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通灵

作品:《折杨柳

    柳眉妩半夜醒来,捂面哀嚎。


    怎会如此尴尬。


    无怪二哥哥惊诧莫名,杨无名疑惑非常,好在叶茂见多识广,习惯成自然,一会儿说脸盲,一会儿又说语失,为她开脱。


    如今细想,那时人多眼杂,的确不是相认的好时机。况且,死而复生兹事体大,还不知二哥哥能否相信,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这么想着,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闻到一阵沉水香。无灯无烛的房中漆黑一片,借着窗外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的清亮,依稀可辨妆镜台前坐了个人,背对着她,影影绰绰。


    她失魂般掀被下床,赤脚踩在地上,鬼魅般阒然无声。待走近了,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问话,“你是谁?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静夜无声,那人忽然开口,音色泠泠,于空寂处似有回响,更添森森之意。


    柳眉妩刚想回话,忽然眼前一花,再次恢复正常时,她正坐在妆镜台前,提笔写些什么,一面写,一面咳,险些背过气去。


    她茫然了几息,很快又想了起来,于是不以为意地回道:“或许是因为,你在照镜子吧。”


    “我确实在照镜子。”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可是,你不也在照镜子吗?”


    笔下稍顿,一滴豆大的墨倏然落在纸上,瞬时漫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柳眉妩移目望向铜镜,借着窗外微光,半明半昧间,依稀可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她眨眼,镜中人也眨眼,她皱眉,镜中人也皱眉。两两对望,便如天上月遥照水中月。


    柳眉妩喉咙颤了又颤,很快冷静了下来。她放了笔,慢慢起身,又慢慢转身,和身后人对面而立。


    分明两人相对而立,镜中却只有一道身影。


    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脸,柳眉妩沉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柳眉妩。”


    “你是柳眉妩?”柳眉妩眯了眯眼,似嗤似笑,“那我是谁?”


    眼前又一花,柳眉妩险些没站稳,待再次恢复正常,只觉得莫名其妙,脱口而出,“你是谁,问我做什么?你姓甚名谁,自己不清楚吗?”


    “姓甚名谁?”沉默半晌,那人幽幽出声,“我姓什么,我叫什么,就是我吗?”


    “不然呢?”


    “你叫柳眉妩,我也叫柳眉妩,那么谁才是真正的柳眉妩?”


    “你真叫柳眉妩?”柳眉妩着实有些惊讶了,回神却道,“若是如此,倒也不必强分真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同名同姓者虽不多见,却也切实有之,不足为奇。不过,就算同名同姓,巧而合之,也只能说明你我有缘罢了。际遇不同,性情不同,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那人“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所以姓名并不是我,因为我可以叫任何名字。”


    “这是自然。你可以隐姓埋名,可以换姓改名,还可以取字取号取别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说白了,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方便旁人如何称呼罢了,并不是真正的你。”


    “你和我一模一样,所以模样也不是我。”


    柳眉妩顿了顿,半晌才道:“是,也不是。你确实可以装模作样,也可以改模换样,但终归本性难移。你如何待人,如何接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才是真正的你。”


    那人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我确实不是柳眉妩。”


    柳眉妩却不惊讶,即便那人犹如变戏法般,模样忽然从柳眉妩变成了叶灵儿,她也只是平静问道:“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叶灵儿?”


    那人却摇了摇头,“我不叫叶灵儿,我叫凌敏。从水夌声的凌,从攴每声的敏。你可以叫我敏敏,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她看着柳眉妩,眼神是那样清澈,又那样明亮。如亘古长明的星,历经沧桑,归于淡泊,最终不偏不倚地投影在她波心。


    “好,敏敏。”柳眉妩依着她的意思叫了,才问道,“你在写什么?”


    “日记,你见过了。”


    柳眉妩低头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明明白纸黑字就摊在眼前,可她看时,却是白茫茫,黑黢黢,模糊一片。


    她如实道:“我看不见。”


    “不打紧,我讲给你听。”凌敏神色了然,开口却是霹雳,“我来自异世,很久很久之后的时空。在我的世界,我曾经看过一本小说,也就是你们说的传奇话本子,里面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某个重农抑商的架空朝代,男主生于商贾世家,却一心只读圣贤书。下人不理解他,友人不理解他,就连族人也不理解他。只有他的父母,因为生他时梦见太白金星临凡,笔端开出青莲,便深信自己的孩子是文曲星转世。


    “男主十五岁那年,辞家上京,涂名赴考,果不其然拔得头筹,诗文政论都是第一。但是,他还是落榜了。不仅落榜,被夺了状元身份,被罚了百金,还被勒令终身不得再入长安。


    “于是他心灰意冷,弃儒从道,终日醉卧东山,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交往非仙即道,闲来对坐讲经,蹉跎十五年,可浅水何曾困蛟龙?一朝飞黄腾达,他东山再起,入阁拜相,自此君臣际会,共襄盛世,享年九十有六。”


    她的话乍听石破天惊,再听魂悸魄动,是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可柳眉妩没有打断她,而是等她娓娓道来:“对了,男主姓叶,名茂,字子林。”


    “我猜到了。”柳眉妩神色平静,“那柳宁甫呢?”


    “好的故事讲究虚实相生,详略得当。”凌敏笑得云淡风轻,“我的意思是,柳宁甫既不是本书的主角,自然笔墨稀少。不过寥寥几行,便是他的一生,不足为道。”


    不过寥寥几行,便是爹爹的一生。


    那个生晋太傅死谥文正的太平相,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太平相,那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太平相,那个让天下士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太平相,原来时过境迁之后,也只有寥寥几行的笔墨,便被道尽了一生。


    还不足为道。


    柳眉妩忽然有些难受,又有些释怀。难受是因为爹爹,释怀也是因为爹爹。


    因为她忽然想到,像爹爹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生时位极人臣,死后配享太庙,竟也难免在历史长河中湮灭光芒,又何况平平无奇的她呢。


    她想起爹爹常读的那句词,也是刻在爹爹墓前的那句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是,身后虚名,便如镜中观花,水中望月,还不如即时一杯酒,便是赢来又有何用?


    一刹那,她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了却生前事,不论身后名。


    如此,生虽有欢,死却无惧。


    何况她本就是借尸还魂,死而复生。既是重活一世,多活一日便赚一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何必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反给自己找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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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柳眉妩长舒一声,心境豁然开朗,却听凌敏冷不丁发问,“娇娇儿,你知道这本《叶茂传》的作者是谁么?”


    柳眉妩摇头。


    凌敏继续道:“无名氏。”


    柳眉妩愣了一瞬,又一瞬,旋即恍如霹雳惊醒,头皮发麻,浑身止不住颤栗,口中喃喃重复:“无名氏?”


    凌敏但笑不语。


    一切却在不言中。


    既是无名,便是众生。你,我,他,何人不能按纸执笔?如此一来,或批阅,或增删,自然全凭各人喜欢。


    柳眉妩恍然大悟,“我当真是着相了。光想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却忘了小说不过稗官野史之作,街谈巷议之语,道听途说之流,最是无稽。人生天地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此人却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而以无名氏传世,居心可见一斑。如此一家之言,偏颇之论,焉知不是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纵有再多春秋笔法,孰是孰非,孰褒孰贬,又何足道哉!”


    她缓缓笑起来。


    也或许,圣人便是无名,发此木铎金声,只为警醒世人。又或许,举头三尺真有神灵,听她夙愿,予她重生。


    但她不信。


    人生本如蚕,终其一生,都在吐丝做茧,追名逐利,驱而复返,不死不休。而圣人逍遥九天,神灵遍身罗绮,他们高高在上,并非看不到地上作茧自缚的蚕子,却无不袖手旁观,冷眼看众生皆苦。


    而爹爹,而大哥哥,以及无数的文臣武将,本是凡人之躯,却君臣一心,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只为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海晏河清。


    她不怪圣人神灵,却也无法与之共情。因为她不是圣人,也不是神灵,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安居乐业中的一个,得幸死而复生中的一个。


    故而,重活一世,如何生活便当由她自行主张。是作茧自缚,还是破茧成蝶,不在圣人笔墨,也不在神灵意愿,而全在她一念之间。


    也只在她一念之间。


    如此而已。


    *


    柳眉妩恍惚醒来,不知几更天,窗前珠帘闭得紧,透不进半点光。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忽听一道声音在白纱帐外响起,“小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柳眉妩回忆半晌,茫然道:“小茶,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是想不起来了。”


    长梦巍峨,如玉宇琼楼,她跋山涉水地寻,所到之处,却是海市蜃楼。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回忆总是零零碎碎,似是而非。


    小茶为她续上鹅梨帐中香,温声劝道:“一个梦而已,小姐想不起便想不起了,没什么要紧的。”


    “不是梦。”柳眉妩怅然若失,声音闷闷的,“小茶,我一定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小茶不以为意,继续宽慰道:“实在想不起来,便不要去想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说不定,等小姐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呢。”


    柳眉妩静默半晌,点头应好,躺回床上。闭上眼,却听见外面淅淅飒飒地响,像雨声,又像风声,铺天盖地。停了一会儿,又听见远远的吆呼声,细听却是小茶熟睡之后,鼻息出入之声。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恍惚又听见枝上鸟儿的叫声,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柳眉妩哪里还睡得着,眼看着窗上新糊的纸,隔着珠帘,渐渐地透进清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