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牛万里带人把化安城里“精忠报国”的官员们从上到下犁了一遍，换上他们自己人；晚上，他处理完城里的公务，一个人去了西街的酒肆，要了两盘煮豆子，一壶浊酒，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没过多久，他牛家村的那些兄弟们也一个个跟过来，说起化安城剩下那些官员的安排，只是说了没一会儿，话题就转到了牛三斤的身上。


    在场的除了牛万里，剩下的人跟牛三斤的关系都算不上十分要好，甚至很多时候他们是瞧不上牛三斤的，嫌他烦，觉得他对二哥是个拖累，可是他们到底都是一起长大的，即便从前欺负过他，笑话过他，如今听闻他的死讯，看到他的尸体，心里还是会堵得慌。


    牛三斤就这么死了，他娘要怎么办呢？


    不止是沈怀盈，每一个得知牛三斤死讯的人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牛万里低下头，看了一眼碗中盛满月光的酒水，然后手腕一翻，将碗里的酒都倒在了地上。


    “二哥，三斤他不会喝酒。”有人提醒他道。


    “也许现在会了。”牛万里说，语气依旧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笑意。


    兄弟们早就习惯他这副样子了，何况现在牛三斤去了，牛三斤跟在二哥后面那么多年，就算是养条狗也有感情了，牛万里虽然面上看起来冷酷无情，但大家都知道，二哥这个人很重感情的。


    有人叹了口气，安慰牛万里说：“二哥，三斤这样，也都是命啊。”


    牛万里没说话，只是抬起头，透过敞开的窗户，望着夜空上那轮半圆的月亮，他又想起他最后一次在牛得禄家里见到牛三斤时的场景，逼仄昏暗的屋子里，牛三角听说他要去打仗，嘴巴张张合合，想要阻拦却不敢。


    最后他对牛万里说：“二、二哥，你一定要、要平安回来。”


    牛万里回来了，牛三斤却死了。


    他活着窝囊，死了窝囊，就这么窝窝囊囊过了一辈子，似乎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查到牛得禄现在在什么地方了吗？”牛万里忽然问道。


    牛得禄正是带着牛三斤离开牛家村的那个大地主牛老爷的名字。


    “还没有，不过已经有那老东西的线索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


    牛万里嗯了一声，又叮嘱道：“要快些查。”


    等过段时间再打起仗来，他们怕是就没时间管这件事了。


    说话间，一黄衣青年从街头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来，他一直冲到酒肆里面，对牛万里道：“二哥，玄师派人给你送信来，正在县衙等你呢。”


    “我这就来。”牛万里边说边起身往县衙赶去。


    月过西窗，树枝的影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摆，洒下一片细碎银光，石板上沈怀盈已经睡了很久，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村民口中像是包子一样的牛三斤，在她的梦里却是顶着一张腐烂的变形的面孔，牵着他的大黄狗，把她从牛家村一直撵到浮光山上。


    浮光山上，她的族人们指着她笑个不停，沈蘅则站在高高的石雕牌楼下面，问她：“阿鸾，这回你知道错了吗？”


    沈怀盈大喊着知道了知道了，可她娘亲丝毫没有要来搭救她的打算，她心里难过极了，脚下稍慢了一点，然后就被身后追来的大黄狗扑倒在地。


    沈怀盈从梦中惊醒，天已大亮，晨曦的光透过古槐树叶的间隙洒在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心跳才平复下来。


    她坐起身，发现谢臾正站在不远处和牛万里说话，而她自己原本枕着的大腿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了一捆茅草。


    行叭。


    沈怀盈伸了个懒腰，从石板上跳下来，一个扎着俩小辫的圆脑袋从牛万里的身后探出来，正是牛采薇，她脸蛋红红的，有些羞赧地向沈怀盈挥了挥手。


    沈怀盈跟她对视了一眼，随即就扭过头，哼了一声。


    小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来到沈怀盈的面前，对她说：“谢谢姐姐的药，婶子的腿已经不疼了，但是大夫说这几天还不能下地，要在炕上再养几天，婶子让我来谢谢姐姐。”


    沈怀盈又哼了一声。


    牛万里等人看着她们的互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俩人到底谁是小孩啊！


    “对不起哦，姐姐，给你花。”小采薇把藏在自己背后的花拿出来，小心翼翼举到沈怀盈的眼前。


    沈怀盈抬眼看去，小采薇手里举着的都是些路边很常见的小野花，黄的粉的紫的扎在一起，十分鲜艳。


    只是浮光山的小山君什么宝贝没见过，人间皇帝都难得一见的奇花名卉，她随便丢着玩都没关系。


    沈怀盈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最后还是伸手接过小采薇手里的花，对她说：“挺好看的，原谅你了。”


    小采薇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她对沈怀盈说：“姐姐你真是个好人！”


    “我才不是。”沈怀盈冷着脸反驳，可没过一会儿，她的嘴角就忍不住偷偷扬起。


    牛万里走过来，对她说：“沈姑娘，我师父想要见一见你们。”


    沈怀盈一怔，抬头问道：“奉天玄师？”


    “是。”牛万里道。


    “你师父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啊？”沈怀盈好奇地问。


    她之前就在心里嘟囔过，这名字听起来特别像话本里道貌岸然的大反派啊。


    牛万里倒是没想到她第一个问出的居然是这种问题，也不瞒着她，道：“我师父从前是做道士的，给人算命看风水。”


    既然能叫出这个名号，生意应该很好吧。


    “那他会招鬼吗？”沈怀盈想了想又问。


    “不知道。”牛万里答。


    “哦。”


    牛万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沈怀盈的下文，只好问她：“哦是什么意思？”


    “去见见吧。”沈怀盈说，态度有些随意。


    牛万里也不在意，只问：“现在可以走吗？”


    沈怀盈刚要点头答应下来，她身边的小采薇这时却突然开了口，她对沈怀盈道：“姐姐，我帮你梳下头吧。”


    “啊？”沈怀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实乱糟糟的，不过随便绑一下就行了。


    不等她婉拒，小采薇已经跑走了，边跑还边对她喊道：“姐姐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拿梳子！”


    没过半刻钟，小采薇就哒哒哒地跑回来，还给沈怀盈拿了一面铜镜，铜镜看人不是很清楚，但是要看个发髻的轮廓还是足够的。


    沈怀盈找了块矮一点的石头坐下，小采薇站在她身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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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双手很灵巧，没过一会儿就给沈怀盈梳了一个双螺髻，插了两根木头簪子做装饰。


    沈怀盈抱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很是喜欢，她摸摸自己的口袋，然后尴尬地发现，她买的粽子糖那天好像都给大爷了。


    小采薇没注意到她的尴尬，只是眼睛亮亮地问她：“姐姐，你真的是神仙吗？”


    “不是啊。”沈怀盈摇头。


    小采薇仿佛没听到沈怀盈的否认，继续问她：“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你爹爹去哪儿了？”沈怀盈问。


    “他去送货了，走的时候跟我说三四天就回来，可现在已经过去十三天了。”


    “那是好久了。”沈怀盈道。


    小采薇点点头，懂事地对沈怀盈道：“姐姐你不知道就算了，你跟万里哥他们去忙吧，一路顺风。”


    沈怀盈摸摸她的脑袋，带上她的花，跟牛万里等人一起离开了牛家村。


    路上她向牛万里打听了一下小采薇爹爹的事，可惜牛万里他们也是刚回的牛家村，对这件事并不是清楚。


    傍晚时，沈怀盈骑着马来到奉天玄师所在的斛阳城，那位奉天玄师亲自到了城门口迎接他们，又请他们去了城里最好的酒楼吃饭，还特意在二楼要了个雅间，留了牛万里作陪。


    奉天玄师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个子也不算很高，慈眉善目的，像是庙里供奉的弥勒佛。


    他办事周到，说话也好听，没一会儿就把沈怀盈捧得飘飘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等玄师问起他们两个来自哪座仙山，沈怀盈张口就答了浮光山。


    奉天玄师眼睛一亮，问道：“是妙微真人在的浮光山吗？”


    沈怀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季妙微什么时候是他们浮光山的了！她立即阴阳怪气道：“呦！您还认识季妙微呢！”


    玄师不知道是没听出沈怀盈话里的嘲讽，还是听出了却当成没听出，他笑呵呵地说：“只是听说过，前段时间不是都在传她‘长恨天外落苦雨，浮屠塔上镇妖魔’吗？哪里是苦雨，多亏了那场雨啊！”


    “嗯？”沈怀盈本来还想继续嘲讽的，听到玄师这番话却是一愣，连忙问道，“那场雨怎么了？”


    玄师轻叹了口气，道：“南边地里的庄稼旱了一个春天，终于是见了点雨水，总算能活下来一些，人也能多活下来一些了。”


    “哦，那挺好的。”沈怀盈赞同地点点头，脑袋点到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呀！这死人了算在她身上，救人了就是季妙微的，凭什么！凭什么！


    沈怀盈气得要死，要是季妙微站在这里，她肯定要一头撞过去。


    可她现在不在这里，她怎么能不在！


    沈怀盈越想越气，表情都有些扭曲。


    而她身边谢臾脸上的完美笑容此时也有点撑不住，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提醒沈怀盈道：“你现在掐的是我的胳膊。”


    沈怀盈咬牙切齿道：“掐自己的太疼了。”


    谢臾用眼神示意沈怀盈这里还有奉天玄师和牛万里：“那你去掐他们两个。”


    沈怀盈从牙缝里挤出句子：“他们两个又不是我的人！”


    谢臾在心里无奈叹息，真是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