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风雪，被那两辆黑色的伏尔加，一路裹挟到了千里之外的沪上。


    车轮碾过薄薄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在死寂的小路上格外刺耳。


    陆津言的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那双在后视镜里骤然变冷的眼，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冲突来临前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踩刹车，吉普车依旧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向前滑行，最终，在距离那辆横在路中央的伏尔加不到十米的地方，稳稳停住。


    “陆团长，好久不见。”


    松本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那张儒雅的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身后的钟国梁，则是一脸严肃，目光复杂地看着吉普车，一言不发。


    “钟局长，”


    陆津言没有理会松本浩，他的目光越过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径直落在了钟国梁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团长，别误会。”


    钟国梁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松本先生是来我们北海投资的重要外宾，他的人身安全，由我们市局负责。”


    “他听说你要回沪上探亲，担心你们路上有危险，特意让我……护送一程。”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又处处都是漏洞。


    “护送？”


    陆津言嗤笑一声，他推开车门，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冰冷的压迫感，一步步，朝那两人走去，


    “用两辆车前后夹击，堵死退路的方式来护送？钟局长，你们市局的护送方式，还真是……别致。”


    后排的甄珠，手已经悄悄摸向了自己挎包里的那台海鸥相机。


    她知道，今天这一幕，要是拍下来，绝对是篇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林姝却没有动。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目光平静地看着车外那场无声的对峙。


    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林姝忽然推开车门，也走了下来。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厚实的军大衣，隆起的小腹让她行动略显笨拙。


    她走到陆津言身边，伸手，轻轻挽住了他那只因愤怒而紧绷的胳膊。


    “陆津言，”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别这样，钟局长也是奉命行事。”


    她抬起眼，看向松本浩，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无奈”与“歉意”。


    “松本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我先生他就是这个脾气，军人嘛，警惕性高了点，您别见怪。”


    她这番话，软中带硬，瞬间将陆津言那即将爆发的冲突，化解于无形。


    既给了钟国梁一个台阶下，又点明了陆津言的身份——军人，他的行为，是职责所在，不容置喙。


    松本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困兽之斗，看到陆津言的暴怒和林姝的惊慌。


    却没想到，这个女人，三言两语，就将他精心布置的下马威，变成了一场无聊的“误会”。


    “林姝同志说笑了。”


    松本浩很快调整过来，他的目光，贪婪地，在那张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韵味的脸上流连，


    “我只是担心你们。毕竟，沪上不比北海，那里……认识你的人，太多了。”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威胁。


    “是啊，”


    林姝笑了，那笑容，在清晨的微光里，竟有几分晃眼，


    “所以才要回去看看。不然，我怕我那些老朋友，都快忘了我长什么样了。”


    她说完，不再理会松本浩，只是转头对钟国梁说：


    “钟局长，既然是护送，那就有劳了。我们赶时间，就不多耽搁了。”


    钟国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复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点了点头，转身，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


    那辆横在路中央的伏尔加，缓缓启动，让开了道路。


    吉普车重新上路，那两辆黑色的伏尔加，一前一后，将他们夹在中间。


    车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钟国梁叛变了？”


    甄珠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


    “不像。”


    林姝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后视镜里那辆紧追不舍的伏尔加，


    “他更像是在演戏。一场演给松本浩看的，请君入瓮的戏。”


    陆津言没有说话，但他放在方向盘上，那只有劲的大手，却缓缓松开了。


    他腾出一只手，覆在林姝放在腿上的手背，轻轻捏了捏。


    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安抚的力量，让林姝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松弛下来。


    她侧头看他，男人依旧目视前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但那周身的寒气，却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消散了些许。


    他知道，林姝猜对了。


    就在昨晚，他离开书房后，又接到了一个来自市委书记魏为民的加密电话。


    电话里，魏为民只说了一句话：“明天，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冲动。你们只管走你们的路，剩下的，交给地方。”


    这盘棋，已经不只是他们两个人在下了。


    ……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窗外的雪景飞速倒退，从北国的苍茫，渐渐变成了江南的秀气。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他们终于抵达了沪上。


    站台上，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任何特殊的人物。


    松本浩和钟国梁，在把他们“护送”到火车站后，便消失了。


    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但陆津言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们先回家。”


    林姝深吸了一口沪上那带着湿气的、微凉的空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家的老宅，是一栋位于原来法租界旧址的独栋小洋楼。


    红色的砖墙，黑色的铁艺大门，院子里种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冬日里，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带着几分萧瑟。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保姆，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们是……？”


    “我找宋清远教授。”


    林姝的声音很平静。


    “先生！先生！有人找！”


    保姆朝屋里喊了一声。


    很快，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气质儒雅的老者，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在看到林姝的瞬间，他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


    那张总是出现在报纸和学术期刊上的、沉稳儒雅的脸，此刻，写满了震惊，错愕。


    他就是林姝的父亲，宋清远。


    “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有些哽咽。


    “爸。”


    林姝看着他，只叫了一个字，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屋里头瞬间安静得可怕，


    甄珠站在最后面，看着眼前这堪比电影情节的重逢场面，大气都不敢喘。


    宋清远的视线从林姝苍白的脸上，缓缓下移，最终死死地定格在她那隆起的小腹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那张斯文的脸因为太过震惊而扭曲，，恐惧之中，甚至还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是弯下腰，颤抖着手，想去捡起地上的书，却几次都没能成功。


    陆津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上前一步，将因情绪激动而身体微晃的林姝揽进怀里，对着僵直在原地的老人，沉声开口：“爸，我们回来了。”


    他这一声“爸”，叫得自然，且不容置喙。


    宋清远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那双透过老花镜片，显得有些浑浊的眼，正视着眼前这个高大挺拔，气场强大的男人。


    这个，毁了他女儿一生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