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北上。


    星槎宝船宛如一座移动的玉白色山峦，缓缓驶离了最后一个人烟稠密的港口。


    岸上的喧嚣与烟火气被咸腥的海风与无尽的海平面所取代，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蓝与白两种色调，以及船上这一小簇即将直面未知严寒的人们。


    甲板上，苏岩迎风而立，目光沉静地望向北方。


    在他身后，是逐渐热闹起来的甲板。


    这艘集大梁工部与皇室匠作监心血打造的宝船，设施齐全，空间广阔，足以让这数十人的队伍在漫长的航程中不至于太过憋闷。


    最初的几日，是在一种微妙的磨合与试探中度过的。


    李虎对船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成了船上最活跃的“不稳定因素”。


    平日里，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公主的侍女莺儿。


    莺儿则总是低眉顺眼，安静地跟在六公主萧婉容身后，但偶尔与李虎视线相撞，又会飞快地移开。


    欲擒故纵。


    这女子，段位很高。


    六公主萧婉容褪去了宫装的繁复，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既贵气又不失英气。


    她最常找的人，自然是苏岩。


    “苏先生，你看那海鸟，为何能不畏风暴，飞得如此之高远？”


    “苏先生，听闻北海有巨鲲，其背不知几千里也，可是真的？”


    “苏先生，你们江湖中人，平日里也是如此餐风露宿，四海为家吗？”


    苏岩大多时候言简意赅，但也会耐心解答。


    他看得出来，这位金枝玉叶并非娇纵无知之辈，相反，她极其聪明，善于观察和学习。


    这日晚饭后，众人未曾散去。


    海上夜色来得极快，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初现，与船身两侧阵法激起的点点辉光交相辉映。


    航海师邓老大，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眯眼望着星空，缓缓开口：“说起来，俺老邓在海上漂了四十三年，像‘星槎’这样的船，也是头一回见呐。”


    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兴趣。


    李虎最是捧场，连忙凑近：“邓老大，您给讲讲，您都见过啥大风大浪？”


    邓老大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变得悠远：“大风大浪？嘿，小子，东海的风浪算个球。老夫年轻时，跟着商队跑过南洋最凶险的‘万妖领’，那地方，暗礁密布，漩涡一个接一个，海底还有能发出迷魂之音的海妖！有一次，我们的船差点就折在那儿，全船一百多号人，最后就活下来七个……老夫就是趴在一块船板上，漂了三天三夜才被路过船只救起。”


    他语气平淡，却让听者能感受到那绝境中的绝望与挣扎。


    “海妖？邓老哥，你说的可是‘塞壬’？”


    接话的是墨清寒。


    “《瀛涯异志》中有载，其音能惑人心智，但更可能是一种特殊的次声波，结合当地复杂磁场共同作用的结果。可惜，一直未曾有机会亲往勘测。”


    工部首席阵法宗匠之一的公输衍闻言嘿嘿一笑，拍了拍身旁冰冷的护栏：“墨先生是学院派，老夫则是实干派。要说险，地底也不比海上安全多少。当年奉命勘察一条前朝矿脉的阵法遗留，矿洞突然塌方，我和三个徒弟被埋在里面整整七天。水粮断绝，空气稀薄，最后是靠啃食一种发光的苔藓，并用随身工具一点点凿穿了三丈厚的岩壁才逃出生天。那苔藓，啧啧，现在想起来嘴里还发苦。”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被埋七天”几个字，已让莺儿这样的姑娘听得脸色发白。


    负责护卫的领队，虎贲卫出身的秦锐校尉，擦拭着他的佩刀，冷硬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感慨：


    “绝境求生，靠的是一口气。末将当年在西北戍边，曾被一队北狄狼骑围困在一处烽燧里，只剩八个人，箭尽粮绝。我们就靠着啃煮皮甲，喝马尿，硬是撑了四天，等来了援军。杀了十七个狄子，最后被抬下来时，没人身上是完整的。”


    一个个故事从这些看似普通的人口说出，带着血与火、风与浪的痕迹。


    他们来自不同的领域，却都有着远超常人的经历与韧性。


    也正是这些经历，让他们被选拔出来，执行这项九死一生的任务。


    苏岩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每一张面孔。


    他能感受到，这支队伍，正在从一个临时拼凑的团体，慢慢向着一个能彼此托付的集体转变。


    六公主也听得入了神，她从未在宫廷中听过如此真实而残酷的故事，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敬畏，也有思考。


    日常的生活并非总是故事会。


    航海团队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邓老大整日待在舰桥，与副手们研究海图，不断修正航线。


    他们选择了一条先向东深入东海，再借助一道强大的暖流北上，避开冬季西风带最狂暴区域的路线。


    墨清寒则带着她的学徒，每日记录风速、水温、洋流方向，绘制详细的海图，甚至用特制的网具捕捞深海样本，忙得不亦乐乎。


    医师们更是忙碌，尤其是首席医师叶茯苓，一位性情温和的中年女子。


    她每日必为苏岩请脉，详细记录他的脉象、气色、真元流转情况。


    船上有一个小小的药圃，种植着应急的草药，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和厨房，根据苏岩的身体反应和即将面对的环境，提前配制能增强抗寒能力、固本培元的药汤，要求所有人每日服用。


    公输衍则带着工匠团队，每日检查船体的每一个关键部位，从龙骨到桅杆，从舵轮到侧翼的明轮，确保这艘船处于最佳状态。


    此外，阵法的维护也由这位大师负责。


    闲暇时间，他甚至开始利用船上备用的材料，打造一些适合冰原行驶的雪橇和工具。


    秦锐和他的护卫们则负责安保和操练，即使是在船上，每日的演练也从未间断。


    李虎很快和秦锐手下的兵士们打成一片，他力气大，性格直爽，很对军汉们的胃口。


    他尤其喜欢去帮忙操帆、下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而每当这时，莺儿总会“恰好”路过，有时会递上一碗清水，有时则会小声提醒他小心点。


    李虎每次都挠着头，咧着嘴傻笑，干得更加卖力。


    这一切，都被六公主和苏岩看在眼里，公主嘴角常会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