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
作品:《山河铸碑》 高鸣伤愈归队的那天清晨,雾气浓得化不开,像是天地间蒙上了一层薄纱。林夏站在林夏面前,默默为他整理衣领,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物件。
“这个你带着,”林夏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他胸前的口袋,声音有些发颤,“里面是消毒的药品,还有一卷干净绷带。”
高鸣低着头:“保重。”随即转身,迈入茫茫晨雾,一次也没有回头。
林夏站在医院门口,望着那个挺拔却决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长街拐角。她缓缓抬手,凝视着无名指上那枚用草茎编成的戒指,低声喃喃:“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高鸣沿着颠簸的土路走了整整两天,一路所见皆是疮痍。田野荒芜,村庄焚毁,难民如潮水般向西涌去。抵达95师573团原定驻地的位置时却只见一片焦土。几位老乡正在废墟中佝偻着身子,翻找着或许还能使用的家当。
“老总,您找哪个部队?”一个满脸烟灰的老汉抬起头问。
“95师73团。”高鸣回答,心中已如沉石。
老汉摇摇头,叹息道:“早走啦!半个月前就和鬼子在捞刀河干了一仗,死伤惨重啊……听说,剩下的弟兄,又编进其他部队了。”
高鸣怔在原地,目光掠过这片被战火碾碎的长沙。
这座千年古城,他们曾在岳麓山下吟诵诗篇,如今却只剩焦木碎瓦。
他想起昔日的城隍庙会、火宫殿的香火、坡子街的热闹……一切皆如梦幻泡影,消散在硝烟之中。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清风正蹲在一段垮塌的山墙边,用手一点点刨着土,像是在找什么。
“清风!”高鸣快步上前。
清风回过头,脸上沾着灰土,却露出一丝苦笑:“高副官,你果然回来了。今早起来我便心绪不宁,起了一卦,说是故人西来。没想到真应验了。”
“你这是做什么?”
“师兄留给我的一枚铜符不见了……我回来找找。”
高鸣望着满地狼藉,心中凄然:“这要怎么找?不如……”
“若找不到,便是缘分尽了,”清风轻声打断,眼神澄澈如秋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缘起缘灭皆为自然,就像我和师兄,和这座城……都一样。”
高鸣一时无言。他想起清风平日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如今却在此地执着翻找一枚铜符,原来有些牵挂,终究是放不下的。
“石苍山呢?他怎么样了?”高鸣转开话题。
清风神色一黯:“那夜我们营担任阻击,伤亡过半。石苍山带残部突围,却与师部失散……后来听说湘西龙师长收拢残兵,组建暂六师,原128师的副师长和一些老湘军也并入其中。石苍山一听,当天夜里提着大刀就往雪峰山去了。他说他是湖湘子弟,死也要死在湘军的旗下面。”
高鸣沉默良久,才问:“清风,你有什么打算?”
清风站起身,望向西方。天际浓烟未散,像是永夜降临。他缓缓说道,“第二次长沙会战刚结束,日军虽未进城,可我们……我们却自己放火烧了这千年的城。”
高鸣心中也是一阵酸:“是啊,千年古城,楚汉名都,岳麓书院、天心阁、开福寺……多少亭台楼阁、多少诗书典籍,都在这场大火里灰飞烟灭……”
高鸣说着,说着,头也低了下去,那些起城中青石板路、雕花木窗,每一条巷子里的烟火气息:“忆江南,如何再忆江南……”高鸣喃喃念道
清风的眼中泛起泪光:“高副官,你说,这枚楼台都没了,我们长沙,还能算是江南吗?
高鸣沉默着,良久才轻声道:“或许将来太平年月,会有人重建一座新城。楼会再起,树会再绿,街市也会再度热闹起来……只是那不再是我们记忆中的长沙了。”
高鸣正与清风对着焦土怅然,忽闻一阵二胡声从街角飘来。那琴声不似寻常小调的婉转,倒像一把刀子割着心尖的肉,每一声都裹着化不开的悲愤,缠得人胸口发闷。
两人相视一眼,循声走向一段倾颓的影壁。墙根下,坐着个瞎子,一身磨得发亮的长衫裹着一身皮包骨,他脸仰着,空洞的眼窝直直朝向长沙城曾经最繁华的方位,拉出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音。
“天昏昏兮地沉沉,
一把火兮烧楚魂!
岳麓书卷三千册,
天心阁上万年春。
开福神明低眉叹,
湘江水断泪沾巾!”
琴声至此,再次拔高,似要刺破这压城的灰霾。阿丙的脸扭曲着,深陷的眼窝里空空荡荡,却仿佛淌出滚烫的血泪来,继续悲苍地唱到:
“焦土三尺深,埋了昔年春,
雕花窗不见了,炊烟也不闻。
江水依旧拍岸声,
声声唤我旧魂灵。
旧魂灵,归不得,
问江南,江南在何处?
残垣下,鬼哭到日暮……”
高鸣想起大别山分别时,还对他的身份耿耿于怀,现如今只见他枯坐废墟,操琴如执招魂之幡。喉头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最后只是轻轻长叹一声,便悄悄地拉了一下清风的衣袖,便头也不回的向前而去。
清风明白,国破家亡,身为军人,高鸣这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不忍相认,也不敢相认。
清风悄无声息的向阿丙鞠了一躬,也快步而去,紧追高鸣脚步。
阿丙听着脚步远去,两行清泪下来,又唱到:
“故人莫回望,向前闯,
烽烟路漫漫,千万丈。
楚虽三户可亡秦,
湘人血性永传扬!
——
莫道星城成焦土,
三湘魂魄未凋亡。
火烧不尽根犹在,
春来满城绿意长……
——
楚地儿郎志气昂,
——
横刀立马斩豺狼。
你持枪护我残生梦,
我焚香祷告天地朗!
待到云开见日时,
黄泉路上唤儿郎。
莫忘洞庭八百里,
英魂荡气回肠长……”
唱罢,阿丙轻轻放下二胡,朝着他们远去的远方深深地鞠了一躬,认认真真地作揖,仿佛在行一场庄严的法事。
一滴浊泪划过他布满灰尘的脸颊,落在焦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