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鹅香
作品:《折杨柳》 柳眉妩眼前蓦地浮现一双眼。
湿漉漉的,如小兽一般,眸色清亮,静时澄澈如月,望向她时目光流转,又灼灼如星。忽而双睫微敛,明光黯然,好似闪烁的星子被云遮了一遮。
她几乎能立即回忆起那张脸。
不似大哥哥凌厉,不似二哥哥温润,不似顾思义张扬,不似小十三冷硬,也不似长安男儿多纨绔,而是独一份的少年意气,干净风流,插花走马醉千钟。
只可惜,格外爱哭。
悲了哭,喜了哭,不悲不喜也哭,简直无时无地不哭。早先因故冷落他半天,尚且哭得肝肠寸断,如今噩耗裹尸传回长安,不知他又会是怎样一副泪人模样?
想到这,她垂下眼,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小姐不要叹气。虽然小茶也没见过大公子,但今日见到二公子,丰神俊朗,端方守礼,便知大公子定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柳眉妩下意识反驳:“这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倒也是。小姐选夫婿,定要选个知人知面,心有灵犀的。”
柳眉妩直觉这话有问题,一时又找不出错处,待反应过来,见小茶憋笑憋得满脸绯红,顿时挽衣,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伸向小茶腰身处乱挠,“好啊小茶,你取笑我!”
小茶受不住痒,被她挠得咯咯直笑,喘不过气,忙求饶道:“小姐,小茶错了,饶了我吧。”
就这样,主仆二人且行且停,一路打闹,跟在杨无名身后,荡悠悠下了山,拐角处再行几步,远远便见到浣花别业的后门。
柴门虚掩着,有蝶停在门环上,扑翅间,门扉缓缓曳开,依稀可见门内亭台楼阁,勾心斗角,美轮美奂。夕阳在门槛上跃动,很快又跳入柳眉妩眼中,浮光跃金,粼粼烁烁地闪。
不知是因为换班还是用膳,后门没有人值守。杨无名便要继续走,带她们往前门进去,也好光明正大地拜谒叶茂。
柳眉妩却径直推开了柴门,一边招呼小茶,一边朝杨无名招手,“二表哥,我到家了,不用再送了。爹爹今日不在家,就不留二表哥闲坐喝茶了,等哪日爹爹回来,我们再去府上拜谢。”
杨无名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礼貌道别后便转身离开了。柳眉妩走了几步,转过花廊,又忽然停住,翕翕鼻子,回头看着两扇古朴厚重的柴门,若有所思。
进门来,高高低低几处石阶,曲曲折折几道回栏,疏疏朗朗几丛花木,似乎漫步在山野园林。远些望,掩映的却是玲珑精致的廊腰檐牙。
小茶一拍脑袋,“哎呀,忘记关门了。”
待小跑过去插好门闩,再回到小姐身边,却听柳眉妩忽然开口道:“小茶,我们家是不是很有钱。”
这话听着像问句,却没有半分疑问语气,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不足为奇。
“那是自然,老爷可是碎叶和成都的双首富。”小茶下巴轻扬,看起来得意极了,“自然有钱。”
柳眉妩颔首,心下了然。
一个是三国通衢的碎叶,一个是天府之土的成都,无论哪方首富,单拎出来都是会让大哥哥多看一眼的殷实程度,叶茂竟还是双首富。就是不知,叶家行商坐贾,守的泼天富贵,来路到底清不清白?
小茶打量着小姐神色,不明所以地问:“小姐,是有什么问题吗?”
柳眉妩面无表情,“没问题。”
才怪。
她自小出入朱门,生于斯,长于斯,见惯了钟鸣鼎食的大富大贵。皇宫,王苑,相府,目之所及,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哪样不是坦坦荡荡的富贵迷人眼。
而叶家不同。
放着五进五出的叶家祖宅不住,举家搬来南山脚下浣花溪畔的别业。前门是蓬门,后门是柴门,端的是无欲无求,隐于山野,实则却别有洞天。
出蓬门时她坐的软轿,不曾留意。就说后门的柴门,匾额是黄梨,楹联是紫檀,门扉是金丝楠,哪样不是寸木寸金?便是在长安洛阳,多的不说,二品以下的人家决计不敢这么奢靡。
而叶家却如此。
*
回到灵犀院,灯火已通明,值守的丫鬟见她回来,连声通传。柳眉妩正奇怪怎么回事,忽听门内传来一阵杂碎的脚步声。不多时,哗啦一声帘子响,两个丫鬟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出来了。
丫鬟们见到她,簇拥着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好。秋千姑姑熟络拉过她的手,往她怀里塞了个暖乎乎的手炉,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舒心笑道,直念阿弥陀佛,“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叫我好一阵担心。”
进了门,有的为她取幂篱,有的为她脱狐袄,有的捶肩,有的捏腿,小茶无事可做,便向秋千姑姑报备行程。秋千姑姑听完,倒也不多责怪,只是为她倒了杯茶,转头吩咐柳绿去传膳。
“小姐,饿了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晚膳就快好了。”
柳眉妩应好,接过茶杯坐在八仙桌,水汽氤氲,很快浸染了眉眼,像花香,又像药香,入口却清心润脾。不多时,身子暖和起来,眼皮也跟着黏糊起来,隐隐有了上榻的心思。
正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忽听一声剪烛响,秋千姑姑开口道:“小姐,胡郡守派人来传话,说今晚在公廨设了头七道场,请你过去。”
“不去。”
“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秋千姑姑看她神色困倦,不禁有些担忧,转头吩咐道,“桃红,去回春堂,请薛大夫来。”
柳眉妩按了按眉骨,闭目道:“直接拒绝便是,不必解释。”
秋千姑姑口中应好,语气却有些犹豫。
柳眉妩默了默,睁眼重新打量她,还算听话,就是不够通透。若在新月馆,许多事根本不必直言明说,那些丫鬟婆子个个人精儿一样,哪里需要她这般掰开揉碎了解释。
她无声叹息,但到底不是在新月馆。
“四公主既已入土为安,还是少去打扰的好。你派人告诉胡郡守,往后也不必来请我,请了我也不会去。清明不去,满七不去,其余时候更不必说。”柳眉妩淡声说完,意味深长,“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秋千姑姑心中激荡,连声应是,恍惚觉得小姐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
柳眉妩不再看她,径自起身,“小茶,替我更衣。”
小茶应好,连忙随她移步次间。
灵犀院相比新月馆,虽说不大,却也七开俱全。正中明间见客用膳,左右次间分别是客房和闺房,再次梢间,一作杂房,一作书房,最末尽间,则是丫鬟们的住房。
她从明间走进次间,入目皆素,简直雪洞一般。拔步床上吊着白纱帐幔,衾褥也朴素,只在床尾处设了一道青绿屏风,上面绘着千里江山图。
她在屏风后张臂,正对面是一张妆镜台,妆匣无几,铜镜端立,依稀映出窈窕身影。左手边是一方紫檀木香案,案上净瓶清供柳枝,博山炉中冷烟流溢,一盏青瓷灯,一只香奁,并几本书,和一个文盘而已。
满室生香,是药味杂着沉香,被暖炉一烘,清苦又馥郁,熏得人浑身松散。柳眉妩翕了翕鼻,忽然道:“小茶,把沉香撤了。”
“要换回安息香吗?”
柳眉妩一愣,“安息香?”
“小茶多嘴,还以为小姐想起什么了。”
“继续。”
小茶便继续道:“小姐十岁那年,在家中失足落水,高烧不退,再醒来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将房里的安息香换成了沉水香。”
“有这回事?”
“因为落水受惊,小姐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养了三个月才能重新开口。不过,小姐也不用太担心,这次比上次好太多了,口齿清晰,雅言都说得标准不少呢。”
更了衣,盥了手,小茶又为她梳头卸妆。温热帕子擦完脸,不留半点水痕,她伸手拂过眉心,空无一物,怅然若失。
镜中人高鼻深目,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肤白如凝脂,愈衬着一头浅棕色卷发光泽动人。叶灵儿无疑是美的,玲珑精致,温婉娴静,加之周身又带病气,更显出几分柔弱破碎之感,我见犹怜。
可是,这不是她。
柳眉妩此人,虽说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女,却有些名不符实。通身上下,或许只有眉间一点朱砂痣与名字相合,鲜红欲滴,能显出几分稀微的妩媚之意。其余时候,胡服骑射,探诡断案,小小年纪便打遍长安无敌手,谁见了不赞一句女中豪杰。
她张扬,恣意,茁壮成长。是女中芜草,也是女中乔木,不蔓不枝,凌霜傲雪,亭亭净植。经年后,草如茵,木如盖,她不拘一格,自成一格。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释然。无论是借尸还魂,还是鸠占鹊巢,都无所谓了。她是叶灵儿,更是柳眉妩。
她永远是她自己,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这样想着,她这样说道:“小茶,换了沉香,以后都用鹅梨帐中香吧。”
*
翻过春分,日渐清明。
彩虹糖吃完了,秋千姑姑就去回春堂抓来补心丸续上;海内经看完了,柳眉妩又让小茶去天一阁抱来医书,得闲便翻。翻得多了,似懂非懂,竟也有几分久病成医的恍然。
到了三月,转眼便是上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柳眉妩带着小茶出门踏青。恰逢浣花雅集,曲水流觞,才子吟诗,美人起舞,无不各得其乐。
她和小茶且行且停,往上游寂静处而去,人声渐小,春色却浓,千朵万朵压枝低。她脱了鞋袜,赤脚踩在草地上,跳着,跑着。
春风吹散了她的鬓发,吹开了她的衣襟,凉丝丝的,她无所谓;春草刺着她的脚心,春泥脏了她的脚心,痒酥酥的,她也无所谓。她张开双手,放声长啸,杏花落满身,仿佛拥抱了整个春天。
恍惚间,忆起不知哪年的曲江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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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少年,倜傥风流,穿一身绯色春衫,于桃林深处倒挂金钩。双手枕在脑后,眼睛半睁半眯,张着嘴去接簌簌而飞的桃花。
……
尽兴回到别业,天色已晚。晚饭时因贪嘴喝了两杯酒,柳眉妩眼饧耳热,倒头歪在明间榻上,渐入朦胧之境。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一阵嘈杂声响,听清了,才知是秋千姑姑在说话。
“夜里风大,怎么就让小姐胡乱睡在榻上,受凉了怎么好?”
柳眉妩醒来说道:“不打紧,我盖了薄被,受不到凉。本来躺在榻上看书的,懒怠动了,就没去床上睡。”
秋千姑姑知她意思,扫一眼小茶,倒也没再多言责怪,只是问道:“小姐,老爷回来了,是晚些时候见一面,还是明儿个再见?”
柳眉妩懒腰伸到一半,动作微顿,转而又了然。四日后便是清明,叶茂离家了大半月,就算不记挂女儿,也该回来祭拜花夫人了。
“现在就去。”她起身,几乎毫不犹豫。
小茶忙为她换上厚春服,又在外披了件孔雀氅衣,拿好暖手炉,才放心出了次间。丫鬟们见两人出来,忙不迭簇拥上去,七嘴八舌地笑闹着。
月提着一盏青灯,随她们走走停停,穿堂过院。笑音泠泠,直上九霄,月儿似是受惊,躲进云间,下一瞬又不动声色地跃上柳梢头,将前院覆一层银样的辉光。
一阵风过,柳絮飘摇,柳眉妩闻到熟悉的鹅香,极浅极淡,却真真切切。她似有所感,停步回望,霎时浑身僵住,心跳一顿。
朗月清辉下,少年背倚树干,怀抱长剑,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他的一条腿随枝桠伸展,另一条腿漫不经心垂下,锦袍猎猎翻飞,与万千柳条缠绕。
柳眉妩嘴唇微动,呢喃一声。
小茶没听清,凑近问道:“小姐,你说什么?”
丫鬟们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少年似是被吵醒,皱了皱眉,眼皮半掀,斜目睨了过来。恰有银辉倾泻而下,映得那双含星眸子愈发清亮。
柳眉妩十分确定,他看到了自己,因为他的眉头一瞬间锁得更紧了。
两人就这么隔空对望。
一瞬,两瞬,三瞬,少年忽然瞪她一眼,随即别过头去。鬓边新折的梨枝一闪而过,只留给她一个金带墨发的后脑勺。
柳眉妩微微讶然,倒不是因为堂堂世子当众对她无礼。而是,怎么瞧怎么觉得,宝儿皱眉瞪眼的后脑勺,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呢?
是因为扰他清梦?但是,不应该啊,宝儿的起床气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回想两人隔空对望的几瞬,眯了眯眼,心中冒出另一个猜想——
难不成,宝儿认识叶灵儿?
细想又觉得不可能。她没遇害前,宝儿不曾离开长安,叶灵儿也不曾去过长安,山高水远,两人怎么可能认识?可若是不认识,宝儿又何故如此这般?
思绪万千,她在风中兀自凌乱。易安堂前守门的小厮隔老远瞧见她,忙不迭跑来迎接,“小姐来了,老爷这会儿还在和白大人议事。小姐是直接过去正厅见礼,还是先到偏厅候着。”
众丫鬟这才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劝道:“小姐,先进屋去吧,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直接去正厅吧,许久不见爹爹,我甚是想念。”柳眉妩说完,话题一转,又问,“爹爹回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时辰。老爷和白大人一道回来的,回来后直入易安堂,说是有要事相议,不让我们打扰,这会儿还没结束呢。”
白大人?
柳眉妩无端想到一个名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再一转念,想到树上的宝儿,又觉得大有可能。
蓦然回首,素月伶仃,万条空垂绿丝绦,树上人早已不知所踪。柳眉妩叹息一声,思绪回笼,不知不觉便被丫鬟小厮簇拥到了易安堂前。
小厮在门外通传,很快得了许可,她提着裙摆进去,低眉福身地行礼,“灵儿见过爹爹。”
“娇儿来了,身子可好些了?你看看,是谁来了。”
乍一听到有些熟悉的称呼,柳眉妩不禁失神。勉强回了神,依言抬头,来不及看清叶茂模样,余光又瞥见几抹更为熟悉的身影。她心跳怦怦,愕然侧身,瞬间呆在原地。
在场几人也有些错愕。
“娇儿,不得无礼,这是白御史白大人。”叶茂轻咳一声,却没将看直眼的女儿唤回神,不免有些尴尬,“白大人,小女大病初愈,许是还有些魔怔。尊前失态,多有冒犯,还望大人不计小女过,多多海涵。”
白御史看她一眼,温和笑道:“叶公言重了。令千金天真烂漫,憨态可掬,我亦见之可爱。”
叶茂哈哈笑了两声,又向她道:“娇儿,还不快见过白大人,见过二表哥。”
柳眉妩眨了眨眼,不知是回神了还是没回神,直直看着眼前人,口中讷讷道:“见过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