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作品:《窃玉

    容玉不作他想,走近他,借着烛灯凑近了看。李稷倏地抬起头来,一刹间,彼此鼻尖相对。


    容玉唰然红了脸,怔忪中,但见他眉目含笑,唇角漾出两个梨涡:“有劳夫人挂心,我没事了。”


    因离得近,他声音格外轻,也格外喑哑,猫爪似的挠在耳尖上。容玉心旌一滞,耳鬓蓦地更热,退开一步,道:“下次若有苦衷,与我直言便是,不要再像今日这般。”


    李稷的目光从她酡红的面庞上移开,手指落空,莫名觉得痒,忍不住摩挲了下,才道:“是。”


    容玉调整气息,道:“今日你为荣王解忧,实也是替我还恩,多谢了。”


    李稷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容玉一怔。


    李稷笑着补充:“我的意思是,我既替子初照顾你,便理应为你做这些,你不必有负担。”


    容玉汗颜,念及表兄,蓦感悲怆。时局动荡,天高路远,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这一劫,虽是父亲被舅父连累,但若无表兄与李稷的帮扶,容家断不能安然无恙。


    细想来,其实李稷尽管贪玩,待她却是有求必应,慷慨大方。容玉回顾近日种种,越发坚定报恩的念头,看向李稷面前的稿纸,饶是再迟钝,也看得出来那情状甚是可怜。


    “这篇策论是因何事而作?行文至此,顺利否?”


    李稷听她问起功课,不免捉襟见肘,原想遮掩两句,但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何况在自家夫人面前露短,也谈不上丢脸,便苦笑道:“议海禁旧制与沿海倭寇之乱。不太顺利。”


    容玉自小跟在容岐身后,多年耳濡目染,对策论之法颇有心得,可惜于海禁、倭寇却是一知半解,眼看帮不上什么忙,便道:“上次回府为兄长庆生,他似乎正在看海禁之事,想来也在做这类文章。既然目前写不顺利,不妨先歇一歇,待改日有机会,再与兄长一道钻研。”


    其实,她并不知容岐究竟在复习什么,只是想他惯来博闻强识,这类考题于他而言不在话下,这般措辞,主要是想给李稷递个台阶。当然,若是他能听进去,生出向容岐请教的心,则是更好了。


    李稷果然眼睛一亮,道:“也是,我竟忘了家里还有兄长这位文昌星君。只是大考在即,他想必也是日不暇给,若是向他讨教,还得仰仗夫人费心。”


    “那有何难?明儿我便叫青穗递个信去。你功底不差,资质又好,想来听他提点两句,便也豁然开朗了。”


    容玉听他有意向容岐请教,倍感欣慰,夸他的话脱口而出。李稷差点以为听错,待回过味来,嘴角已快咧到了耳边。


    容玉看他笑成这样,后知后觉地垂了眼皮,重新取了膳食出来,道:“先吃饭吧。”


    李稷抱着手臂,头一歪,盯着她:“夫人刚刚是在夸我?”


    容玉目光凝在菜肴上,只道:“吃饭。”


    李稷逗她:“夫人夸的是我,怎的自个害起羞来了?”


    容玉脸颊热得像被火烧,放完玉箸,嗔他一眼,拿起提盒走了。


    *


    春闱迫在眉睫,容玉办事又是个麻利的,次日一早,便差了青穗送信回容府,延请容岐来府上小坐半日。


    谁知青穗回来,竟告知容岐不在府内,盖因前几日山东老家有一批举子入京赶考,借宿于城外崇光寺,其中一位恰是容岐故友。容岐向来重情,为与友人叙旧,便也搬去了崇光寺,准备与友人同住到大考前。


    容玉听得这消息,自是失落,倒是青穗提醒:“姑娘,何不也把姑爷送到崇光寺去?那儿有大少爷看着不说,还有诸多同年相伴备考,读书风气必然极好。更要紧的是,那地方偏远僻静,姑爷若是去了,便没什么机会再偷溜出去寻欢作乐了。”


    容玉心头一动,下月初九开考,掰着手指算算,用来复习的日子仅剩二十多天。李稷虽然已作出承诺,保证以后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读书,可就目前而言,他缺的不仅是勤奋与自律,更是他人的指点。


    拿定主意后,容玉当天便与李稷提了此事。


    李稷才背完一篇《中庸》与她听,原是等她夸奖,没承想等来这样的消息,怔了一瞬,才道:“我背书背得不好吗?”


    容玉说“没有”,李稷更想不明白,皱了眉头:“那为何要送我走?”


    “不是送你走。”容玉举出在崇光寺备考的诸多益处,桩桩件件皆是为他考虑。


    李稷撇嘴:“夫人是怕我死不悔改,再偷溜出府撒欢,所以打算把我送进崇光寺关起来吧?”


    容玉语窒,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斟酌道:“历年科考,都有大批读书人借宿在京城各大寺庙内,大家同食同寝,共研学问,相互切磋,复习效果自是比独居家中要好许多。再者,那儿不过是个清净修行之地,又非拘人的衙门,你若想走,抬脚一迈便是,还能有人拦你不成?”


    “是没人拦,也就是入城一趟,耗个半日光阴罢了。夫人很会选,放着离贡院最近的龙安寺不让我住,非要送我去荒山野岭渡劫。”


    “如今离春闱开考不足一月,龙安寺内早已人满为患。崇光寺虽则远些,但是风景清幽,犹若桃源,又有兄长在,住起来不是更舒心?”


    李稷扔了手里的书,靠在椅背上,也不叫“夫人”了,委屈道:“你不信任我。”


    昨日一事,他分明已与她道了原委,也发了誓,承诺接下来会埋头苦读,她倒好,嘴上夸他,转头却打着让容岐指点他的旗号送他走,对他压根没有一分信任。


    容玉不语,李稷更等得百爪挠心,又道:“你看厌了我。”


    “胡说。”容玉无奈道。


    李稷郁色一霁,放缓语气,道:“你先前说,要代替来运陪我备考。”


    “嗯。”


    “那我去崇光寺,你也同往吗?”


    “寺内不准内眷同住。”


    “崇光寺外有几处别庄,花钱租一座来小住便是了。”


    容玉哑然。


    李稷看出她的迟疑,哼道:“还说不是看厌了我。也罢,横竖我待在府上只会叫你糟心,去便去吧。”


    话声甫毕,扬声便喊来运,吩咐他收拾行囊,看架势,竟像要即刻启程。


    容玉拿他无法:“这是作甚?我只是想助你全力备考,岂有撵你的意思?”


    李稷不吭声。


    “是你说,要在下个月春闱中争一口气,为我长脸的。”容玉搬出他昨日放出的豪言,好说歹说,“我若能有兄长的本事,光凭一肚子墨水便能辅佐你高中,又岂会再折腾你?只是想着崇光寺有他在,于你备考而言,实乃是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地方,不想叫你错过。”


    李稷气的是她不愿陪他,又或者说,是气她不主动提出陪他的意思。但他也知道,这份气来得很没有由头,若是捅破了,全是一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反而叫人不齿。


    另外,他也清楚目前的处境,倘若没有容岐这等考场新秀点拨,单是策论一关,他便难以突破。


    李稷坐回座上,因着心虚,没看容玉。容玉却已看出他的内荏来,松了口气,向来运道:“待会儿去养心阁一趟,就说爷备考春闱,要在崇光寺小住月余。再差人在崇光寺外租一座清净的别庄,收拾好后,把爷跟我的行李搬过去。”


    李稷耳根一抖,待来运离开,压住上扬的嘴角,问道:“不是不愿陪我?”


    容玉看回他,反问:“我几时说过不愿了?”


    李稷不与她争,反正已得了便宜,便只“哦”一声,认错道:“原是我小人之心,度夫人之腹了。”


    这人不高兴便直呼“你”,高兴了则叫“夫人”,真是任性。容玉腹诽完,看他得意洋洋,尾巴又要摇起来了,赶紧道:“崇光寺外别庄虽多,但寻着合适的住进去,少说也要三五日。春闱迫在眉睫,你不若先在寺内住下,多与兄长请教些学问。”


    “好。”李稷很爽快地点头。


    “那便明日启程?”容玉趁热打铁。


    李稷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真是像极一副盼望尽早把他送出家门的样子,窝在心里的那点酸气又冒起来,道:“夫人送我吗?”


    “送。”容玉也很爽快地点头。


    李稷稍稍展颜:“行吧,我都听夫人的。”


    *


    崇光寺建在外城飞泉山上,从永定门出去,要车行近一个多时辰。已是开春时节,途中但见草长莺飞,杏雨梨云,官道上车马如织,随处皆是外出踏青的人。


    容玉坐在车牖前赏景,待至飞泉山下,遥见一座古刹掩在半山腰,不由道:“那便是崇光寺?”


    李稷跟着望了一眼,道:“那是承恩寺,崇光寺建在西面山顶,得绕过这条山路,才能看见。”


    容玉再看那座寺庙,尽管隔得远,却也能见其恢弘巍峨,宝相庄严,确不像是寻常庙宇。


    提起承恩寺,不免想起一人。容玉道:“安平公主还在承恩寺内罚抄佛经吗?”


    李稷眉头微挑,笑道:“从哪儿听来的?”


    容玉睇他:“怎么,这也是皇家秘辛,打探不得?”


    李稷啼笑皆非,猜多半是李袅那大嘴巴漏的。不过,这类天家佚闻原本在贵女圈内也瞒不住,遑论主角还是安平公主。


    “万岁爷如今重用贺阁老,待皇后自也非比以往,安平当众忤逆她,纵使事出有因,也得受些惩戒。”


    “可是罚抄万份佛经是否太重了?便是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算,一篇也有二百六十言,一日写十份,抄完万份则需三年左右。倘若抄的是《金刚经》《法华经》,岂不更是费时?怕是十年八载都没有尽头。”


    “禁足抄经固然辛苦,但总好过在深宫内苑尔虞我诈。安平那牛脾气,根本斗不过皇后,待在承恩寺内思过,倒是能避避风头。再者,这佛经抄多抄少,抄到几时,不过是舅舅一句话的事,届时龙心宽解,荣王与我再寻机会替她说情,此事便也揭过去了。”


    上次在御花园私见表妹方佩兰,若无安平公主高抬贵手,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容玉内心始终记挂此事,听完李稷这话,这才放心。


    马车悠悠而行,绕过山路,容玉再往车牖外望,这才见山顶青瓦黄墙,矗立着一座寺庙,与先前所见的承恩寺相比小了不少。


    李稷自小养尊处优,衣食起居无不考究,也不知在这等偏僻庙宇住得惯不。容玉看向他,转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仿佛他一直在看自己。


    “夫人有交代?”他倒是淡定,眼也不眨地问道。


    容玉抿了抿唇,道:“兄长昨日差人递信回来,说寺内条件艰苦,住的是禅房,吃的是斋饭,不少京外来的官家子弟都叫苦,也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李稷对饮食倒无所谓,只道:“每间禅房住几人?”


    “多则四人,少则两人。”


    “我不与外人同住。”他虽是笑着,态度却很斩截,“劳驾夫人替我周全,房间小些无妨,整洁便好。”


    容玉便欲应下,考虑近来入寺备考的学子颇多,他们去得晚,未必仍有空房,便道:“若是与兄长同住一间呢?”


    李稷仍是笑笑的,摇头:“不行。”


    容玉不解。


    “我睡觉是什么糊涂模样,夫人是知道的,我不想叫旁人看了去。”李稷凑近过来,压低声音,“此乃,我与夫人的秘密。”


    容玉耳根一热,别开脸,想起他睡着后的霸王样子,心慌意乱地想:谁要跟你有这样的秘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