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元子离去后，他带来的悲愤与屈辱气息，在紫微宫中消散。


    大殿之内，恢复了亘古的宁静。


    穹顶之上，亿万星辰流转，洒落的光辉清冷神圣，映照着神殿。一切井然有序，先前那场准圣对质，在星河运转中未曾留下痕迹。


    凌尘回到帝座之上，单手支着下巴，眼眸深邃，俯瞰殿下。


    长女凌珑侍立在凌尘身侧，看着父亲的背影，她认同其父所做的一切。在她看来，强者制定规则，弱者遵守规则，是天地至理。算计红云，镇压镇元子，皆是强者对弱者命运的支配，无所谓对错。


    然而，在帝座的另一侧，二女儿星儿却没有动。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影在宏伟的宫殿中显得渺小。


    她目睹了整个过程。


    她目睹父亲让她去五庄观送出那张“救命符”，目睹红云老祖自爆血染北海。她也目睹镇元子道长前来问罪，最终道心被父亲的言语和力量碾碎，黯然离去。


    这对她由纯粹造化之力与善良本源凝聚的道心，造成了巨大冲击。她认知中清晰的“对”与“错”界线，在父亲的注视下崩塌，变得混沌不清。


    她不理解。


    善良的红云老祖为何落得如此下场？重情重义的镇元子道长又为何要遭受那样的屈辱？


    为什么……这一切的源头，是自己敬爱的父亲？


    良久的沉默之后，星儿迈步走到帝座之前。她仰起头，清澈的眼眸注视着父亲。


    她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爹爹……”


    “我们……利用了红云老祖的善，也利用了镇元子道长的义，我们……真的是对的吗？”


    这个问题，在寂静的大殿中漾开涟漪。


    凌珑闻言，对妹妹的问题感到不解。在她看来，这个问题显得天真多余。


    帝座之上的凌尘，听到女儿的叩问，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他没有立刻回答。


    凌尘缓缓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星儿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这个动作驱散了帝座周围的威压。


    凌尘没有回答对错，而是伸出手指，指向大殿中央那座模拟洪荒气运流转的星图沙盘。


    沙盘之上，代表“星辰神庭”的璀璨星云正在缓缓扩张，光芒比之前凝实了几分。这是吞噬红云陨落后逸散的气运，以及镇元子屈服后地仙一脉气运归附的结果。


    凌尘的声音温和，在他怀中响起，话语是一位耐心的老师在教导。


    “星儿，你看，我们的家，是不是更亮了？”


    星儿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那片星云确实更加辉煌。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凌尘继续引导着她：


    “那如果……爹爹因为一时的不忍，因为所谓的‘道义’，选择庇护红云，将他接到紫微宫。那么，我们星辰神庭，会立刻成为所有觊觎鸿蒙紫气大能者的目标。我们的家，会成为天下公敌，被无数敌人环伺。”


    凌尘的声音顿了顿，让星儿有时间去想象那副画面。


    “到那时，无休止的战争会降临到我们的家园，追随我们的星神会因此陨落，你和姐姐或许也会身处险境。我们的家，会因此变得黯淡，甚至破碎。”


    凌尘低下头，目光与女儿清澈的眼眸对视，他的眼神认真，一字一句地问道：


    “星儿，真到了那个时候，谁又来同情我们呢？那些今天称赞爹爹‘仁义无双’的人，明天就会扑上来，撕咬我们破碎的家园。到那时，又有谁，会说我们是对的呢？”


    星儿沉默了。


    她的小脑袋瓜里，正在飞速地运转。父亲描述的画面，让她认识到了其中的凶险。


    凌尘见状，继续开口。


    他抱着女儿，声音变得郑重。这不再是安抚，而是一场“帝王学”的薪火相传。


    “星儿，你要记住。”


    “所谓的‘对’与‘错’，很多时候是弱者相互约束的道德，也是天道圣人维护秩序、束缚众生思想与行为的枷锁。”


    “它有存在的意义，但它不是帝王的行事准则。”


    凌尘的目光穿透紫微宫的穹顶，望向那混沌与残酷的真实。


    “在帝王的世界里，没有简单的对错。只有……‘利弊权衡’与‘责任担当’。”


    “爹爹的责任，并非拯救洪荒世界里的每一个‘好人’，或是惩罚每一个‘坏人’。那是天道圣人的事情。”


    凌尘将女儿抱得更紧，声音决断。


    “爹爹的责任，是守护好我们的家、你和姐姐，以及亿万年来追随我的星神子民。为这份责任，牺牲一个会带来巨大风险的外人的‘善’，是必要的代价，是值得的交换。”


    星儿懵懂地听着，她能感受到父亲话语中沉重的责任感。


    凌尘看着女儿眼中未散的困惑，叹了口气，决定再说些重话。


    “傻孩子，你天性良善，爹爹明白。爹爹也希望你永远能够心怀慈悲，对生命抱有敬畏。”


    “但是……”


    凌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你的慈悲，必须长出牙齿！你的善良，必须有利刃守护！”


    “没有力量与智慧守护的善良，在洪荒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只会被无情地践踏、玷污，最终成为别人功勋簿上可笑的一笔。”


    “爹爹希望你的善良，能成为天上的太阳。”


    凌尘指着穹顶的紫微帝星，声音铿锵有力。


    “它光芒万丈，普照寰宇，定义自己的星系，给予追随它的星辰以光和热，让自己的子民沐浴在温暖之下。而对于那些企图靠近、冒犯它的外来者，它展现出的，是足以焚灭一切的酷烈与威严！”


    “而不该成为地上的蜡烛。”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燃烧自己，只为去温暖那些与你无关、甚至心怀叵测的过客。等到自己燃尽成灰，留下的只有黑暗。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善良，不仅没能保护任何人，反而因为你的引火行为，害了自己，也连累了亲人。”


    “那样的善良，不叫善良。”


    凌尘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重重地敲响在星儿的道心最深处。


    “叫，愚蠢。”


    愚蠢！


    这两个字，在星儿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她脑海中，红云老祖老好人的脸与他化为飞灰的惨状重合。镇元子义薄云天的模样，也同他卑微叩首的背影交织。


    她终于明白了。


    红云的善良，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智慧去守护那份机缘，所以他的善良，成了招来杀身之祸的“愚蠢”。


    镇元子的道义，没有掀翻棋盘的实力，却硬要冲入棋局为棋子鸣不平，所以他的道义，成了被人随意践踏的“愚蠢”。


    而父亲……


    星儿再次抬头，看向父亲的眼眸。


    在那双深邃的眼眸最深处，她看到的不再是冷酷，不是无情。


    而是一种凌驾于所有情感之上的理智与掌控。


    那是一种为了守护最重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背负万古骂名、不被任何人理解的决绝与担当。


    她的道心，在残酷现实与父亲的言传身教下，破而后立。包裹着纯善本源的脆弱天真外壳被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觉悟”的坚韧光芒。


    她懂了。


    善良，依然是她道心的底色。但从今天起，这份善良，将拥有最锋利的牙齿，最坚固的铠甲。


    帝王之道，其核心不是残忍，不是冷酷。


    而是……守护。


    以无上权柄，行守护之责。


    星儿原本迷茫的眼神，此刻变得清澈。她正向一位合格的神庭储君，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她迎着父亲的目光，用清晰的语气，郑重地说道：


    “爹爹，我懂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父女二人同时心有所感！


    “嗡——！”


    一声剧烈的、源自天地气运层面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紫微宫！


    凌尘抱着女儿，身形一晃，已然出现在观星台之上。他怀中的星儿也瞪大了眼睛，将目光投向了那座巨大的星图沙盘。


    只见沙盘之上，风云突变！


    那代表“妖族”天庭气运的“金乌”光影，与那代表“巫族”大地煞气的“浊龙”虚影，在此刻同时绽放出刺目的血色光芒！


    然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两者轰然冲撞在了一起！


    “轰！！！”


    无声的气机碰撞，却在观星台上掀起了肉眼可见的能量潮汐！煞气与妖气、霸道与凶蛮，两种毁灭性力量纠缠在一起，化作一股席卷整个洪荒大地的血色劫气！


    霎时间，血光冲天，映红了九天星河！


    凌尘看着这一幕，眼神平静。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同样注视着这一切的女儿，轻声自语，声音悠远：


    “看，星儿。”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