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浪拍打岸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后的心绪也随着江暮合的话语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她竟不知道言语有这样的力量，深邃又精湛。


    眼前的青年眼里闪烁着星星光芒，极具虔诚，言辞恳切，仿佛在高歌他信仰的神。


    柳后清了清嗓子，“江侍郎又不是史官，怎么知道史官如何写？”


    “古有齐庄公与权臣崔杼之妻私通，崔杼怒而弑君。崔杼胁迫史官篡改死因，太史伯抵死不从，崔杼命人杀之。太史仲、太史叔相继接任史官，坚持直书真相，却相继被杀。第四人仍不改史笔，有臣执简声援，最终迫使崔杼放弃篡改，成为史官秉笔直书的典范。”


    “青史留名或许也只有寥寥两行话，然而昭阳长公主殿下的恩泽遍布。听其言而观其行，昭阳公主言行一致，史官自会秉笔直书。”


    “懂的人自会窥见字里行间的恩义，不懂之人，就算他们亲眼看见长公主殿下的所作所为，也永远不会赞成，也永远都不会懂。”


    “江侍郎真是生了一张灵巧的嘴，哀家险些被你带偏了。”柳后轻抬眼皮，瞟了一眼江暮合。


    江暮合拱手而立，“臣句句属实。”


    “我倒要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来！”柳后提高声调。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们平稳安康，国家风调雨顺，长公主已经尽力做到极致，完成了宴帝期待的，不愧于自己，不愧于宴帝，不愧与先祖，亦不愧于天下。”


    “臣，十分敬佩。”


    柳后瞪大双眸，他竟然说他敬佩曦儿。曦儿再尊贵，也不过是公主，更是一个女子。一个读圣贤书的男子竟然会敬佩后宫女眷！


    江暮合似乎没有听到太后的声音，躬着的身子又垂了垂。


    “卿平身。”柳后放缓声音。


    “谢太后娘娘。”


    “江侍郎自幼熟读圣贤书，又有什么高见？”


    “汉班昭，晋道韫，唐婉儿，皆为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虽困于绣阁之内，但她们的才华不会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足以让世人敬仰。”


    “古来提及才子大家，多为男子，哀家倒不知道还会有人歌颂女子？”


    江暮合：“或许不是现在，但臣相信，终会有一天，人们会觉察到。”


    “因为臣，已经看到了。”


    太后心绪依旧未平，她竟然不知道，江暮合眼中的赵曦是这样的，她从未听到过这般言论，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听这些话。曦儿就是那样好的女子，世人也应该看到曦儿的好。


    “花言巧嘴。”柳后看着江暮合，心里却想起这四个字。但是他能看得这般深刻，自是个不俗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曦儿好像已经得到了。


    江暮合走后，柳后一人坐了许久。


    “李常侍。”


    “小人在。”


    “这两日公主都在做什么？”


    “回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在宫中种了一些瓜果蔬菜，还说要亲手种一棵树。平日念经打坐，抄写佛经，院中赏月。”李常侍顿了一下，“至于旁的事，公主并没有做。”


    柳后当然知道李常侍嘴里“旁的事”指的是什么。


    李常侍心中打鼓，长公主殿下这几日当真什么也没有做，太后娘娘应该不会生气吧？


    “种的什么树？”


    李常侍愣了一下，“杏树。”


    ……


    柳后许久未说话，只是末了来了一句：


    “这孩子，也不知道杏树在这个季节是长不成的。”


    “明日派人去告诉长公主殿下。”


    “是。”


    “日后长公主殿下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吧，不用再报了。”


    李常侍点头，“是。”


    *


    一月之期已到，赵曦“出关”了。


    落珠：“公主不要通知诸位大臣吗？”


    “这有什么好通知的呢。”赵曦手里正刨着土。


    “公主做到了，也该好好让他们看看才是。”


    赵曦笑笑，“放心吧，眼下他们可没有时间来找我的麻烦。”她已经不再辅政，他们自然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公主当真不后悔吗？”


    赵曦手里没有停下，“总归有这一天的，不过是早是晚罢了。”


    落珠却没有往下说，公主是因为谁提前下来的，她不敢说。


    “且这日子也跟平日没有差别，不过是可以饮酒，可以出宫罢了。”


    她恢复了自由，自然要向母后请安去。


    赵曦来了坤宁宫，还没有入内，又听到了柳甘棠的笑声。赵曦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太后看见赵曦，难掩笑意，惊喜道：“曦儿来了，快坐过来。”


    赵曦姿态优雅地行了一礼，“曦儿给母后、姨母请安。”


    “不必多礼，快坐过来。”柳后连声音都透着淡淡笑意。


    “一月未见，公主愈加容光焕发了。”柳甘棠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赵曦露出客气的笑，“姨母谬赞。”


    “哀家与你姨母刚好谈起你，”柳后伸手抚上赵曦的脸，皱着眉，似是十分心疼，“曦儿瘦了。”


    赵曦听到母后与姨母谈起自己，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朝着柳后笑笑。


    “是啊，曦娘瘦了，但是我看着精神倒好。”


    “还是要补一补才好。”


    “是啊，阿姐向来疼爱曦娘，”说着对上赵曦的眼睛，“阿姐这一个月都没有睡好，天天惦念着曦娘呢。”


    赵曦语气歉然：“是孩儿不孝，害母后担忧。”


    “莫说旁的了，这两日再补回来便是了。”


    “是啊，曦娘好才是真的好。要说为母则刚，世间除了太后，又有谁会惦念着、护着曦娘，不给她泼脏水，说她坏话就不错了。”


    柳后听到柳甘棠这话沉了脸，“甘棠你在说什么？”


    柳甘棠故作害怕：“阿姐，你知道的，我向来口无遮拦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我只是道听途说。”


    赵曦感觉好笑，饶有意味地看着柳甘棠夸张的表情。


    “你将话说出清楚了，什么叫给曦娘泼脏水？”


    “这……甘棠不敢。”


    赵曦：“姨母有什么不敢？”赵曦早就看不惯这个姨母，平日里仗着母后为他撑腰，她便为所欲为。


    “说！”太后不怒自威。


    “我也是听兄长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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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中有言，若是与何人有仇，只需将他家子弟的画像呈给公主便好。”


    “公主会替他们报仇的……”


    “放肆！”太后震怒。


    “阿姐息怒啊，此话也不是兄长说出来的，兄长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十分的生气，公主是亲甥女，他又怎会诋毁公主呢！”


    这话她也是听长嫂对她说的。


    柳后却又些后悔让柳甘棠来了，纵然有这些话，也不该让曦儿听见，她该有多伤心？太后拧着眉，语重心长安慰道：“这帮大臣竟然也嚼舌根，亏他们还读过圣贤书，分明是和妇人一样的。曦儿莫生气，母后明日便让谦儿教训他们。”


    赵曦不甚在意，淡淡地笑了一下，“多谢母后好意，曦儿无碍，嘴长在他们身上，耳朵却是长在旁人身上的。”


    这笑落在柳后的眼里却是逞强的笑，连带看着赵曦凹进去的小脸，不由又想起宴帝驾崩之时，赵曦也是这般瘦弱的。柳后又顾及着赵曦的名声，心口也跟着痛了一下。她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赵曦，只恨自己嘴笨，不敢再言，生怕一句话再伤了她的心。


    赵曦走后，柳后的脸便沉了下来。


    柳甘棠知道太后心情不好，连忙陪笑，“阿姐莫要忧心，我又为公主寻了一个驸马！”语气难掩兴奋。


    太后心中惊喜，却不似从前那般热情：“哦？是什么人？”


    “远房的侄子，我还拿了他的画像，阿姐可要看？”


    柳甘棠像往常一样，亲亲热热地坐到柳后身边，柳后却没有动，柳甘棠尴尬地蹲着，臀部无处安放，又坐了回去。柳甘棠递上画像。


    柳后连看都未看一眼画像，冷淡道：“此事还是交给曦儿自己定夺吧。”


    “阿姐贵为太后，又有礼部，公主怎么能定夺自己的婚事呢？”柳甘棠尖声问道。


    “曦儿不是普通的公主，她是辅政长公主，连国事都能处理，还不能决定自己的婚事吗？”柳后沉下脸，“以后你莫要再管了。”


    柳甘棠今日连被噎了好多下，心里不是滋味，却还是应是。


    *


    十月一日，赵谦赐文武百官锦袄。六部空缺，又拔擢部分官员。


    擢礼部尚书为参知政事。


    擢礼部侍郎代尚仁为礼部尚书。


    擢刑部侍郎江暮合为户部尚书。


    擢中书舍人王执为礼部侍郎。


    ……


    十月一日这日，赵曦亦会代表赵谦祭扫。文官亦有随从者，赵曦从车上下来，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前方，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祭扫完毕，随从而来的文官列队而战，赵曦细细寻着，依旧没有看到江暮合。


    祭祀完成后，公主与百官休整片刻便要回宫。


    赵曦却是不累，带着落珠与墨霜来到了智园。


    “公主许久没出门了，是该逛逛散散心了。”落珠开心笑道。


    赵曦笑笑，没有答话。


    已过十月，草木落败，院子里洒落着枯黄的树叶，风一吹，哗啦啦作响。


    “咔嚓。”


    身后响起碎叶的声音，赵曦心微动，却还是转过身。


    却只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白袍黑幞头。


    “某，请公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