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戛然而止的花鼓戏
作品:《山河铸碑》 高鸣抵达桃花岭时,整座山头仿佛被巨犁翻过,新挖掘的战壕纵横交错,裸露的泥土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士兵们如同忙碌的工蚁,默默加固着工事,沉重的喘息声和铁锹撞击石块的叮当声在暮色中交织。他掏出证件递给哨兵:“黄埔六期,原第11师7团副官高鸣,前来报到!”
一个眼袋深重的陈师长接过调令,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这个满身风尘的军官:“原11师的人?你们淞沪战场下来的?”
“是!淞沪战场下来的……”说着,高鸣准备向陈师长敬礼,陈师长却摆摆手,然后摊开的地图上湘阴的位置说道:“军情紧急,虚礼免了。你这种参加过淞沪会长,还能活下来的老兵不多,来的正是时候。现编入我师第三团一营,任营长。你的防区在桃花岭主峰东侧,是鬼子进攻的正面方向之一。有问题吗?”
“没有!”高鸣回答的干脆利落。
“好!你的营……目前实编三百二十一人,装备你看到了,老套筒、汉阳造居多,轻机枪六挺,重机枪一挺还是坏的正在抢修,弹药紧缺,每人平均不到二十发子弹,手榴弹每班五颗。我给你补充两个基数的弹药,再拨给你一具缴获的日式掷弹筒,就这么多了。今夜,最迟明日拂晓前,必须完成阵地构筑!”
高鸣脚跟猛地一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尚未答话就被远处传来闷雷般的炮声,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与此同时,师部电台随即响起滴滴答答的急促电码声,通讯参谋疾步而来:“
“报告师座!急电!日军第十三师团一股主力,约一个联队附坦克数辆,正向我桃花岭左翼迂回,企图切断我师与友军联系,进而包抄师部!”
师长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高鸣:“高营长,听到了?你的阵地,首当其冲。告诉我,能守多久?”
高鸣胸腔中一股血气上涌:“人在阵地在,战至最后一人!”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去吧!”师长一挥手,转身扑向地图。
阵地上,寒风刺骨。高鸣带着三百余名官兵借着月光和偶尔划破夜空的照明弹拼命加固工事。
士兵们大多操着长沙、湘潭、浏阳等地的湖南方言,紧张压抑的气氛中偶尔能听到几句低低的交谈。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士兵,一边用颤抖的手挖着壕沟,一边无意识地哼着花鼓戏调子,被旁边脸上带疤的老班长低声呵斥:“号丧么子!怕鬼子听不见咯?”
小兵吓得一哆嗦:“班…班长,我…我就是怕以后唱不着了...”
高鸣正好巡视经过,闻声走过去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报…报告营长,我叫李水生,浏阳永安的…”
“浏阳好地方。《刘海砍樵》唱得不错。”高鸣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好好挖,活下去。等打完了仗,我去浏阳听你唱全本《刘海砍樵》。”
李水生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九月二十二日拂晓,天色阴沉。
日军的重炮率先撕破了清晨的寂静,密集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一营阵地,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混合着泥土和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山头。
工事上,不断有土木碎屑和残肢断臂被抛向空中。
炮火延伸后,日军步兵在数辆九五式轻型坦克的掩护下,发起了波浪式的进攻。
高鸣蹲在营指挥所里,举着望远镜冷静地观察敌军进攻阵型。他发现日军步坦协同并不紧密,坦克速度较快,步兵则被复杂地形和守军零星的火力所阻滞。
“传令各连!”高鸣的声音透过爆炸声依然清晰:“放过坦克!集中所有火力,打步兵!机枪手,给我瞄准了打!专打带队军官和机枪手!”
这道违背常规战术的命令让进攻的日军措手不及。
失去了步兵保护的坦克虽然凶猛,却很快陷入了前沿预设的反坦克壕沟,进退维谷。
一营的官兵们冒着横飞的弹雨,从战壕中探出身,老套筒、汉阳造、有限的机枪组成的交叉火网,精准地舔舐着日军散兵线。
更有几个不怕死的士兵,看到坦克渐渐逼近他们的工事地了,便抱着集束手榴弹,利用弹坑和沟壑匍匐接近被困的坦克。
随着两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两辆日军坦克瞬间化作燃烧的铁棺材。
高鸣从望远镜中看到了这一切的发生,虽已经看过太多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在战场上倒下,但当他看到湖南伢子们这么前赴后继的英勇就义,仍是心中悲愤不已。他想起了何云深临死前的呐喊,不禁泪落、
战至午后,骄阳似火,阵地前的山坡上已层层叠叠堆积了百余具日军的尸体,焦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而高鸣三百多人的队伍,能战斗的已不足两百。医护兵抬着惨叫的伤员不断往后送,鲜血染红了担架和通往后方的小路。
高鸣左臂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简单包扎后他便巡视着残破的阵地,在一个散兵坑里,看到了那个爱唱花鼓戏的浏阳兵李水生。他腹部被弹片切开,肠子流了出来,年轻的脸庞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生命正飞速从他眼中流逝。看到营长,他嘴唇翕动,微弱的气息哼着那熟悉的调子:“刘海哥,哎...你且莫慌...我...我...”
声音戛然而止。
高鸣蹲下身,轻轻合上他未能瞑目的双眼,胸腔里堵得发痛。
九月二十五日,日军改变战术,集中全部重火力和精锐部队,发疯般猛攻左翼二营阵地。二营伤亡惨重,高鸣在望远镜里看得分明,敌军主力已被吸引至左翼,其侧翼暴露了出来。
他抓起电话直接要通师部:“师座!一营请求组织突击队,侧击攻左翼之敌腰部!”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师长沙哑的声音:“高鸣,你是黄埔军校出来的宝贝疙瘩,是将来要带更多兵打更大仗的!这种突击队,九死一生,用不着你去!”
“师座!此战至此,已无分黄埔行伍!阵前唯有中国军人!我曾在南京打过巷战,最晓得怎么打这种穿插近战!请师座允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最终传来一个字:“……准!活着回来!”
高鸣摘下已被尘土染得看不出颜色的军帽,亲自从还能动弹的士兵中挑选出八十多名经验丰富的老兵,组成敢死队。
“弟兄们!左翼的兄弟快顶不住了!师部危在旦夕!咱们要去捅鬼子的腰眼!怕不怕死?!”
“不怕!”怒吼声虽然参差不齐,却充满决绝。
“好!跟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