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家没有招牌的面馆出来，沪上冬日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陆津言牵着林姝的手，走得很慢。


    他没提过去，也没问她累不累，只是用他宽大干燥的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那碗阳春面和那句“满了”，让林姝心里被一种温热的情绪填满。


    她侧头看着身旁这个男人，他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安稳。


    她忽然觉得，这个时代，这个陌生的世界，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两人没有直接回安全屋，而是沿着纵横交错的里弄，信步走着。


    “我小时候，也住在这样的弄堂里。”


    林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那时候，我外婆还在。每天下午，她都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


    “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等我爸妈下班。弄堂里的空气，也总是飘着这种……饭菜和皂角的味道。”


    陆津言脚步一顿，侧头看她。


    “后来，外婆走了，我们也搬进了洋楼。房子大了，也冷清了。”


    林姝自嘲地笑了笑，“再后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的话轻描淡写，却让陆津言胸口一阵发闷。


    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苍白。


    他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份难得的静谧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弄堂的安宁。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弄堂口冲了出来。


    “林姝！陆团长！”


    是甄珠。


    她跑得气喘吁吁，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精明相的脸上，此刻满是激动和亢奋。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笔记本。


    “我……我查到了！我查到大线索了！”


    甄珠跑到两人面前，扶着墙，大口喘着气。


    “慢点说，不急。”


    林姝递给她一张手帕。


    “怎么能不急！”


    甄珠摆了摆手，眼睛里闪着光，“我按照你的思路，没去查那些大报，就专门翻那些不起眼的花边小报。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她把笔记本翻开，指着上面匆匆记下的一行字。


    “我找到了一篇四十年代的，关于‘樱花商社’举办慈善晚会的报道。报道本身没什么，但后面的嘉宾名单，有大问题！”


    甄珠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


    “除了松本龙一和松本樱子，我还看到了一个名字——王振山！他当时出席的身份，是‘为民实业’的代表！”


    陆津言捏着林姝的手猛地收紧，眼神瞬间变得锋利。


    林姝的心也跟着一沉。


    “为民实业？”


    陆津言重复着这个名字，脑中飞速运转，“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


    “你当然听过！”


    甄珠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来之前，做过北海市委书记魏为民的背景调查。”


    “他的父亲，是解放前沪上著名的红色资本家，为我党提供了大量的物资和资金支持。”


    “而他父亲创办的第一家公司，就叫‘为民实业’！”


    这个发现，让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王振山，一个在四十年前，就能代表“红色资本家”的企业，去参加日本商社的晚会。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是一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角色！


    他既能取得红色资本家的信任，又能被日本商社接纳。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带路人”，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站在黑暗里，并且在黑暗里潜伏了几十年！


    “不对。”


    陆津言的眉头紧紧锁起，“如果王振山从一开始就是松本家的棋子，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红色资本家的公司里？这不合逻辑。松本家不会把一颗重要的棋子，放在我党的眼皮子底下。”


    “除非……”


    林姝接过了他的话，那双清亮的眼此刻锐利异常，“他不是被‘放’进去的。而是他，本来就在那里。”


    “他利用‘为民实业’这层完美的红色外衣做掩护，再暗中与‘樱花商社’勾结。对于松本家来说，这颗棋子，远比一个普通的汉奸更有价值。”


    “他能接触到我党的物资渠道，能了解到红色资本家的动向……甚至，能影响到一些关键时刻的决策。”


    甄珠听得后背发凉，她一个跑社会新闻的记者，何曾接触过如此深不见底的阴谋。


    “那……那魏书记他，知道这件事吗？”


    甄珠的声音都在发抖。


    “不好说。”


    陆津言的脸色沉了下来，“魏为民的履历清白，根正苗红。但这件事牵扯到他的父亲，牵扯到他家族最核心的产业。人心，最经不起考验。”


    “现在，我们手里有了这张牌。”


    林姝看着陆津言，眼神里是全然的冷静与决断，“但这张牌，我们不能自己打出去。”


    “一旦我们去查‘为民实业’，就等于直接把矛头对准了魏为民。他现在是北海的一把手，我们动不了他。就算能动，打草惊蛇，只会让王振山和松本浩彻底隐匿起来。”


    “那怎么办？”


    甄珠急了。


    林姝的目光变得极冷：“把这张牌，送给一个，比我们更有资格，也更有能力打出去的人。”


    陆津言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将“王振山”、“为民实业”、“樱花商社”这几个名字，连同那篇花边新闻的报纸名称、日期和版面，清晰地写了下来。


    他将纸条折好，递给甄珠。


    “甄珠，又要辛苦你一趟了。”


    陆津言的声音很沉，“你立刻回北海。不要通过邮局，也不要通过报社的渠道。想办法，亲自，将这张纸条，交到元师长的手里。”


    “记住，就说，这是你作为一名记者，在沪上查阅旧报纸时，‘无意中’发现的线索。”


    “至于元师长会怎么处理，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


    甄珠接过纸条，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薄薄的纸片，足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她很荣幸，能成为传递这关键信息的人。……


    送走甄珠，已经是下午。


    陆津言没有带林姝回那个临时的安全屋，而是带她去了另一处地方。


    那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家国营饭店，也是沪上为数不多的，需要外汇券才能进入的地方。


    饭店的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到陆津言，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那态度恭敬得有些过分。


    “陆……陆先生！您……您怎么来了？”


    陆津言对经理谄媚的笑容视若无睹，只微微蹙了下眉，言简意赅地开口：“开个房间，要安静点。再准备些吃的，清淡点，适合孕妇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外汇券递过去，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那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只是完成任务的工具。


    经理连连点头，亲自引着他们上了楼。


    进了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虚伪的客套，陆津言那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


    林姝看在眼里，有些好奇地问：“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里？”


    “跟和平饭店一样，我不习惯这种地方。”


    陆津言替她倒了杯热水，语气坦诚，“感觉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虚伪的味道。”


    他看着林姝疲惫的脸，放缓了声音，眼底的不耐烦化为心疼：


    “但是，这里也最安全。安全屋那边人多眼杂，不适合你休息。你怀着身孕，不能再奔波了。”


    他顿了顿，解释道：“这里是市里重要的涉外接待点，鱼龙混杂，往来的人背景复杂，反而没人会注意我们。你先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交给我。”


    林姝知道，他这是心疼自己。


    她点了点头，没再逞强。


    一夜未眠，加上情绪的大起大落，她确实需要休息。


    等林姝睡下，陆津言才悄然退出了房间。


    他没有离开，只是搬了张椅子，守在门口，任何风吹草动都别想越过他去打扰门里的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守着妻儿享受这片刻安宁时，真正的杀招，已在北海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