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迟日江山丽

作品:《诗牌盛唐I:长安热搜榜

    鹿门山的日子本是懒散的,悠闲的,没有时辰的。窗前日影从东墙移到西墙,便是唯一的刻度。鸟雀啁啾是晨钟,炊烟袅袅是暮鼓,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非得在某个时辰完成不可的事。


    可李白依旧保持着晨起练剑的习惯。


    天光尚是蟹壳青时,他便已悄声起身,拎着剑走到草堂后院的空地上。这片空地是孟浩然特意为他清出来的,原本散放着些农具和晾晒的草药,如今平整开阔,正适合舞剑。


    他先不急着拔剑,反倒俯下身,细细查看墙角那几丛孟浩然精心侍弄的兰草。新叶抽出一指来长,叶尖还挂着夜露凝成的水珠,在曦光里亮晶晶的。


    “长势不错。”李白低声自语,伸手虚虚一拂,那几片兰叶竟微微颤动起来,露珠滚落。


    这是他在蜀山时跟一位老道学的“养气”法门,说以自身剑气滋养草木,能助其生发。是真是假他不知,但做来有趣。况且,若真能让浩然兄这些宝贝花草长得更好,也算给他个惊喜。


    不过,真要舞起剑来,他却十二分小心,总是离那些花草远远的。剑锋所向,皆向着虚空。


    正舞到“月涌江”一式,剑势将收未收之际,忽然有琴声传来。


    初时极轻,如一滴露水从叶尖坠落,滴在青苔上。接着便清晰起来,是七弦琴特有的清越之音,不疾不徐,在这山间清晨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干净、澄澈。


    李白不自觉收了势,侧耳细听。


    琴声是从孟浩然的房间传来的。平日里这个时候,孟浩然应当还在榻上拥着薄被,与残留的梦境纠缠才是。


    他心下好奇,收了剑,轻手轻脚地绕到前院。窗子半开着,透过窗棂,能看见孟浩然已然穿戴齐整,正端坐在琴案前。


    一袭月白色深衣,衣襟袖口滚着青色云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青玉簪固定。


    晨光从东窗透进来,恰好落在他半边侧脸上,将疏朗的眉目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垂着眼,十指在琴弦上或拨或捻,神态自若,宛如从画中来。


    李白屏息立在窗外,没有出声打扰。


    他听过许多琴。在蜀山,长安,在洛阳,在达官贵人的宴席上,在文人雅集的竹林里。有技艺精湛的乐师,有自命风雅的名士。但那些琴声,要么太过匠气,要么故作清高。


    孟浩然的琴不一样。


    每一个音都干干净净的,如山泉一般,不急着往前赶,也不刻意拖长,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流淌着。偶尔一个泛音,声音清越,层层漾开。


    一曲终了,余韵在山间晨雾里徘徊,久久不散。


    孟浩然双手轻轻按在弦上,止住震颤。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正好对上李白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好曲子!”李白这才出声,抚掌赞道,“浩然兄今日怎起得这样早?这曲调清雅高古,不知是何曲名?”


    “《幽兰操》,相传为孔子所作。夫子见幽谷之兰与众草为伍,感伤贤者不遇,遂作此曲。”孟浩然手指轻抚过琴身,那琴是桐木所制,年岁久了,木色温润如蜜。


    李白恍然:“难怪。曲中有肃穆之气,是圣贤之音。”


    孟浩然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窗外,辛夷花正开得盛,大朵大朵的,紫中透白。


    “曲子是死的,弹的人是活的。我弹它,不是要学圣人感慨不遇。”他将琴放回架上,转身看向李白,“只是这琴是雅物,操琴亦需诚敬。晨起漱洗洁净,衣冠端正,心神宁定,如此才对得起这张古琴,对得起作琴、作曲的先人。”


    起风了,更鲜润的空气涌进室内,带来远处竹林被阳光晒暖后的清气。


    “就像你,每日晨起练剑,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剑是凶器,亦是君子之器。你以诚敬待它,它便不只是杀伐之具。”孟浩然回头,眼中含着笑意。


    李白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正是此理。”孟浩然抚掌,“无论琴剑,时日久了,人器相通,那便不只是‘用’,而是‘修’了。”


    这话说到了李白心坎里。他练剑二十余载,早过了追求招式的阶段。如今每一式起落,都是与剑对话,与天地之气相合。


    只是这话他从未对人说过。说了,旁人只怕要笑他痴妄。


    他抚过剑身,连同那明月佩,郑重道:“浩然兄一言,如醍醐灌顶。太白受教了。”


    孟浩然摆摆手,笑意深了些:“什么受教不受教,不过是迂腐老生的一些感慨罢了。倒是你,今日练完剑,可有什么打算?这鹿门山的春色,你还未看尽呢。”


    说到这个,李白眼睛亮了。他倚在门边,兴致勃勃地说:“正想说呢。我昨日登高远望,见岘山脚下有一处屋舍俨然,周围桃李成林,溪水环绕,倒有几分桃花源的景象。问过阿松,说是处学堂。今日天气晴好,我想去瞧瞧。”


    他本是随口一提,却见孟浩然微微一怔。


    “……那里啊。”他轻声说,目光有些飘远,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李白察觉到他这瞬间的异样,疑惑道:“怎么,那学堂有何特别之处?若是不便,我换个去处便是。”


    “不,没有不便。”孟浩然摇摇头,脸上重新浮起笑容,但那笑容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放下手中的琴谱,走到墙边,取下了那顶素纱帷帽。


    “只是那地方……我熟。”他说着,将帷帽戴在头上,“今日我同你一起去。”


    “什么?”李白颇为惊讶。这几日他每逢外出,都有问孟浩然可要同行。孟浩然却总是笑着摆手,说年纪大了,懒动弹,让他自去探幽寻胜,回来与他说道便是。


    “怎么,嫌我这老头子同行,扰了你的雅兴?”孟浩然已走到门边,闻言回头,薄纱下的嘴角似乎弯了弯。


    “岂敢岂敢!”李白忙摆手,笑道,“只是意外。浩然兄肯同游,太白求之不得。”


    孟浩然不再多说,推门而出。


    走到檐下,他却没直接往院门去,而是拐到墙角,从一堆农具旁取了两根打磨光滑的竹杖。是精心削制的竹杖,手柄处磨得光滑,还系着防滑的布条。


    “给。”他将其中一根递给李白。


    “这是……”李白接过竹杖,更不解了。去个山脚学堂,何需这个?


    孟浩然拄着杖,抢先几步向院外走去。晨风拂动他帷帽的薄纱,声音从纱后传来:


    “那学堂……是我幼时开蒙的学塾。”


    李白脚步一顿。


    孟浩然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从这儿到那学堂,看着不远,实则要翻一道岭,下一段坡。山路崎岖,有杖借力,省些脚程。”


    他推门出去,晨光一下子涌进来,将他月白深衣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李白忙跟上,心中好奇更盛。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草堂。阿松正在院中喂鸡,见先生这身打扮要出门,也愣了愣:“先生今日出去?”


    “嗯,陪太白去岘山走走。”孟浩然语气平常,“午间不必等我们用饭。”


    山径起初还算平坦,沿着溪流蜿蜒向下。路两旁是密密的竹林,新笋已冒出头,裹着褐色的笋衣。鸟雀在枝头跳来跳去,见人来也不怕,歪着小脑袋看。


    李白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在蜀中的情形,不禁感慨:“我读书时,也常穿行于蜀山山路间。青城山云雾缭绕,路比这险得多,有时石阶仅容半足,一旁便是深涧。那时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不知怕。”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孟浩然轻声吟了李白的诗句,帷帽微微转动,“你写尽了。”


    走了约莫一刻钟,路渐渐陡了。溪流到了此处折向深谷,山路却要继续往上,攀一道林木蓊郁的山岭。


    孟浩然拄着竹杖,指向岭上那条几乎被荒草掩没的小径:“从这儿上。”


    李白仰头看。那路真不能说是一条“路”,只是依稀看得出有人踩。


    “浩然兄幼时……每日就走这条路去学堂?”李白忍不住问。


    孟浩然用竹杖在石上一点,借力上了一级稍高的土坎,才继续道:“是。那时还没这竹杖,用的是随手折的树枝。这里虽然没蜀道那般险,却另有一番苦处。冬日山路结冰,一步一滑;夏日暴雨冲垮路面,满是泥泞。最苦是春秋两季,露重苔滑,不知摔过多少跤。”


    “那时你多大?”李白问。


    “开蒙时六岁。”


    “那时……几点起身?”


    “鸡鸣二遍就得起。”


    李白在心中默算,鸡鸣二遍……那该是寅时,天还漆黑着。


    “天不亮就起身?”他问。


    “嗯。”孟浩然在一块稍平的石头上稍歇。晨光从林叶间隙漏下来,落在他脸上,明明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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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的。


    “冬天最苦。起来时伸手不见五指,推开木门,冷风像刀子似的刮进来。母亲会塞给我些当饱的吃食,有时是昨夜剩的炊饼,有时是烤好的芋头。怕冷了,就揣在怀里暖着。”


    他继续往上走,话却未停:“山路黑,就举着火把。一手探路,一手照明。那时用的书箧是藤编的,不重,但背久了勒肩膀。走到半路,再怎么焐,饭也凉透了,硬邦邦的,只能就着山风啃。冷风就冷饼,日子久了,胃便坏了。”


    李白听着,眼前浮现出那样一幅画面:漆黑的山道上,一点孤零零的火光缓慢移动。火光映出一个瘦小少年的身影,背着几乎与身等高的书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寒风呼啸,他缩着脖子,从怀里掏出硬饼,一口一口,艰难地咽。


    想到这,他感觉自己的胃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摔过跤么?”李白转而问。他小时候可没少摔,膝盖手肘总是青青紫紫。


    孟浩然笑了,这次笑里带了点无奈:“常事。这路上碎石多,雨后湿滑。有一回踩空了,连人带书箧滚下去好几步,书本散了一地,衣裤划破好几道口子。那时个子矮,书箧压在背上,摔倒了半天起不来。”


    李白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个幼童,独自离家,在黑暗中摔倒时无人帮扶,那该是何等恐惧和无助。


    他自幼家境尚可,虽也刻苦,却不曾为求学吃过这样的苦。他忍不住问:“那时……不觉得苦么?”


    孟浩然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苦自然是苦的。有时看着窗外别的孩子在田野里疯跑,心里也会怨,为何非要读这劳什子书。”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薄纱被山风吹得贴在脸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


    “可那时夫子说了一句话,我记到现在。”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闪烁着坚韧。


    “他说,宽路上的人,形形色色,所到之地不过凡俗。窄道上的人,稀稀落落,所达之处却是胜景。读书这条路,从来就不是给富贵闲人走的宽路。它是给那些心里有不平之气,却除了这条路再无他途的人,留下的一条险径。”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竹林哗哗作响。


    李白站在他身侧,忽然觉得手中这根轻飘飘的竹杖,重了几分。


    孟浩然已转回身,继续往下走。这次他的语气轻松了些:“不过那都是老皇历了。后来办了诗社,有些余力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人修了这条路。不敢大动,怕坏了山体,只把最险的几处凿宽了些,砍了挡路的树枝。现在走起来,到底好些了。”


    李白低头看路。确实,他注意到有些路段明显被拓宽过,横生的树枝也被修剪了。


    他想起孟浩然办学堂的事,忽然全都明白了。


    为何他要用诗社的进项,在乡间办那一所所束脩极低的学堂。


    为何他谈起那些贫寒学子时,眼神总是格外温柔。


    因为他从那条路上走过。他知道天不亮就要起身的寒冷,知道冷风就着冷饼的滋味,知道摔倒在泥泞里还要护着书的狼狈,也知道心里那簇火——那簇唯有靠读书才能不被山风吹灭的火。


    “所以浩然兄才要办那些学堂,让那些孩子……不必再吃你吃过的苦。”李白轻声说。


    孟浩然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虽然拄着杖,这般攀爬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仍是不小的消耗。


    “苦倒也没什么。山里孩子,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他语气平静,“我只是想,既然他们不得不走这段路,那至少走到头,能有一间像样的屋子,有个认真教书的先生,有几本可读的书。这样,这路才算没白走。”


    他看向李白。那双眼依然清澈,像鹿门山深处的潭水。


    “太白,你读过《击壤歌》么?”


    李白点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是了。”孟浩然微笑,“百姓所求,不过如此。有田可耕,有学可上,有路可走。这路,最好是条踏实好走的路。”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帷帽,将薄纱理顺。


    “走吧,快到了。前头下岭,就是岘山南麓。那学堂……就在溪水转弯处。”


    李白跟上他的步子。竹杖点在石阶上,一声,一声,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