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笔记

作品:《折杨柳

    蜀地多阴湿,久雨初霁,倒显得天气格外响晴。遥闻几声犬吠惊梦,耳鼓处一阵钝痛,柳眉妩恍惚醒来,灵犀院中早已忙开了。


    天光亮起她才睡去,回笼觉一睡睡到日上三竿。丫鬟们进进出出,交头接耳,因念着小姐没醒,不敢有大动静,这会儿见她醒了,忙不迭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报备。


    小茶给她擦了擦汗,“小姐你醒了,没吵到你吧?我看今儿天晴,就让姐妹们进来清点一下衣物细软,紧着日头好,赶快搬去庭院里晒晒。小姐那么多宝贝,车马迢迢拉回成都,别放几天受潮生霉,就太不值当了。”


    “小姐,可不是我们故意吵醒你的,主要是太吓人了。”


    “对呀小姐,可不得了!你不知道,又死人了!”


    “是新娘枯尸。南山林出现了第七具新娘枯尸,死的是红尘阁的流莺姑娘。天哪,那模样惨的,真是吓死个人。”


    “真可恨啊,王不留行就该千刀万剐!”


    “可不是,简直人神共愤!”


    众丫鬟又惧又愤,滔滔不绝骂了半晌,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又转移话题道:“对了小姐,你绝对想不到,昨儿来府上的白大人,竟然是蜀郡新上任的御史大人。”


    “可不是,今儿一大早,白御史游街上任,锣鼓齐鸣,爆竹震天,中街两边挤满了人,仪仗队半天走不动道。要不是胡郡守他们看得紧,当街拦驾告状的怕是不知凡几。”


    “嗤,我看胡郡守他们狗腿巴巴的样子,往后可有好戏看了。四公主遇害案自不必说,新娘枯尸案指定也瞒不住了。白御史又是长安来的,天子脚下,官大得很,只要他有心彻查此案,胡郡守他们就是不倒也得掉层皮。”


    “说到白御史,我昨儿远远瞧见,便觉得好生俊朗,像天上的仙人一般,想必也是个菩萨心肠,愿意为我等申冤做主的。”


    耳边叽叽喳喳,你方说罢我登场,任柳眉妩初醒时如何睡眼惺忪,这会子都醒得双眸炯炯,听到动容处,更是忍不住点头附和一句:“吾与点也。”


    叫点点的丫鬟瞪圆了眼,挠挠脑袋,看着柳眉妩不知所措。听小茶解释两句,懂了意思,这才乐呵呵笑起来,眉眼飞扬。


    闲聊片刻,小茶见时候不早了,便让众人回去继续干活,丫鬟们休息够了,笑应着四下散开。柳眉妩伸个懒腰,下床喝了两口茶,又觉百无聊赖,干脆捧着茶盏转去梢间看热闹。


    角落处有个金箱,约三尺长,錾花雕鸟,扣了蝴蝶锁。她叫来小茶,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结果小茶摇头说不知道,只知道是叶灵儿的私物宝贝。


    柳眉妩自然也不知道叶灵儿的私物宝贝,她绕着金箱转了转,转头问道:“小茶,你不是说爹爹有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么?”


    “是的,就在老爷的书房里。”


    “去取来。”


    小茶应声去了,很快捧了柄长剑回来。鞘身古朴厚重,纹雕吉祥,字篆拂衣。抽剑而出,鸣声清越,冷光湛然,确实是柄不可多得的宝剑。


    就是有些重。


    她憋了暗气,用了巧劲,谁知叮当两声脆响后,一向削铁如泥的宝剑却怎么也削不开蝴蝶锁,柳眉妩当即收了剑。她并非惊讶蝴蝶锁百折不挠,因为她认出了蝴蝶锁的材质工艺,软金铸造,刀枪不入。


    长睫虚掩,她眯眼看着面前岿然不动的金箱,思忖着用几分巧劲可以只劈箱不伤宝。想了想,又放弃了。


    她心疼自己的手。


    转念再想,收剑回鞘,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呢?


    见她甩着腕子叹气,小茶一面帮她揉捏,一面宽慰道:“小姐,不打紧,说不定过段时日,钥匙就找着了呢。我就常常这样,想找东西的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不找的时候,它又自己跑出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柳眉妩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好笑道:“依你这般丢三落四的性子,能找着东西才奇怪呢。”


    小茶嘿嘿两声,忽听两个丫鬟问道:“小茶姐姐,我们搬哪箱?”


    她随手一指,“就那箱吧,先把小姐的春服抬出去晒了。”


    “好嘞。”前面的丫鬟挑起箱子,忍不住嘀咕道,“这么重,可不像是衣裳,小茶姐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小茶疑惑,让她们放下箱子,打开箱笼又重新检查。铺在上面的确实是衣裳,可掀了几层却不是了。


    “我真是糊涂了,怎么把小姐的首饰和衣裳混到一起了。”小茶拍了拍脑袋,开始弯腰挑拣起来,不知怎么掉出一支头钗。


    柳眉妩眼疾手快地捡起,“这是什么?”


    “蝴蝶钗啊。”小茶余光瞥了一眼,手下动作没停,“对了,小姐……”


    她的话还没说完,柳眉妩已拿着蝴蝶钗走远了。金箱上的蝴蝶锁很是奇特,别的锁大多一孔,它却有双孔,柳眉妩当时便怀疑开此锁的不会是寻常钥匙。


    而蝴蝶钗与蝴蝶锁样式相同,又分两股,很难不让人觉得巧合过了头。而事实证明,有时就是如此巧合。


    叮当一声,锁落箱开。


    就近的丫鬟探头看了一眼,不解道:“小姐,这是什么?”


    柳眉妩也挑起了眉。


    金箱之中,是一沓沓厚薄不一的笔记。


    翻开扉页,右下处墨笔楷书,端端写着一个字——


    敏。


    柳眉妩呼吸一滞。几乎是看到字的瞬间,脑中弦颤颤欲断,似有什么喷薄而出。很快,又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她闭上眼,全然想不起来了。


    “原来小姐把日记收在这里了,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还以为落在碎叶没带过来呢。”小茶忽然说话。


    柳眉妩翻开日记,颤抖着摊在小茶眼前,急急问她:“小茶,你看得懂对吗?上面写了什么?”


    小茶却摇头,如实道:“小姐,我看不懂。之所以知道是日记,是因为以前总见小姐写,有时是睡前,有时是醒后,可紧要呢,一刻都不能耽搁,生怕忘了。可上面的内容,我看不懂,小姐也没告诉我。”


    柳眉妩叹息。


    日记满箱,文字满本,她却无从下手。即便勉强识得三两个字,前无来因,后无去果,又全是大片大片不熟识的方字圆线,不能成文,便不解其意。


    “也罢,许是时候未到。”柳眉妩重新套上蝴蝶锁。


    至于什么时候能到,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


    *


    午膳时分,柳眉妩去兼味厅陪叶茂用膳。将将跨过门槛,穿堂风吹乱鬓间卷发,她伸手勾住往耳后别,抬头看见叶茂坐在上位,正垂眼翻着手中笔记。纸张飞卷,流风往他广袖舒袍里钻,翻飞若惊鸿。


    昨夜人多,二哥哥温润如玉,杨无名清贵如月,小十三冷硬如剑,她对叶茂印象不深。今日细瞧,眉目和煦,仙风道骨,倒真有几分天人之姿。


    她突然就明白了。


    难怪他常年在外不顾家,一心寻仙人采仙草炼仙丹,花夫人却宁愿独守空房,操持家里家外,不惜累坏了身子,也要对他不离不弃——皮相果真害人匪浅!


    出神半晌,耳畔倏然听到叶茂朗声一笑,“娇儿来了,今日看着气色不错,石榴裙也明艳,衬得人格外有精神。”


    柳眉妩迎风而来,没忍住咳了两声,待缓了气儿,先给叶茂请了安,才回道:“爹爹说的是,灵儿想明白了。本来身子就不好,若再穿素白寡净的裙衫,没有生气,更显病态愁容,倒不如穿些明艳活泼的,还能提提气色。况且,窗外春光正好,也当不负新衣。”


    “是这个理,你能想明白就最好了。”叶茂点头笑起来,又唤秋千,吩咐道,“找时间请云罗坊的绣娘上门一趟,给小姐再做几件新衣,鹅黄翠绿都行,别太朴素了。再给灵犀院里添些古董字画,家里没喜欢的就去外头置办,小小年纪,闺房太素净了总说不过去,没有人气,也显忌讳。”


    秋千姑姑欣然应话,亲自扶了柳眉妩落座,这才吩咐桃红柳绿布膳。


    叶茂想起一事,又道:“对了娇儿,秋千跟我说,你被选为四公主灵女,与有荣焉,觉得是一件幸事呢。”


    “幸不幸事不知道,不过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罢了。逝者为大,又逢丧礼,我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给。只是斯人已去,阴阳两隔,如今四公主入土为安,我也派人向胡郡守陈情,往后不会再顶此虚名了。”


    “你一向是个有想法的,尽管去做,爹爹在你身后呢。”


    “多谢爹爹。”柳眉妩喝茶润了喉,余光瞥到叶茂翻开的笔记,随口又问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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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你已经开始写成都笔记了么?”


    叶茂默了半晌,怅然点头道:“故地重回,物是人非。”


    “我听小茶她们说,第七具新娘枯尸出现了。”


    叶茂叹了口气,神色悲悯。


    两天时间,柳眉妩拢共见了叶茂两次,两次都在他脸上见到这般神色。慈悲又怜悯,仿佛他不是闲散的商贾,而是得道的菩萨。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昨晚的易安堂,叶茂也是如此这般,手翻一本敦煌笔记,一会儿菩萨垂眉,一会儿金刚怒目,抑扬顿挫,音色铿锵,为他们讲述那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十年前,神剑山庄一夜灭门,数百余人被屠杀,死状便和如今的新娘枯尸一般,血枯骨立,状如蝉蜕。有幸存者站出来指证,那场无妄人祸,其实是神剑山庄大弟子白术所为,凶器便是那把他自制的魔刀,鬼见愁。”


    杨无名接过敦煌笔记,随口问道:“叶姨父,白术便是王不留行吗?”


    “是,也不是。”叶茂回他,颇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那一夜,除了神剑山庄自己人,还有不少江湖门派的宾客遇害。他们本是应邀参加神剑山庄大小姐的婚礼,谁知大婚当夜,新郎入魔,酿成如此惨剧。


    “而白术在屠杀神剑山庄后,和魔刀鬼见愁消失不见,一度杳无音信。因为灭门性质恶劣,朝廷和江湖双双下了通缉令,要缉拿人刀归案。谁知这时候,白术反而不躲不藏,换了身行头,改了个名字,又堂而皇之地和鬼见愁一起重现江湖,滥杀无辜。”


    白御史了然颔首:“王不留行。”


    “不错,正是阎君有请,王不留行。”叶茂继续道,“王不留行本是一味圣药,善于行血,他冠了此名后,却用鬼见愁吸血杀人,并扬言自己承阎君之请,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王不留行狂妄至此,藐视朝廷,挑衅江湖,最终在五年前被一众门派合力射杀,挫骨扬灰,方解了新仇旧恨而后快。”


    杨无名扫过笔记上的寥寥数行,很快问出了重点:“那鬼见愁呢?”


    “疑点便在这里。当时各大门派射杀王不留行时,他身无长物,只守不攻,像是早就存了必死的决心。”


    杨无名笑道:“叶姨父说得这般细致生动,倒真像是亲眼瞧见一样。”


    叶茂也哈哈笑道:“那时我正在敦煌采仙草,有幸遇见,便看了一场热闹,这才写进了敦煌笔记里。名儿,不必怀疑我的笔记,我只纪实,从不杜撰。”


    “可若真如叶姨父所说,白术已死,那现在残害新娘,抛尸南山林的王不留行又是何人?”


    “这便是我回答你是也不是的原因了。五年前,王不留行被挫骨扬灰,江湖上确实消停了一段时日。可不久之后,又有人带着鬼见愁重现江湖,再度行凶,并留下绝命字样,阎君有请,王不留行,随后一次次逍遥法外。”


    “他是何人?”


    “他黑衣黑面,无人得以窥其真容。”


    柳眉妩忽然道:“爹爹,我有疑问,五年前被挫骨扬灰的当真是白术吗?”


    叶茂愣了愣,“娇儿,怎么突然这么问?那一日,幸存者亲手指证,白术也亲口承认,错不了的。”


    “可是,你们不是很快就将白术挫骨扬灰了吗?”


    叶茂直直看她,“娇儿,你想说什么?”


    柳眉妩轻轻笑着,淡声道:“爹爹,女儿曾听闻,江湖上有种秘法,叫易容术。”


    她说完许久,正厅里依旧哑然无声,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只有穿堂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不错,娇儿所说,并非全无道理。”还是叶茂咳了一声,打破沉默,“那具尸体既被挫骨扬灰,便也算死无对证了。事到如今,我们不知道五年前被挫骨扬灰的是不是白术,也不知道现在的王不留行是不是白术,唯一能确定的,只有那把魔刀。南山林中发现的新娘枯尸,血枯骨立,状如蝉蜕,伤口处是枯藤刀痕。而在世上,除了魔刀鬼见愁之外,再没有别的刀器这般凶残可怖了。”


    柳眉妩陷入沉思。


    恍惚听见秋千姑姑连声唤了她好几句,再回神,她愣愣转头看向叶茂。叶茂不怒不恼,温声笑着,耐心又重复了一遍。


    “娇儿,杨府来了信,打算把你和咎儿的婚事先放放。你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