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津言的动作极快。


    一通加密电话打出去，不过半小时，一辆挂着沪上本地牌照的吉普车，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邮电局门口。


    开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寸头便装，但那股军人特有的剽悍利落，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陆头儿！”


    男人一见陆津言，一个熊抱就上来了，眼眶泛红，“你小子，可算舍得回来了！”


    “少废话，秦峰。”


    陆津言捶了他一拳，那张总是紧绷的脸，难得地柔和了几分，“给你介绍，我爱人，林姝。”


    秦峰愣了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目光落在林姝隆起的小腹上，眼里的震惊和八卦几乎要喷出来：


    “嫂子好！我叫秦峰，陆头儿以前带过的兵！嘿，头儿，你这不声不响的，速度可以啊！”


    “你好。”


    林姝笑着点头。


    “先上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秦峰拉开车门，动作麻利。


    车子在巷弄里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里弄口。


    “局里给我们这些外勤人员安排的临时安全屋，绝对干净。”


    秦峰引着他们上楼，压低声音，“头儿，你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到底什么事儿，这么急？”


    进了屋，陆津言没跟他客气，直接将王振山的名字和“樱花商社”几个字写在纸上。


    “帮我查这个人，还有这个商社。我要他从四十年前到现在的所有履历，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他是怎么从沪上调去北海的。”


    秦峰看着纸上的字，脸上的笑意彻底收敛，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王振山……这名字我听局里老档案员提过一嘴。樱花商社就更不陌生了，当年是块硬骨头，解放后清算敌特资产，他们是跑得最快，也最干净的一家，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有难度？”


    陆津言问。


    “难度很大。”


    秦峰实话实说，“年代太久远，很多档案都毁了。不过，头儿你放心，就算把档案室给你掀了，我也把东西挖出来！”


    “注意安全。”


    陆津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头儿，我早不是当年那愣头青了。”


    秦峰嘿嘿一笑，目光又在陆津言和林姝之间转了一圈，压低声音，


    “倒是嫂子，看着脸色不太好。头儿，我可从没见你这么……体贴过，嫂子一来，你这冰山都给捂化了。”


    陆津言脸一黑，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从安全屋出来，天色已近午。


    “饿不饿？”


    陆津言低头问。


    林姝点头。


    一夜未眠，加上情绪大起大落，她确实有些虚脱。


    “带你去个地方。”


    陆津言没有开车，而是牵着她的手，走进了纵横交错的里弄。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晾衣杆从窗户里伸出来，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空气里弥漫着煤炉、饭菜和皂角混合的味道，充满了市井烟火气。


    他最终在一条极窄的巷子尽头停下，那里有一家连招牌都褪了色的面馆。


    “就这？”


    林姝有些意外。


    “嗯。”


    陆津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刚当兵那会儿，第一次来沪上出任务，又冷又饿，津贴花光了，就在这儿，赊了一碗阳春面。”


    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看到陆津言，浑浊的眼亮了一下：“当兵的，回来啦？”


    “嗯，两碗阳春面，一碗多加个荷包蛋。”


    陆津言熟稔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面很快端了上来。


    最简单的阳春面，清汤，细面，几根碧绿的葱花，唯一的荤腥就是那碗多出来的、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陆津言极其自然地将那只荷包蛋夹进了林姝的碗里。


    林姝一怔，看着碗里那个金灿灿的荷包蛋，心底忽然就软了下去。


    她没有矫情地推辞，只是默默地用筷子将荷包蛋精准地分成两半，然后将带着蛋黄最多、最完整的那一半，夹回他碗里。


    “我们一起吃。”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


    陆津言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屋里热气很重，他的脸看不太清，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光芒之下，是什么坚冰正在融化。


    他没再推辞，低头，吃了一大口面。


    劲道的面条混着葱油的香气滑入喉咙，温暖而踏实。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热气里有些低沉，“就想着，以后出人头地了，一定要顿顿吃肉。”


    林姝静静地听着，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面，也拨动着他的过去。


    “后来，肉是吃上了，却再也没吃出过当年那碗面的味道。”


    他抬起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才知道不是面不好吃，是心里空了，吃什么都没滋味。”


    这句笨拙的话，让林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


    她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陆团长，也不是别人口中的活阎王。


    他只是一个，在最落魄的时候渴望一碗热汤，在功成名就后怀念一碗热汤的，普通男人。


    “现在呢？”


    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少有的温柔。


    陆津言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又烫又沉，像是要把她这个人，牢牢刻在心里。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有了你，就满了。”


    有了这碗阳春面，有了眼前这个人，心里好像就再也不怕冷了。


    而就在这份暖意在小小的面馆里发酵时，另一场无声的战役，正在城市的另一端，于故纸堆中激烈地进行着。……


    同一时间，沪上图书馆，档案室。


    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甄珠戴着白手套，在一排排巨大的铁皮档案柜之间穿梭。


    这已经是她在这里耗的第五个小时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浸湿，又被空调风吹得冰凉。


    她凭借记者的身份，申请查阅四十年代的旧报纸合订本。


    她查的不是《申报》那种大报，而是当年一些发行量不大的，专门报道社会名流、风花雪月的花边小报。


    她相信，线索，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


    一本本厚重的合订本被搬出来，又被放回去。


    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的铅字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希望也在一点点被消磨。


    当管理员第三次提醒她快到闭馆时间时，一股绝望感涌了上来。


    难道是她猜错了方向？


    难道那张网，真的干净到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就在甄珠烦躁地合上一本厚重的合订本，准备放弃时，一张夹在报纸缝隙里、几乎要风化了的豆腐块大小的剪报，被带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她愣了一下，弯腰捡起。


    那是一则极其简短的社会新闻，报道“樱花商社”为一家孤儿院举办的慈善募捐晚会。


    报道内容平平无奇，后面附了一长串出席的嘉宾名单。


    甄珠的目光在那串名单上飞快地扫过。


    “松本龙一”、“松本樱子”……


    这些名字，她已不觉意外。


    可当她的目光扫过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时，她的呼吸停了一滞！


    那上面写着——“王振山，代表‘为民实业’出席”。


    为民实业？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甄珠的脑海里！


    指尖的冰凉顺着脊椎一路攀升，头皮瞬间炸开！


    她猛地从随身的笔记本里，翻出她来北海前，做的关于市委书记魏为民的背景调查。


    魏为民，根正苗红的革命家庭出身，履历清白，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他的父亲，在解放前，是沪上著名的红色资本家，一手创办了数家民族企业，为我党提供了大量的物资和资金支持。


    而他父亲创办的第一家公司，也是最核心的产业，名字就叫——为民实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