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夜话
作品:《折杨柳》 未央宫一番话毕,众人辞别梅皇后,乘轿辇,坐马车,径回晋阳侯府。月色寥寥,长安城的夜仿佛被浓墨浸染,只有檐角几盏宫灯摇曳,在秋风中透出几点稀微的光。
柳眉妩第一次发现,长安的夜竟这样黑。
黑得幽深,黑得寂静,黑得让人心慌。
如马过悬崖,人走独木,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娇娇儿,小心脚下!”何清如惊呼,伸手扶住她,“怎么上个马车还走神?”
柳眉妩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朝她们吐了吐舌头,如愿得了柳色新一个爆栗。
柳眉妩当即和柳色新扭抱在一起,你挠我的腰,我捏你的脸,一路插科打诨,欢声笑语,谁也不让着谁。闹久了便累,柳眉妩捂嘴打个呵欠,休了战,偎在何云深怀里,闭目似在小憩。
何云深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搓了搓,“手怎么这样冰?”
柳眉妩恍然道:“今日忘记吃糖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翠色瓷瓶,倒出粒褐色糖丸,就要往嘴里送。
柳色新一把拦住,皱眉道:“娇娇儿,怎么什么都往嘴里送?二姐说了,寒食散轻易可碰不得。”
“什么寒食散?我这是彩虹糖,叶老爹亲自做的。”
“是药三分毒,这药丸你每日都要吃吗?”柳半枝拿过她的瓷瓶,拔开塞子轻嗅,又倒出一粒在掌心仔细看了,方才还给她。
“基本上是每日一服,不然没有精神。”
难以想象,昔日纵马游街、笑闹市坊的长安小霸王,如今会说出这样的话。何云深揉了揉发酸的眼,声音哽咽:“我儿受苦了。”
柳眉妩含了糖,神色自然,用脑袋顶了顶何云深的下巴,像只撒娇的猫,“我没事的,娘亲。”
“娇娇儿确实长大了。”何云深轻叹一声,抚着柳眉妩的头发,“今夜在未央宫的话,娘亲也记下了。你们能如此这般想,娘亲很是欣慰。”
柳眉妩定定看她,轻声道:“我希望娘亲好,正如娘亲希望我好一样。正如娘亲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习武练剑,一面担忧,一面却劝说爹爹为我寻找长安最好的师父;正如娘亲不理解我为什么会抓着‘眉妩’二字不松手,一面担忧,一面又愿意为我以此命名。
“娘亲希望我们好,也从不是为了束缚我们,而是将我们托举得越来越高,将我们推送得越来越远。可娘亲似乎忘记了,娘亲站得高,我们才能站得高;娘亲走得远,我们才能走得远。
“娘亲很好。对我们很好,对爹爹很好,甚至对所有人都很好。可有时候,却独独忘了对自己好一些。不过不要紧,我们帮娘亲记着呢。无论是浩翰深海,还是寥廓长天,我们若见到,娘亲就会见到。”
“说不定,终有一日,天下女子都会见到!”柳半枝补充道。
何云深听完,眼底情绪翻涌,化作一片温润水光。她将柳眉妩的手握得更紧,又将其余几个女儿一一揽入怀中,欣慰地笑道:“肯定会的。有你们在,娘亲何愁见不到,天下女子何愁见不到。”
一番话毕,母女几人无不动容,相拥而泣。不多时,马车停在侯府门前,众人收泪下车,时已戌末。姐妹几个要送何云深回不知处,被她婉拒,只是催她们快些回去梳洗。她们便也不坚持,道过晚安,携手往舜华园去了。
舜华园坐落府中,不大,也不小,却是姐妹四人自小长大的地方。园中遍植海棠玉兰,虽已入秋,仍有余香隐约,在清冷的风中丝丝缕缕,不肯散去。
除却何清如的问渠院、柳半枝的如是斋、柳色新的青青舍和柳眉妩的新月馆,另有一处风来水榭,坐北朝南,四面敞轩时可遍观小园景致。室内陈设精致,白玉长床铺着蚕丝被,此时玉簟已褪,云衾柔软,正适合姐妹四人同寝。
柳眉妩最先梳洗完毕,见青玉案上有琉璃玉匣凭窗映月,潋滟流光,忍不住走近去看。
“娇娇儿,且慢——”
柳半枝话音未落,柳眉妩已打开了玉匣,顿时怔在原地。匣中静静躺着一块碑形碧玉,不过手掌大小,色沉如潭,通体密刻簪花小楷,在月下泛着幽幽光泽。
柳半枝快步过来,合上玉匣,语带懊恼:“怪我疏忽,忘记让她们收起来了。如今你好端端站在这里,何必再见这晦气东西。”
“才不晦气。”柳眉妩泪眼盈盈,反手抱住柳半枝,哽咽道,“无论生死,我都喜欢。谢谢二姐姐的墓志铭。”
“快别胡说!什么生生死死,这么大人了,嘴里怎么也没个忌讳。”柳半枝轻斥,眼里却满是心疼。
柳眉妩破涕为笑,“我不管,既是写给我的,二姐姐便赏了我吧,我要留着珍藏。”
柳半枝拗她不过,含笑摸摸她脑袋,郑重递过玉匣,“你要,拿去便是。到底是块天山碧玉,千年不朽,配得上长久珍藏。”
柳眉妩却摇头道:“玉有价,二姐姐的文章无价。二姐姐的情意,更是无价中的无价,天下第一的无价。”
那碑玉上刻的,正是柳半枝亲撰亲刻的《殇妹仙游墓志》——
柳氏殇女名眉妩,小字娇娇,封仙游公主。生十四年,以永乐十五年二月八日夭于蜀郡,十二日,敛手足形于长安凤栖原。既阖棺,其二姊泣而志之曰:
尔幼有敏智,孝顺敬逊,至性过人。读三坟五典,六艺皆备,尤好剑术,不离扶光。凡见不平事,快剑伏神魔,坊间无不交口称赞,亦多趣闻轶事。每忆往昔,停笔悲号,戚不自胜。号曰:
昭昭彼苍,隐见微茫。忽忽浮生,孰明无常?但闻辅德,何期罚良。金坚玉贞,鹤去舟藏。陇泉悲咽,山云惨伤。露凝青槚,风悲白杨。月摇草色,日照松光。春秋非我,此夜何长?
*
待四人梳洗完毕,穿着暗绣繁复的寝衣躺在帐中,鹅香氤氲缭绕,却无一人有睡意。帐外烛火摇曳,映得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柔光。
“大姐,顾思义什么时候回来?坤仪公主府快要竣工了吧。”柳色新挽着何清如的手臂问,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
“军中急召,他去得匆忙,没说归期,只答应重阳一定回来,陪我赏菊。”
“好在今日已初四,满打满算下来,也只有四天了。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情人若不得长相见,真教人难过。”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柳半枝如是反驳。
柳色新嘻嘻笑道:“可我是个空有倾国倾城貌的俗人,既要长长久久,也要朝朝暮暮。”
“这自然好。你现在和小五可不就是又朝朝暮暮,又长长久久吗?”何清如笑着,语气调侃。
柳色新沉默半晌,再开口,声音闷闷的,似叹非叹:“可这些都是小五迁就妥协换来的。他自退出十三骑,分景便束之高阁,再没见他练过。你们只见他每日欢欢喜喜围着我转,为我描眉敷粉染指甲,只有我知道,他还是会偷偷地看剑谱心法。”
“大新立朝以来,驸马便是虚职。小五一介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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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且牺牲如此;顾世子身为昭明侯独子,又常年从军定远营……大姐,你想过你们成婚之后当如何相处吗?”柳半枝忽然问道,语气中暗含担忧。
“嫁夫随夫,我自当随阿义方便。若公主身份于他不是荣耀反是困扰,弃之又有何妨。”何清如语气淡然,转头看向柳眉妩,“娇娇儿,你呢?”
“我觉得,我不会像大姐姐一样,不过我完全尊重大姐姐的决定;我也不想宝儿像小五一样,同样的,我也十分理解小五的选择……”柳眉妩顿了顿,声音轻如耳语,摇头叹气道,“我不知道,我明天进宫去问问大哥哥吧。”
何清如摸着她的脑袋,神色温柔,“也好,大哥哥最是疼你了。”
“你们都好,都很疼我,我都记着呢。”柳眉妩揽着何清如腰身,脑袋抵在她胸前,蹭啊蹭,蹭啊蹭。似是亲昵,又似是撒娇,仿佛要把所有的迷茫不安尽数蹭去。
扑哧一声,柳半枝被她逗笑,又忍不住唏嘘感叹:“红尘纷扰,情爱无妄,还好我没有世俗的欲望。”
姐妹们又絮絮聊起旁的,话头渐转轻松。从诗词歌赋聊到重阳节的菊花诗会,又从京中贵女聊到霓裳阁的秋衣什么样式最时兴,什么颜色最不易撞衫,玉生烟新出的水玉头面如何晶莹剔透世无其二,海棠春新出了哪些香味的面脂,又出了哪些颜色的口脂,手蜜足露成套购买又是几几折,前一百位竟还买一送一。
柳眉妩重生以来久居蜀郡,与长安贵女疏离已久,乍听到这些时兴话题,只觉得又熟悉又陌生,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插不上话。便只是默默听她们聊得火热,恍惚坠入梦乡。
梦里,她去了东市,挑着霓裳阁的新衣、玉生烟的头面、海棠春成套的手蜜足露。老板为她打了六六折,前一百位又买一送一,柳眉妩喜不自胜,笑出声来。然而结账时,所有画面尽数碎去,只剩一只金丝鸟笼在眼前晃荡,笼门紧闭,任她如何冲撞,也撼动不了分毫。
惊醒时,天光已微明。
窗外鸟鸣啁啾,帐中香气尚未散尽。身边姐妹呼吸均匀,还睡得香甜。
她拥被坐起,心口仍堵着梦里的窒闷。窗外传来轰隆的破空声,她赤足走到窗前,看见临街官地正在大兴土木。问过丫鬟,方知是在敕建太平相府。
叶家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作叶府了。
柳眉妩有些感慨。
毕竟,依本朝规制,除官府外,只有王侯将相居所可以称“府”,百官称“宅”,平民则称“家”。故而叶茂无论是在碎叶还是成都,再富甲一方,也只能称作“叶家”。
如今,叶家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作叶府了。
*
用过早膳,何云深本想陪柳眉妩一同入宫,却被她婉拒。她便取出自己的诰命牌子给柳眉妩,方便她在宫里行走。
马车行了两刻钟,停在朱雀门前,柳眉妩从昏昏欲睡中醒来,下了车,亮了牌,执戟郎中将她恭敬请入。
宫门深深,一如往昔。
辰时四刻,算着时间大哥哥刚下早朝,此时应在长乐宫批折子,她便直奔而去。宫道漫长,红墙高耸,她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廊道中似有回响。
松公公守在殿外,见到她,笑脸盈盈。什么都不问,便恭恭敬敬地躬身请她进去,“陛下在里面看折子呢,四公主请。”
柳眉妩匆匆的步子却顿住了。
她缓缓转身,挑眉看向一身玄色蟒纹赐服的故人。
“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