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两队宫人鱼贯而入，行走间环佩不闻其声。


    太监手执拂尘，女婢则托漆盘，上置瑞兽香炉，殿中顿时龙涎香浮动。


    是今上圣驾将至，胡月还想说话，见此就噤了声，随着苏叶柒一同起身迎圣驾。


    太后犹未醒，元和帝抬手止住欲通传的嬷嬷，径自于紫檀椅上落座。安王萧衍和谢玉随驾入殿。


    萧衍一袭儒白，姿伐散懒，看似随意落座，却是隔过与圣上较近的空椅，斜倚凭几，手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串棋珠串成的手持，珠玉相击之声清脆可辨。


    而谢玉静立御座之侧，他眉眼低敛，神色恭谨，恍若殿中静止的佛像。


    苏叶柒和胡月随宫人一道行礼，而后重坐于屏风后。


    元和帝召来太后贴身嬷嬷与请脉医正，将太后近日饮食起居、脉象变化逐一细询。


    苏叶柒往日只闻今上至孝之名，今日亲见，方知便是亲生骨肉，也未必能及这般尽心。


    元和帝垂询时眉宇间忧色真切，连太后平素爱用的蒸虾膏吃几口都要细问。


    萧衍手中棋珠不知何时已停了转动。


    大太监张威进来，附耳低语，圣驾匆匆而去，留萧衍与谢玉代为禀报景昀太子玉像损毁一事。


    一行人方走，内殿就传来窸窣响动，是太后醒了。苏叶柒笔尖顿住，旋即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笑自己总把人往坏了想。


    她重新蘸了朱砂墨，垂眸继续录写，雀头笔在青宣落下工整小楷，将殿中诸事一一记下。


    “是行舟来了。”


    珠帘忽地一响，细碎相击声里，太后由嬷嬷搀着缓步而出，这是苏叶柒第一次见到太后，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太后于慈荫阁礼佛时素来不允人近前侍奉，一应宫人皆需退守耳房候命。五月初一那夜苏叶柒虽领了录事之职前往，实则未曾得见凤颜。


    她穿着绛纱织金绣凤纹大袖衫，赤霞间色裙逶迤拖地，金泥蹙线随行动泛着烁烁璨光。令苏叶柒惊诧的是，她全身未佩环饰，只手上绕着串紫檀佛珠。


    她神情淡淡的，大抵是常年礼佛的缘故，整个人都透着不染尘世的疏离感。


    太后姓顾，吴郡顾家。


    萧衍起身拱手，腰身略弯了弯，“给皇祖母问安。”他直起身时，眼风若有似无掠过那扇镂空的屏风。


    触及这双漆眸，苏叶柒倏地收回目光。


    和萧衍不同，谢玉端端正正行的君臣大礼。他屈膝跪地，额触手背，声音温润，“臣大理寺少卿谢玉叩见太后。”


    一个散漫得浑然天成，一个恭谨得严丝合缝。


    太后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落回萧衍时，唇角便含着很淡的笑，“你可是有阵子没来哀家这儿了。”


    这笑意就似三冬的日光，从冰棱上折射出来，有温度，却不暖。


    萧衍扶着太后坐下，悠悠道，“皇祖母记性不胜从前，分明是整三载。”


    太后眯了眯眼，接过嬷嬷奉上的蜜水，“你去随军了？”她饮着蜜水，像是在自言自语，“也是，你不去，还能有谁。”


    “大军班师回朝也有些时日了，怎的才想起哀家。”太后像是在怪萧衍，但神色上又没有。


    萧衍接过空了的蜜水盏，转手交给嬷嬷，轻咳一声，眸光扫过谢玉。


    “晗之，”太后会意，像是终于想起尚在跪着的谢玉，淡淡道：“起来吧，你来哀家这儿所为何事。”


    谢玉神色如常从容起身，仍是一副温润模样，他上前半步，端正一揖，“禀太后，前夜雷雨交加，景昀太子玉像不幸遭雷火所损。臣等护持不力，特来请罪。”


    太后听罢未有动容，目光掠过萧衍唇边那抹哂笑，也就猜到结果，缓声开口：“你既来此，想必此事已处置妥当。”


    谢玉垂首应是，“司天台李太史已勘验明白，此番乃景昀太子借天雷显圣。”他稍一沉，“至于天意所示，李太史尚在推演卦象。”


    太后望向门外，半閤着眼，沉默着没再说话，她似乎沉湎于某种情绪里。


    天光漫过门槛，一寸寸漫过太后的鸾纹锦袖，金线浮光里，苏叶柒透过屏风，似乎瞧见太后的疏离之下，掩着几不可察的哀悲。


    “你也认为是天显？”


    太后陡然开口，谢玉一怔，恭谨道：“微臣不懂卦卜占星之道。”


    太后低低笑着：“吾儿曾于哀家面前赞，谢家幼子有其祖谢伯阳之风。”


    一声叹息，“谢玉，你让吾儿失望了。”


    谢玉伏身又是一拜，“臣让殿下失望了，请太后降罪。”


    殿内佛香袅袅。太后拨着一串佛珠，忽地轻笑一声：“起来罢，纵是治你的罪，他也瞧不见。”


    “既入了宫，便陪哀家手谈一局。”她望向萧衍。


    “不下。”萧衍眉峰一挑，当着满殿宫人的面嗤笑出声，“皇祖母十局十输，孙儿赢得实在无趣。”


    苏叶柒眼角一跳，这人倒是一如既往的不羁，连在慈安宫也不作半点假态。


    萧衍似有所觉，忽而侧首，深眸越过屏风望来，眼底浮起几分玩味。


    苏叶柒便觉此人不怀好意。


    接着便听他道：“皇祖母何不与苏女史对弈，不日前她刚胜孙儿一子。”


    太后表现出几分兴致，目光落了过来。苏叶柒暗自无奈，却不得不整衣肃容，趋前见礼。


    胡月见状，也只得随之一同上前，向太后行礼问安。


    “女史苏叶柒拜见太后娘娘。”


    “女史胡月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垂眸审视，目光如清霜，在苏叶柒玉瓷般的面容上停留数息。忽而狭长眼尾一挑，朝萧衍投去一记意味深长的眼风，这才缓缓抬手：“都起吧。”


    太后轻声笑着道，“你既能胜行舟，棋艺一定了得开便陪哀家手谈一局如何。”话音未落，早有嬷嬷躬身退下备棋。


    苏叶柒见状，当即跪地颔首：“臣女惶恐，此行怕是不合礼数，臣女受命来慈安宫录彤史，若是耽搁，就属疏职。”


    “既如此，哀家不强人所难。”太后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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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谢太后体谅。”


    苏叶柒与胡月行罢礼，正欲转往屏风后去，萧衍却倏然横跨两步拦住去路，“苏女史，扰了皇祖母兴致可是大罪。”


    他声线忽沉，凑近耳畔用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道：“你不是怕死吗，攀附好太后，也是条不错的路。”


    苏叶柒瞳孔骤缩，却见萧衍已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至于彤史录事，”目光扫过胡月，“尚宮局多的是录事女史。”


    胡月得到萧衍授意，回到屏风后。


    棋盘已经沉于案上。


    苏叶柒抬眸，凝住那双腊冬寒桃，胸腔里蓦地窜起一簇火，烧的她舌根发颤，这是被难堪包裹着的怒。


    她自然惜命，也贪恋那点荣光，为此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这是她心甘情愿选的路，不怕被人道破荣虚贪念，但如此轻佻的调侃她的十七年，不行。


    这是她破烂不堪、无从选择的人生。


    很快，她敛起情绪，为太后布棋。


    “你是苏家人？”太后示意苏叶柒执子先行，不经意问道。


    “是。”苏叶柒落下一子，“家父苏纹沅时任钱唐溪州县令。”


    太后看了看萧衍，带着些许不解。白子落在玉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眼风一扫而过，并未在谢玉身上停留，“大理寺公务繁冗，晗之且去罢。皇帝交待的话，你既已带到，回去禀告圣上，就说哀家晓得了。”


    谢玉躬身行礼：“臣谢太后体恤，侍卫丧命掖湖案尚待查证，容臣先行告退。”


    闻此言，苏叶柒指上黑子在棋枰上方悬了一瞬，方才轻轻落下。棋子与枰面相触时，发出一声比寻常稍重的声响。


    “侍卫？”太后紧跟着苏叶柒落子，淡淡笑着，“这种事如今也要靠大理寺少卿亲自处理吗。”


    谢玉本已做好告退准备，闻太后垂询，当即收住将迈的步子，略一沉吟，“回太后话，侍卫丧命本非大理寺职分所在。然此案乃陛下亲口谕令，命臣主审，更敕安王殿下协理。”


    “哦？”太后细眉微挑，眼波悠悠掠过正慵懒斜倚在太师椅上的萧衍，“竟要皇子协理，这侍卫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萧衍漫不经心地转着棋珠手持，闻言嗤笑一声：“父皇素来仁厚，待天下人如子。”他眼尾懒懒一挑，将问题轻飘飘揭过，“皇祖母，该您落子咯。”


    太后闻言抬眸，见苏叶柒已落黑子。她悠悠撇向萧衍，未及思索，白子“嗒”一声叩下。


    苏叶柒眸光一凝，太后这一子落得诡谲，与萧衍的离经叛道之着有一二分神似。想起他方才说“常陪皇祖母手谈”，原来经年对弈，棋风都染着对方的影子。


    而谢玉这边，并未如萧衍一般潦草应答，他凝眉沉思片刻，方缓声道：“尸身久泡液湖，确已难辨形貌。若说不同，唯脊背处残存刺青，形若苍鹰振翅。”


    声音依旧温润，却让太后拈棋的手为之一缓。


    “是黑鹰卫啊。”白子轻声落下：“如此，倒是说得通了，罢了，你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