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没有开灯。


    东方天际的那一抹鱼肚白，成了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将宋清远那张颓败的脸，映照得一片灰白。


    林姝扶着父亲坐下，倒了杯温水塞进他冰凉的手里。


    那只曾经挥斥方遒的手，此刻抖得厉害，水杯边缘磕碰着牙齿，发出细碎的声响。


    “爸，喝点水。”


    宋清远没有应，只是抬起浑浊的眼，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女儿，又看了看她身旁那个高大挺拔、将她护得密不透风的男人。


    “你……怨我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林姝摇了摇头。


    怨吗？


    在真相揭开之前，是怨的。


    怨他懦弱，怨他决绝，怨他为了所谓的名声，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推入深渊。


    可现在，当她知道那份决绝背后，是一个父亲无能为力的恐惧时，那点怨怼，就只剩下了心疼。


    “不怨。”


    林姝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您只是用您的方式，在保护我们。”


    女儿这句话，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宋清远。


    他那强撑了一辈子的硬气，瞬间土崩瓦解。


    他猛地低下头，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捂住脸，喉咙里挤出又低又沉的呜咽。


    几十年的痛苦、悔恨和恐惧在这一刻全线崩溃，这个硬骨头的男人抖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陆津言没有打扰这份迟来的父女和解，他走到书桌边，将那个铁皮饼干盒和那叠信纸重新收好。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摊开的一本旧书上。


    是宋清远之前掉在地上的，一本已经泛黄的《沪上风物志》。


    书页翻开的那一页，介绍的是当年法租界的一家日本商会——“樱花商社”。


    而商社的创始人，赫然写着一个名字：松本龙一。


    松本浩的父亲。


    陆津言眼神一沉，拿起那本书翻到版权页，出版日期是四十年前。


    原来，这间书房困住宋清远的，从来不是秘密，而是长达数十年的恐惧。


    “爸，当年的事，您还知道多少？”


    林姝等父亲的情绪稍稍平复，才轻声问道，“松本家在沪上，到底有多大的势力？”


    “我不知道。”


    宋清远抬起头，眼眶通红，


    “樱子出事后，我再也没敢打听过他们家的事。我只知道，他们家在沪上，根基很深，深到……连当年的青帮，都要让他们三分。”


    “那王振山呢？”


    陆津言忽然开口，声音沉沉。


    “王振山？”


    宋清远愣了一下，努力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当年，他只是‘樱花商社’里一个管仓库的小角色。怎么了？”


    一个管仓库的小角色。


    如今，却成了北海基地的政治部副主任。


    这条线，盘根错节，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爸，您好好休息。”


    林姝站起身，“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


    她和陆津言走出书房，天已经大亮。


    保姆方姨正等在楼下，看着他们，显然一夜未眠。


    “小姝，你爸他……”


    “没事，方姨。”


    林姝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爸只是太累了。您也去歇着吧。”


    安抚好方姨，林姝和陆津言并肩走出宋家老宅。


    清晨的沪上，空气湿冷，带着梧桐叶清苦的气息。


    薄雾笼罩着长街，路上行人稀疏，只有几声零落的自行车铃铛声划破寂静。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


    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刚刚揭开的沉重真相，像无形的山压在心头，但身旁传来的体温和坚实的脚步声，又是一种无言的支撑。


    不知走了多久，林姝才靠在他怀里，熬了一夜，声音有些闷：“陆津言，我们现在，才算是真正的‘自己人’，对吗？”


    陆津言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路灯的余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一片暗影，那里翻涌着后怕、心疼，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是。”


    男人将她用力地抱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我的命。”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一辈子都是。”


    这句笨拙却滚烫的情话，熨帖了她冰冷了一夜的心。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熬了一夜的眼睛里，此刻全是清醒和冷静。


    “那好，”


    她说，“‘陆团长’，现在，我以你‘媳妇儿’的名义，给你下达第一个命令。”


    “说。”


    “我要你，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帮我查一个人。”


    “谁？”


    “王振山。”


    林姝眯起了眼，“我要知道，当年，他是怎么从沪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松本家这张网，在沪上经营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只有他们自己。一定有本地的‘带路人’。”


    “而这个王振山，很可能，就是那条最关键的，地头蛇！”


    陆津言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沉声接话：“一个管仓库的小角色，爬到基地政治部副主任。在部队，这种晋升速度，如果没有泼天的功劳，就一定有硬到没人敢动的靠山。”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补充道：“这个靠山，只可能是松本家。我马上去办，从他履历的每一个节点查起。我在这里有几个老战友，现在都在市公安局，查这些陈年旧案，他们比我们方便。”


    “那你呢？”


    他看着她，满是担忧。


    “我？”


    林姝转过身，重新看向身后那栋笼罩在晨光中的老宅，眼底的锋芒愈发锐利。


    “我们的刀，已经等了一整夜了。”


    两人没有在街上停留，转身重新走回宋家老宅。


    客房的门虚掩着，一道焦灼的身影在门缝里来回晃动。


    林姝推门而入，正是在房中踱步的甄珠。


    “林姝！”


    甄珠看到他们，立刻冲了过来，声音里满是压抑了一夜的担忧，“你们总算出来了！宋伯伯他……怎么样了？”


    她眼下带着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心都悬在嗓子眼。


    “我爸没事。”


    林姝握住自己最好朋友的手，那双熬了一夜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复仇的烈焰，“甄珠，接下来，需要你这杆最锋利的笔了。”


    甄珠看着林姝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要做什么？”


    林姝的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那座刚刚苏醒的、盘根错节的城市，嘴角勾起冰冷的笑意。


    “我要你准备好，我们联手，把一条盘踞在沪上几十年的地头蛇，给它连根拔起！”


    盟友就在眼前，利刃已经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