粗粝,禅榻萧然,食住皆不比侯府,他搬进来备考,当真能受得住?”待进了客房,容岐先问出顾虑。


    容玉环视室内,但见窗明几净,松风满室,虽则简陋一些,却甚合了李稷“小些无妨,整洁便好”的要求,放心道:“他先小住几日,回头我们在寺外租了别庄,他便搬去庄子住了。”


    容岐了然,道:“他此番若真能迷途知返,考上功名,你这姻缘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容玉听出他对李稷仍存有几分偏见,有心再替他美言几句,说些即使他没能高中,也决然不是“祸”之类的话,转念想起李稷再好,也终究不是她名副其实的夫婿,便只是笑了笑。


    容家小厮送了茶点进来,山果粗茶,瞧着果然很是素淡。容玉忽地没了过去看李稷的心思,入座案前,问起寺内的生活。


    容岐知她是只好奇的猫儿,有问必答,小厮也来插嘴:“姑娘不知道,这崇光寺不光狸猫多,后山还闹鬼呢。”


    “闹鬼?”


    “是呀,前几日少爷夜半无眠,捧了书散步到后山,行至一棵梧桐树下,忽听见树上传来森森笑声,抬头一看,竟是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趴在树上,吓死人了。”


    容岐训道:“少胡说。”


    容玉最爱看奇闻话本,对于这类鬼故事更是来者不拒,当下不管容岐阻拦,追问道:“趴在树上的女鬼?”


    “可不。”小厮也知晓她脾性,抚掌道,“那女鬼自称是被困在树角的冤魂,盖因多年前被负心人所杀,尸骨埋在了树下,无人超度,是以怨气累积,不能超生,非要少爷为她抄一百遍佛经,度化她脱离苦海,往生善处呢。”


    容玉惊讶。


    “那女郎唇红齿白,气血充沛,分明是个活人。”容岐从来不信鬼神,虽知容玉胆大,却也怕吓着了她。


    “谁家活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树上趴着呀?”小厮挠头。


    “夜半无事,假扮恶鬼寻人开心而已。”容岐泰然自若,既无惊惧,亦无愠怒。他清亮双眸看着容玉,见她神情惊怔,便从果盘内捡了一棵最大的樱桃塞进她手里,岔开话题:“倒是忘了问你,上次进宫后,可见着舅母与佩兰了?”


    容玉回神后,逐一答了,关于安平公主的小插曲,也顺口提了一嘴。


    容岐神色微动,道:“以往我曾听人议论这位殿下,说她暴戾恣睢,冷酷无情,可是这般看来,外界传言实乃失真。”


    “不错,此事虽是仰仗了晏之与荣王,但若没有安平公主网开一面,也难善终。”容玉由衷道。


    容岐向来重情重义,颔首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以后若有机缘,也要还了她的恩才是。”


    *


    兄妹两人叙话当口,客院另一边,来运辗转在周靖夫肩头的长枪底下,忙得惊心动魄。待搬完李稷的最后一箱行李,忽听得“嗖”一声,周靖夫扛在肩头的那杆钩镰枪竟到了李稷跟前去,他吓得惨无人色。


    “周少爷,你这是作甚?!”


    周靖夫牛高马大,肤色黝黑,看人时虎目炯炯有神,拿枪挟人的架势更是凶悍。李稷却仿佛置身事外,仰首盯着在房梁角落结网的小蜘蛛,睫毛都没动一下。


    “听闻武安侯曾坐镇登州,一杆银龙枪杀得倭寇闻风丧胆。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小侯爷既是武安侯的儿子,想来枪法也是出神入化吧?”


    李稷何许人也,周靖夫话才起头,他便已听出要义,伸出一根手指拨开枪杆,笑道:“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打架的。”


    周靖夫把枪杆压回来,皱眉道:“我就问你,你枪法如何?”


    来运赶忙抓住枪杆绕进来,堵在两人中间,赔笑道:“周少爷问的这是什么话,您既然知道虎父无犬子,那我家爷自然身手不凡。甭说是枪法,刀剑棍棒十八般武艺,岂有我家爷不懂的?梁国公府的小世子,窦光,您可听过?上次在赌坊跟我家爷较劲,折了一只眼睛两根肋骨,大半年下不来床呢!”


    这话是真,搬出来声张,倒不是要炫耀,权是想叫周靖夫掂量则个,三思而后行。这厮虽然不讨喜,却毕竟是容岐挚友,李稷若是真跟他打起来了,输赢都不好看。


    谁知周靖夫听了,眼中直冒精光,笑道:“好,赢了我,这间房我便让了与你!”


    话声甫毕,枪杆从来运虎口飞出,直搠李稷。李稷发足后退,顺手从墙角兵器架上拔出另一杆长枪。来运跌坐在地,但听得“哐”一声震响,眼前几乎冒出金星,待得回神,两个霸王已连人带枪杀出屋外。


    来运呆看着满屋行李,扑去窗前,大声道:“周少爷,我这都搬完了,你不肯挪地方,早说啊!”


    打斗声一时充斥客院,容岐、容玉闻声赶来,见此情形,皆是失色。


    容岐气急败坏,斥道:“周仲武,你在作甚?!”


    周靖夫边打边道:“久闻武安侯枪法冠绝天下,今日难得能见他的儿子一面,我讨教讨教!”


    容岐岂不知他,自小便是半个武痴,耍起枪来入魔一般,下手没个轻重,像李稷这等公子哥,焉能应付?


    他心焦道:“这儿是崇安寺,众人潜心备考之处,不是你逞凶斗狠的地方,快住手!”


    周靖夫恍若不闻,猛地发力,枪尖竟把李稷手中枪杆压得几乎断裂。容玉叫道:“晏之!”


    李稷眼皮微振,双足后退。周靖夫看出他内力难支,卯足一口气发狠进攻,李稷忽地撤开双手,闪身避开冲击而来的钩镰枪,其时踢飞长枪枪头,长臂从周靖夫肩后伸出,反手接枪。


    周靖夫面门一凛,李稷手中长枪竟已钳在了他脖颈上。


    “周兄的枪法大开大合,我也讨教讨教。”


    李稷说罢,放开周靖夫,待其掉头杀来,手上长枪陡然似游龙出海,破浪而去。


    容玉杵在廊上,本是提心吊胆,吓得脸已发白,待见这一幕,瞳孔蓦地变大。


    “噫,这是观山兄的妹夫?枪法不错呀。”


    “先前看他招呼那两下,有气无力的,还以为输定了,没想到藏着后手啊。”


    “哎哟,周兄怎的又吃了一招,再这般打下去,可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啦。”


    已是二月,禅寺开满杏花,枪尖交接的声响震荡庭院,劲风吹得落花如雨。李稷右手持枪,身若白龙,穿破周靖夫愈发急躁、混乱的枪法,反身一击,枪尖银光似箭射出,正中周靖夫眉心。


    周靖夫虎躯一僵,放下钩镰枪。


    周遭喝彩如雷,容玉伸手掩在唇畔,瞳仁映着在漫天落英中一枪制敌的李稷,怔然伫立。


    李稷收了枪,扔给周靖夫,小声道:“内人在旁边看着,输不得,承让了。”


    周靖夫尴尬至极,抓着两杆枪走回屋内,少顷后,挎着个大包袱闷头走出来,一径躲进容岐房中。


    容岐赶紧跟了进去。


    “啧啧,都说了莫跟我家爷较劲,非要来叫板,这不,自取其辱了吧!”来运撇嘴。


    李稷在他屁股后踹了一脚,来运捂着臀走去容玉跟前,嬉笑道:“周家少爷原是我家侯爷的拥趸,听说爷也会耍枪,非要较量一下。那什么,君子有成人之美嘛,爷也是没办法。”


    容玉看着李稷,见他在低头检查手掌,提裙赶过去,道:“受伤了?”


    李稷抬头,与她关心的目光交汇,笑道:“许久没拿枪了,破点皮而已,不打紧。”


    容玉却已拿起他的手,见果然有擦伤,不放心道:“还是擦些药吧。”


    来运惯会来事,眼看两人手都拉在一块了,迭声道“屋里有”,请了两人进屋,找出药瓶后,关上房门离开。


    容玉打开药瓶,这次不等李稷开口,已径自抹了一指,擦在他破皮的掌肉上。李稷本是坐着的,手心被她指尖抹过,那触感直似支箭,“嗖”一下射进他胸腔,激得他差点站起来。


    容玉疑惑地抬头。


    李稷坐稳,撩起桃眸,向她赧然一笑:“不知为何,夫人一碰我,我便觉得痒。”


    容玉一怔,琢磨起这个“碰”字,看回彼此贴在一块的手指与手心,忽然间心神一乱,好似被一片无形羽毛挠过心尖,也痒起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