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六岁，怎会听得明白。邻家飘来羊肉的香味，她饿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响，这些石头，不如肉香来得实在。


    女孩儿翻着白眼，撇嘴嫩声埋怨：“老头儿，你装人家读书人文邹邹得干嘛，不如去讨跟骨头回来。”


    柳枝忽地敲在她头上，女孩捂着头一阵风跑远，身后痨病鬼的声音传来，“说谁老头儿，我还年轻呢。”


    那天晚上，她如愿喝到羊骨汤，不过味道淡上许多。


    女孩靠坐在草垛上，借月引光，端着糙碗喝得咕咚响，正喝得尽兴，柳枝再一次当头落下，“没个吃相。”


    “我一个乞丐，要吃相干什么！”女孩儿瞪大一双凤眸，“我又不是公主。”


    月忽地隐入云底，痨病鬼的脸色就跟着一暗，良久，长长一声叹息，“是，柒丫头说的对，还是做乞丐自在，做公主，会死得很惨。”


    后来，苏叶柒跟着苏家先生读书，知道了景昀太子遇害后，和他一母同胞的嫡公主萧明月抗旨和亲，撞柱而亡。


    “嗯？”萧衍指骨连叩棋案。


    “柒娘今日倒是谨慎。”他眼尾微挑，嗓音里浸着笑意，“举棋不定，弈者大忌。”


    苏叶柒思绪乍断，涌至眼底的酸涩倏地散尽。


    真是怪啊，自从遇到胡月兄长起，就总会想起痨病鬼，偏是想起他时，胸腔里总泛起陈年钝痛。


    黑子捏在指上，越发不知该落往何处。


    “飞星渡河，弃子夺势。”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电光火石间，一道灵光劈开记忆。


    苏叶柒瞳孔骤缩，指间黑子映着日光微微发颤，她惊觉，黄沙地上，柳枝划出的沟壑、卵石排列的阵型、痨病鬼的念叨，皆是棋谱！


    记忆如幻影轮转。


    乌青的手指颤巍巍将石头按入沟壑。


    “嗒”的一声，与此刻黑子落枰的清响完美重合。


    黑子落定，似箭入靶心。


    苏叶柒端坐如常，目光凝在棋枰，瓷白面容不见丝毫涟漪，而事实上，她的身体里，正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澎湃。


    这是博弈带给她的特别体验。


    有星火在无边荒野里悄悄燃起。旁人不会看出，这尊完好的青瓷内里，正经历着剧烈的窑变。


    可惜，这个旁人，不包括萧衍。


    她沉在棋局之中，失了往日的警惕，也就不曾察觉，那道谛视的眸光。


    萧衍支颐斜倚，眸里噙着寥寥兴味，将她眉梢的细微变化尽数收入眼底，连她呼吸稍滞的瞬息都不曾放过。


    “本王输了。”他忽而轻笑，指间白子应声而落，在棋枰上砸出清越一响。


    “柒娘这手棋，当真厉害。”


    苏叶柒莞笑，冷静道：“殿下棋艺超绝，是臣女班门弄斧。不过略通些粗浅路数，倒让殿下见笑。”


    “粗浅路数？”


    这四个字在萧衍唇间碾过，仿佛沉若千钧。他眸色一暗，指骨“咔“地轻响。


    苏叶柒怔住，将方才言语细细筛过，字字妥帖，句句合礼，并无纰漏，只好在心中暗蜚，此人果然晴晦无常，应尽快与他撇清干系。


    如此，又顺势记起自己此番来青梧宫是为何，便又心下暗恼被人牵着走。


    目光再次落在案角的那方薄纸录上，“彤史录，请殿下阅。臣女还须及时归置彤史阁。”


    “不急。”萧衍依旧慵然倚在圈椅中，任湖风撩起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在冷白面颊上投下细碎阴影。


    他漫不经心望过来，“苏家了不得，陈鹤长、伍丰年这等圣手，也得到苏家做先生，不知柒娘师承哪位？”


    苏叶柒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眼底惊鸿掠过，“殿下说笑了，伍公精研《忘忧清乐》，可惜臣女学艺不精，给伍先生丢人了。”


    “哦？”萧衍唇角勾起寥落笑意，“原来柒娘是伍丰年的学生啊。”


    苏叶柒不解其意，略一思忖，如实应对：“确实有幸跟随伍先生学过棋。”


    萧衍的笑意不减。


    他倾身向前，儒白袂袖扫过棋枰，修长手指悬于棋局之上缓缓划过，指尖在某处白子上一顿，“这里，可不是伍丰年会走的道。”


    苏叶柒凝视着那枚白子，思绪飘远，自己又如何知痨病鬼在何处瞧来的棋路。


    “早年偶然瞧见村边乞丐这般走棋，乡间野路子，倒是让殿下见笑。”


    “野路子。”


    闻她这番话，萧衍眉目间阴霾愈发沉郁，而唇角的微许弧度，显得更加锋锐。


    苏叶柒便愈发不解他此番何为，不过是胜他一子，何至于此。


    安王此人实在诡谲无常。她心中对此人观感，就更差一分。反复无常，输棋作色。


    亭外脚步声渐近，步轻而稳。黑衣卫无声入内，双手奉上密函，行礼退出，全程未发一语。


    萧衍两指拈起密函，薄唇微挑，信手拆了火漆。苏叶柒只见他目光扫过纸笺时，眼底倏然凝起寒霜，不过瞬息，又化作一抹讥笑。


    他抬眸，鸦睫掀起摄人寒光，两指一折将密函揉皱，随手抛入湖中。“打开。”他目光扫过案角彤史录，声线冷澈。


    “什么？！”苏叶柒惊诧望去。


    日影遥遥西坠，风亭轻纱半垂，拖出几道斜长的影，落在那张秾丽的脸上。


    斜影摇曳间，萧衍眉间似有厌色闪过，待要细辨时，却只余风动轻纱，恍若错觉。


    “本王说，你来打开。”萧衍寒声道。


    “殿下，这是彤史录。”苏叶柒起身，端端正正行一礼，“臣女位卑，不敢僭越。”


    “位卑？”萧衍懒懒陷在圈椅中，手中黑白玉弈串珠“咔嗒”轻响，“做苏家女，怎会位卑呢。”


    明明是笑着的，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


    被骤然发难，胜一局棋的酣畅被冲得余韵散尽，九年的克制慎微已经磨成本能，让她不由揣度起他眉宇间每一寸阴晴变化。


    这般喜怒难测，岂止为区区棋局。怕是密函中提及之事，与苏家有关。她低垂眼帘，瓷白面容沉静如湖，未漏半分波澜。


    “臣女不能。”苏叶柒背脊挺直如竹，眸光清正，字字沉若珠金，“依大夏律，彤史录唯圣上可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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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大夏律？”萧衍顿时失笑。


    苏叶柒读懂他话中未尽之意，一时默然。依大夏律，擅取彤史录，更是大罪。


    “打开。”萧衍指节叩响案面，声线倏然转厉，“阅！”


    此刻，苏叶柒没有余地选择。她拿起躺在案角的青宣密录，坦然打开，视线自纸面扫过。


    “元和五年十月初八夜，容华宫主位芸妃因触怒天颜，废入冷宫，宫人杖毙。”


    苏叶柒阅罢，沉静望过去，“殿下这是何意？”


    “本王要的，可不是这等泛泛之笔。”


    萧衍倏地轻笑，笑意却未及眼底：“看来，柒娘与本王，”他拨弄着一枚残棋，缓缓吐出四字：“来日方长。”


    苏叶柒一怔，耳尖隐隐发烫。


    她很快会意，却道：“这就是容华宫当夜彤史初墨。”


    萧衍换了个舒适姿势，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圈椅扶手，“如此，便去谢玉跟前认罪罢。”


    苏叶柒提起一口气，怒涌心头，唇角勾起一抹不服气的浅笑，“臣女恐会累及殿下。


    脚步声渐进，秦兆的身影穿过轻拂的纱幔，黑色缎面靴在风亭最后一级石阶前停下。


    萧衍眯了眯眼，“无妨。”


    “秦兆。”


    秦兆应声而入，抱拳行礼，“禀殿下，属下已为胡女史做完采录，眼下，胡女史正在前殿用茶。”


    萧衍听罢，朝苏叶柒抬了抬手，“去吧。本王相信，能被苏炳昌选中，柒娘的能力定不止于此。”


    苏叶柒甚是恼怒，紧攥着手指，指节泛白，骨节处绷出青痕。


    与萧衍的这场交易，是自己失算了。


    遇到萧衍，自己一直在失算。


    胸中怒意翻涌，她生生压下。痨病鬼的模样如影随形，刻进她的脑子里，要好好活着。


    她缓缓松开手，忽地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从容施礼，收好墨匣，转身而去。


    秦兆退开半步，目光追随着那抹天水碧间色裙拾级而下，待人随侍女拐进朱漆廊柱，消失在重重殿宇间，方收回视线，欲言又止看着萧衍。


    萧衍凝视着胜负已出的棋枰，眼皮未抬：“讲。”


    秦兆近前，木着脸硬邦邦道：“殿下待苏女史，格外不同。”


    萧衍眼尾斜挑：“哦？如何不同？”


    “掖湖那夜被她撞见，就该杀她！”少年脖颈青筋微突，“宁可错杀。”


    话未说完，忽被一枚飞来的棋子击中额角。萧衍支颐轻笑：“本王行事，何时轮到你来教？”


    秦兆捂额急道：“师兄莫非贪她长得好！美色祸国！”


    萧衍扶了扶额，抬起那张昳丽面容：“本王长得也好。”


    “我，我告先生去！”少年转身欲走。


    “嘭“的一声响，棋奁在秦兆脚前碎裂成片。


    萧衍声线陡沉：“滚回来。”


    少年僵在原地，涨红了脸却不敢再动，只憋得眼眶发红。


    风亭内静了半晌，才响起一声笑，“不过一个背信忘义之人罢了，师弟何必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